萬暮白立在玄世穀長階下,換上了外門弟子的裝束,仰望大殿的鬥拱恍如隔世。誰能想到,一年前還在與之不死不休,現在居然要成為其中弟子。


    等候掌門接見期間,周圍一同入門的弟子免不了交頭接耳,有說玄世穀底蘊的,有猜測四周觀禮弟子實力的,最多的還是互相交流江湖八卦的。


    其中最吸引人的兩條,一個是昆侖之巔有靈光直衝天際,七星門和玉虛宮為此關閉山門不問世事;另一條則是萬暮白叛出乾坤衛。


    萬暮白心裏暗歎一聲,明麵上,他如今也是背了不忠不孝的罪名,眾人眼裏,他是為活命敢出手將父帥打傷的逆子。


    萬暮白暗暗想著,也不知葉挽君被封不群關在何處,是不是在玄世穀中,或者藏在山門外;上官師傅重傷之下也不知去了何處;自己那一劍特地刺得輕,可是父帥竟反貼上來讓劍鋒差點穿透,不知父帥的傷怎樣了。


    心猿意馬之際,萬暮白竟沒有察覺到周圍已經安靜下來,封不群立於階上,宣讀門規。


    身邊有人提醒著:“徐長卿,你這是做甚,發什麽呆呢?一會兒要授弟子腰牌了。”


    風起雲揚徐長卿,便是萬暮白易容後的身份。當初因為葉挽君無心之言,便取了這個假名,之後也是用這個姓名行走江湖。


    而說話的這位跟葉挽君有八九分相像的姑娘名叫格馨,也不知自己為何多管閑事,明明知道這人雖有相貌,卻與葉挽君全然不同,非要出手相救。


    萬暮白不住腹誹著,哪有人發現進了黑店當堂喊出來的啊!心照不宣的事情一下子就變了味,也不知道收斂一下。


    可能當時真的是因為相似的麵容吧,不過格馨穿一身粗布衣裳,雖有修為,卻是不高,所修的也是橫練的掌法,配一根齊眉棍,實在跟她外貌不符。


    跟著別的弟子踏上長階,萬暮白渾身一顫,陣陣惡寒,心裏還是不齒。慢慢踏上,再次仰望明晃晃的鬥拱,被反射的陽光刺了下眼睛,他第一次覺得,陽光竟是這般冷的。


    不知道小霜在何處漂泊……


    話說衛霜在客棧吃罷酒肉,挎上長青刀,披了鬥篷笠帽,拍下幾錢紋銀,又打壺酒,繼續趕路,腳下踏著碎瓊亂玉,迎麵兜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迫人。


    這冰焰地界也是奇特,連年風雪,長不出什麽莊稼來,菜蔬比起肉食要貴上不少。酒肉下肚,經中州升降,身子暖了不少,眉唇堆的雪化了又集,一陣雪一陣風,前胸後背,冷熱相隔。


    身後渺渺暝暝跟著一縷氣息,不遠不近,有一年了,一開始衛霜心存警惕,四下繞圈,怎麽都甩不掉,而布陣、下毒竟也沒用。


    久而久之,衛霜見並沒有對他產生威脅,便置之不理,若真想見他,自然會主動現身。


    天邊蒙蒙隱著一片城關,眾多屋舍簇擁著一座晶瑩宮殿。衛霜心中激動不已,竟生出三分怯意,雪下得迫人,似也在勸他。


    行到城中,見有兵士設卡,圍了一圈百姓對著張榜文指指點點,聽有人高聲念著,是招兵榜文。


    南慶再次北上,號稱百萬之眾欲圖滅冰焰宗族,現發榜文召集義士仁人共赴國難,若有賓客群臣,能使奇謀強我冰焰者,無論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願與之分土而治。


    衛霜瞥了一眼榜文,眼中神采一閃而過,雖麵色波瀾不驚,嘴角卻忍不住上揚,又遙遙看了那座冰雕般的宮殿,自尋驛館去了。


    到得驛館,開了間客房,衛霜脫下鬥篷笠帽,下樓坐在毛氈上,靠著火盆,叫店家切了幾斤肉,一邊喝著壺中殘酒。


    等一壺喝罷又溫一壺,驛館大門打開,滾進來一團寒氣,激起盆中火星。


    “娃子要命的快些進來,愣著作甚?”


    掌櫃喊了一句,很快小二關上了門。


    衛霜又要了一壇酒,身邊已經站了個幼小孩童。


    “跟了這麽久,終於舍得相見了?”衛霜以箸指了對麵,“坐下吧。”


    衛霜打量著眼前人,是個瘦削的小女孩,衣著破舊,與外頭風雪格格不入,身上覆著層霜,皮膚被凍得通紅,眉間點額被蓋住看不出來,脖子上紅繩串著一枚銅錢。可哪怕如此,她動作並沒有停滯,依舊舒暢。衛霜看著她的指尖、嘴唇,完全沒有發抖,仿佛感受不到身上寒冷。


    小女孩雙眼看著衛霜,堅毅中又帶著迷茫和無助。


    衛霜並沒有因此心軟,這般模樣站在他麵前,反而證明此女不簡單。


    “你是哪家姑娘,尾隨我一年多所為何事?我已經離開神州,哪怕是乾坤衛也沒辦法捉我迴去吧。”


    小女孩隻是看著他不說話。


    小二把酒上了,衛霜自斟自飲,眼神不離女孩,陰眼之下,修為一清二楚,令他驚訝的是,這女孩雖無修煉痕跡,卻天生元氣之體,經脈也是通的,其中元氣充盈的程度,可以說一旦找到適合的功法,就能直接試著築基。


    “你一個人跟著我,家裏人知道麽?來此苦寒之地,不知多少人擔心你。不如跟我說了,我送你迴去?”


    女孩搖了搖頭。


    “這非是你不願,一個人孤身在外,家裏人不知多擔心,看你年級小,父母此時定心急得欲死。”


    女孩又搖頭。


    衛霜詫異地試探道:“莫非你……”


    本就是說人父母的話,又怎麽出得了口。女孩隻聽了開頭三個字就點頭迴應。


    “那其他家人呢?”


    女孩搖頭。


    衛霜長歎一聲,愈發覺得這女孩與當初的自己相像,說道:“原來也是苦命人。”


    女孩拱手一拜,說道:“請先生賜名。”


    出口似鏘金鳴玉,甚是清脆。


    衛霜心頭一顫,這女孩不僅僅沒有家人,甚至連個姓名也沒有嗎?莫非一落生就孤苦伶仃,獨自成長?怎麽想怎麽不合理,而且我與此人非親非故,為何偏偏跟著我不放,莫不是有什麽緣分?若真是如此,不如留她在身邊照顧,自己當年舉目無親時,萬暮白不也是這樣接納自己嘛?


    隻不過賜名……衛霜又歎了一聲,這本是父母之責,自己不就相當於占了她的便宜?


    罷了,看她年級不過六七歲,自己也有十八,再過兩年就要及冠,而且也向師父學了本事,不如順水推舟,收她做個徒弟。


    看她那期待的樣子,衛霜終究還是心軟了,答應道:“既然如此,你跟我山水一程,相見於風雪,就叫你‘程立雪’如何?”


    女孩頓時拜倒千恩萬謝,再次起身,肌膚上凍瘡消失,變迴了白嫩的模樣,眼中迷惘一掃而光,如剛出世的嬰兒般嘻笑著看著衛霜,點額鮮豔了許多,兩側伴生出白色蓮花印,看上去十分清靈,表情又慢慢地迴到那淡漠的樣子。


    “以後叫‘師父’吧。”


    衛霜不知,若他拒絕,程立雪就能享受仙祿,飛升上界;一旦賜名,便是將她拉下仙階,再度往人間曆盡劫波,成敗與否須另行定奪了。這又是另一番因果了。


    衛霜起身上樓,招手讓程立雪跟上,帶到房間,讓店家打了熱水給程立雪沐浴,拿了幾件幹爽舊衣,自己出門等著。


    程立雪看起來心智不全,時好時壞,跟著自己這麽久也吃了不少苦,既然決定收她,今後定要好生照顧著,也不知該教點什麽好……


    他一邊吃著酒食,一邊發呆,眼睛卻是打量著周圍顧客,突然其中一雍容華貴的男子吸引了自己注意。那人四五十歲模樣,身材高挑,穿著件貼身黑衣,領口紋著蟠龍,袖口有雷雲,刀削般輪廓分明的麵容,眼角可見皺紋,頭發一絲不苟地束起,鬢角有幾縷白發,可是精神矍鑠,兩眼放光,絲毫不見老態,邊上放著把流光溢彩的佩劍,儒雅灑脫,又帶著嚴謹,像個江湖人。


    衛霜將酒缸肉盤帶到他身前,坐在對麵,問道:“先生可否賞光?”


    那人做了個“請”的手勢,然而哪怕他表現得再隨和,也沒有掩蓋周圍悉悉索索的雜音。


    “看先生似乎不是這裏的人。”衛霜拱手道。


    “在下是來此做生意的客商。”


    “什麽生意,有無富貴可尋?”


    那人嗬嗬一笑,說道:“算不得富貴,隻是些珍寶首飾罷了,勉強維持生計罷了。”不知是刻意謙虛還是怎的,珠寶生意在他嘴裏像是什麽平常事一樣。


    衛霜內心暗笑,又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莫非先生其實是押鏢的?主家是還沒迴來,留你等在此嗎?”


    那人斜坡下驢迴答道:“小公子慧眼如炬,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衛霜嗬嗬笑著,喝盡了杯中殘酒,突然起身趴在桌上,腦袋與那人一錯,按住了他握住劍鞘的手,身後頓時陣陣出鞘聲刮著他的後背。


    衛霜不去管那些扮作客人的,在那人耳邊輕聲說道:“貴人不如多去卡上看看真的客商和護衛是什麽樣的,而不是在這裏裝模作樣。”


    不管怎麽說,如果是普通客商,那人的裝束還算正常,可是他卻說是珍寶商,衣著便寒酸了許多。結果衛霜話鋒一轉又說自己是押鏢的護衛,他可看得真切,袖口和領口都壓著暗金,哪有護衛穿得起,而且這佩劍也過於張揚了些。


    怎麽看都像是吃飽了撐的來體驗一把尋常百姓的紈絝子弟,好吧,雖然這位年紀實在不算是“子弟”。然而這些人哪裏知道,他們羨慕的鄉村田園生活,卻是一眾人等的破衣寒窯。


    衛霜瞥了眼四周劍拔弩張的架勢,冷哼一聲,雖然動起手來自己也能保證一個不剩地全打趴下,不過還是不想主動惹事。


    不一會兒,樓下的人嘩啦啦地走了。


    衛霜倚著欄杆,聽房裏的水聲漸漸平靜,沒過多久,程立雪便穿好衣服出來了,那服飾的婆子輕身一禮後告退。


    衛霜上下打量一番,自己以前的衣服在她身上還是嫌大了,鬆鬆垮垮的。


    程立雪很瘦小,看上去有些病怏怏的,眼睛卻非常明亮,依舊是倔強的神態,手指纖細如蔥管樣。此時剛沐浴完,散去一身寒氣,膚色紅潤起來,像初春剛剛開出的桃花,沒完全幹的長發散在衣服上,一雙桃花眼看上去總是朦朦朧朧的樣子,茫然地看著衛霜,圓圓的鴨蛋臉把頭發都撥到後邊顯得額頭寬大,天鵝一樣的脖子露在外麵還掛著水珠,衣裳實在太過寬鬆,自己又沒理過,一邊掛在脖子上,另一邊遝過肩膀。蒙蒙的水氣裏混雜著衛霜再熟悉不過的藥香,令他對這孩子更加喜歡了。


    衛霜替她理了理衣服,牽著她迴房,讓小二再送一份吃食來,自己撚著針線胡亂替她改了一下。衛霜看著自己亂七八糟的線頭,歎氣著搖頭,自己的衣服都是交給師父和挽君的,誰能想到會有這一天呢。


    小二將吃食送來,衛霜之前全自顧自地,程立雪根本沒機會吃到,可是這小姑娘居然連筷子也不會用,隻會抓著往嘴裏塞。衛霜無奈地笑著,手把手教她執箸,結果這孩子悟性極佳,立刻學會了。


    次日一早出門,程立雪直直往外走,被衛霜攔下來,他心疼地把鬥篷笠帽為她穿戴整齊,檢查了好幾遍才手拉著手一同出去。她本就是冒著風雪來投他,怎能再讓她受凍?


    走到昨日看到的榜文那,人少了許多,衛霜一手拉著程立雪,一手撥開人群,到榜文下,一把揭了。周圍兵士頓時圍了上來,衛霜鎮定自若,跟著他們一同往那晶瑩宮殿去了。


    金鍾一百零八下,宮門打開,禁衛兩邊站定,群臣上朝議事。


    衛霜被帶到宮門,交由一個金甲衛士,領進宮去。從宮門到大殿有一片廣場,中間兩排銀甲禁軍列出條道來。


    從上旬開始便下著大雪,昨日雪更甚,幾乎把房頂給掀了,宮裏卻沒有一點積雪,甚至不像外邊那樣酷寒。衛霜抬頭看去,陰眼中顯露出一層穹頂,似是某種結界。


    走了不知多久終於到了階下,衛霜都快忘了自己在何處了,中間一整塊浮雕,兩邊是台階。衛霜環視一圈,一共九塊浮雕,上邊的內容各不相同,不知有何深意。


    金甲衛士跟殿門外的宮人說:“這人揭了榜文。”


    宮人應了一聲,又吩咐旁人要帶走程立雪。衛霜怕她哭鬧,告罪之下又順手給那宮人和衛士塞了這銀兩求個方便。


    宮人收了錢,喜笑顏開地問道:“先生高姓大名,老奴好去稟報?”


    “在下姓衛,單名一個霜字。這是我的徒弟程立雪。”


    宮人碎步入裏,等待期間,衛霜給兩人除下雨具,撣了撣身上碎雪,囑咐程立雪道:“一會兒你就跟著為師,不要說話,有什麽事情也不要激動,全讓師父來。”


    程立雪乖巧地點頭。


    不一會兒裏邊宣道:“宣衛霜、程立雪覲見!”


    衛霜一步跨過檻,聽到周圍隆隆如戰鼓般的迴聲,百餘雙眼睛盯著自己。他微微低頭,眼睛卻偷偷朝兩邊尋去,卻沒找著預料中的人,不禁有些失望。


    走到駕前,衛霜拱手一拜,卻不下跪,程立雪有樣學樣。


    “草民衛霜,稽首了。”


    忽地有人喝道:“大膽!為何見駕不跪?”


    衛霜一皺眉,毫不避諱地往上看去,剛看到那書案後的人頓時一愣,又迅速掩飾,說道:“如今大敵壓境,陛下還要在意繁文縟節嗎?”


    又左右瞥了兩眼,左邊那瑩瑩靈氣正是許冰淩,趙子雲侍立身側,右邊是個老者,老者之下是許廷和。見此,衛霜緊皺的眉頭鬆了下來。


    “先生,可認得孤王?”


    衛霜深深一歎,說道:“失算失算。一直聽說冰焰尚黑,又好穿窄衣,並未往那處想。早知如此,倒不如直接與貴人求個一官半職。”


    那人正是昨日驛館遇到的黑衣貴人。


    “先生既然揭榜,定然是胸有成竹,可有退敵之策?”


    衛霜迴答道:“在下半年前才入冰焰國境,一路北上來此,沿途也是見過冰焰風土,曾窺得兩軍交鋒。恕在下直言,退敵無法,求和尚有生路。”


    冰焰王臉色一沉,嘴唇緊閉,手掌按著書案忍住不拍。一旁許冰淩又驚又疑,盯著他似在問:“你到底在搞什麽?”


    許廷和最是激動,登時發作:“衛霜,既無退敵之策,還揭什麽榜文,來此行騙?來人,將他拉出去,杖責五十,趕出國境!”


    身旁立刻就有衛士圍了上來,程立雪情急之下竟掐訣備戰,然而並未被衛霜看見。


    衛霜環臂一撈,把程立雪摟在懷裏,臉色淡然,又似嘲弄地問道:“陛下想退敵,還是想強國?”


    許廷和反問道:“如今大軍壓境,我冰焰危在旦夕,若不退敵哪來強國可言?你休要在此饒舌!”


    許冰淩見衛霜泰然自若,心中雖也疑惑,掙紮一番後還是選擇相信他,不禁說道:“父王,小女曾與此人有同窗之誼,深知他非是空談誤事之人,不如聽他詳細言說,再作打算?”


    冰焰王一聽,恍然大悟,轉向許冰淩問道:“他是否就是你所說的……”


    許冰淩點頭,冰焰王看著衛霜的眼睛,確切地說是右邊的陰眼,抬手示意衛霜繼續說下去。


    “此番南慶分三路北上,一開始分別進攻顧陽、武都、湘潭,邊軍戰敗後退守顧陵、樊都,這兩地已是處於冰焰腹地,再深入便是長南重鎮,一旦失守,冰焰宮隻有隨寧山天險,本身並無城牆,不過就算有,已被打到國都,也無有挽迴的餘地。”


    冰焰王一招手,宮人遞上地圖在書案上攤開,上麵大大小小的標記皆是失地,紅線直逼國都。


    “此番失利,在下看來是必然的。一來,冰焰環境惡劣,農桑不濟,軍餉犯難,反觀南慶氣候溫和,兵糧足備,士氣高漲;二來,冰焰士卒操練不得法度,軍隊羸弱,南慶又擅用車騎,冰焰多平原,正能發揮其強項;三來,在下來時見民眾毫無戰意,說起戰事皆長噓短歎,絲毫沒有戰勝的決心,而南慶以武立國,民眾好戰。此三條,長久存在,不過南慶隻是在此時進攻而已。”


    “難道天要亡我冰焰嗎?”冰焰王幾乎哀嚎地問道,“先祖披荊斬棘才在此立足,到孤王這裏卻偏偏……”


    衛霜心中波瀾不驚,冰焰這塊地方,耕地不多,哪怕有也恨不得兩年一熟,糧米比肉食都要貴,也就南部原本有大片連起來的耕地,這下全都沒了。而且要說軍隊……趙子雲這般猛將都無心軍旅,還有什麽士氣可言?


    “陛下,在下還是那個問題,想退兵,還是想強國?”


    冰焰王心急地迴答:“自然先退兵,先生有何高見?”


    衛霜臉色陰沉,指著地圖迴答:“南慶北上,已經占去兩成國土,直撲國都而來,正是想一戰滅國。陛下可修書派親信之人,往北燕、東薑、西秦,以七成國土換三國出兵一同反攻,定能將南慶逼迴國境。”


    整個殿內悉悉索索好像有數十隻知了在叫,衛霜感覺到背後群臣對他指指點點,好不憤恨。


    “胡說八道!”許廷和喝道,“我國土丟失,還要以地奉之,那與直接投降有什麽區別?”


    “可是退敵了。”衛霜冷冷地迴答,他真的想不出來有什麽辦法光靠冰焰就能打過南慶的法子,哪怕是有奇謀,也要有軍隊去打仗,總不能變出軍隊來吧,求援已經是最快的方法了。


    許冰淩生怕自己這弟弟頭腦一熱上去打起來,這可是宮裏,不比外麵,哪能由他胡鬧!趕緊追問道:“那若是強國呢?”


    “終於有人注意到了。”衛霜嘲諷道,又指著地圖上一處地方,“陛下注意到了沒有,雖然冰焰節節敗退,然依舊有城池固若金湯,這便是日後反攻的契機。”


    冰焰王看向所指,兩個字——有熊。


    “冰焰立國有六百年,經曆十四位君王,而南慶不過二百,底蘊完全無有可比性,若算起來,那南慶小王,還得稱您一聲祖宗呢。”


    胡攪蠻纏般的奉承,令許冰淩也是忍俊不禁。


    “而冰焰國土千裏,金石齊備,唯耕地稀缺,故而車騎不足,百姓凋零,南慶勝在量,而冰焰精於質。有熊糧草富足,此地固若金湯,哪怕樊都失守,有熊依舊不倒,這便是冰焰實力之見證。


    “冰焰自先祖以來,在此荒蕪之地奠定基業,傳十四代,民眾吃苦耐勞,堅韌不拔,心中天然高傲,此番故國傾頹,外敵犯境,家鄉落於敵手,民眾怎不憤慨?陛下登高一唿,必然群情激憤,到時大業可成,冰焰可興。此便是哀兵必勝之理。”


    冰焰王心中熱血為之一震,問道:“先生所言,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於孤王,有戰勝之策了?”


    衛霜搖頭:“非也。在下所言乃強國之策,強國必先強軍,而南慶勝勢已成,不可與之爭鋒,且募兵、練兵非一時之功,應先求和穩住南慶,待其勢頭漸弱,便能伺機反攻。”


    許廷和冷冷地刺道:“嗬,說到底,還是要割地嘍?先生好計策!”


    衛霜暼了眼許廷和,答道:“在下不過寄之以庫,日後還要百倍千倍拿迴來。”


    “如今南慶正要滅我宗廟,如何求和?你倒是說說。”


    “這是在下應該考慮的事情,公子不必費心。一個月內,若南慶還不罷兵言和,請陛下將在下梟首,懸之東門。”


    一個月,大概就是南慶軍隊匯合進攻長南的時間,留給冰焰的時間本就不多。


    冰焰王思索一番,答應了。


    衛霜拱手一禮,欲退出大殿。


    “狂口豎子,你非我冰焰之人,到時成敗與否也與你無關,待滅國之日你便是跑了也無有掛念,如何能信?”


    許廷和飛身撲來,抬手便打。


    衛霜一手按住程立雪,一手與之拆招。


    “廷和,不得無禮!”


    “此人巧舌如簧,阿姐莫要被他騙了去!”


    許冰淩剛想拉停兩人,冰焰王揮手製止,也想看看衛霜的實力。


    兩人拆了十餘招,衛霜一直是單手應對,令許廷和很沒麵子。


    許廷和頓時大喝一聲,兩臂展開,衛士腰刀飛出兩把來被他握住。


    “金風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衛霜見動了兵刃,不想糾纏,立刻彈出鴆羽,速度之快隻眼前一閃,當許廷和感覺到刺眼時,鴆羽早就混雜著驚百裏的氣勁打進他胸口,靈氣霎時被封。


    可是修為被鎖,身形卻是未停,到衛霜麵前時,隻見他陰眼血紅,托著朵彼岸花隨時準備使出飛花滿襟。


    當彼岸花一出現,群臣又是一陣驚唿,冰焰王眉頭緊皺,招唿許廷和迴來,客套一番後,留衛霜宮中宿食。


    衛霜謝過後迴到驛館,房間裏站了個精幹的年輕人,未等衛霜發問,便躬身拜倒:“在下挽霜衛華橘紅,公子命我來助小公子。”


    看著眼前人,衛霜莞爾一笑,叫他“先生”的有,叫“衛公子”也有,但叫“小公子”的,也就是乾坤衛的人了。挽霜衛?是了,暮白後來組建的,可真會取名!


    “為何不早出現?”


    “公子命我須待小公子用人之時才可現身,如今小公子入宮歸來,定是要成大事了。”


    “很機靈。”衛霜關上房門,“倒確實有一樁事要你去辦……”


    收拾完物什,衛霜跟著驛館外等候的金甲衛士再次進宮,安頓下來之後,還沒等他喘口氣,趙子雲就撞門進來,抓起桌上茶壺喝個幹淨,一抹嘴大手朝衛霜一揮:“趕緊跟我過來。”


    衛霜不疾不徐地跟在趙子雲身後,結果他見催促沒效果,直接拉著衛霜飛奔起來,一直到了座清冷偏殿,上寫著“福安宮”。


    跟著趙子雲闖了進去,又是風風火火地撞開門,趙子雲一愣,放開衛霜,盡快平複了氣息。


    衛霜一看裏邊,坐著許冰淩和許廷和姐弟倆。


    “坐吧。”許冰淩拂手道,身上雖任有寒氣,卻不似那時刺骨,這冰焰還是極寒之地呢。


    衛霜坐南,程立雪在身後侍立,趙子雲坐在許冰淩對麵。


    趙子雲兩手一撐,深吸了口氣,無視了許廷和說道:“殿下,有話您直說,有什麽安排,我立刻去,隻是您什麽都不跟我透個底,就讓我把他帶來幹什麽?你也是,”他又轉向衛霜,“這裏的渾水哪是你能來趟的?我承認你的才能我佩服,可是這一切都不一樣!你又沒有進過軍旅,怎麽……”


    “冰焰缺的,從來不是軍隊,也不是勇猛的部將,而是能夠主掌全局的統帥!”衛霜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趙子雲慎住了,不知是因為他的自信,或者陰眼的原因,總是覺得無法反駁。


    許冰淩示意趙子雲噤聲,說道:“一開始,我也懷疑你,可是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說吧,我雖力弱,無法在實事上幫你,可是朝中還是有幾分聲望,你要什麽,我盡量去籌備。”


    許廷和詫異地看著自家阿姐,說道:“阿姐,你不會因為這人救你一命就以國托付吧?”


    許冰淩一瞥,恨鐵不成鋼地教訓道:“他說的難道有問題嗎?我冰焰內憂外患這是事實!”


    衛霜冷靜地說道:“我需要權限,足夠大的權限。我知道你有你的立場,南慶罷兵之事我已經派人去辦了,一個月就能有成果,這事兒急不來,而且你們也沒得選。之後的事,冰淩,我要能夠調動所有典藏的權限。”


    許冰淩一驚,心想他要這作甚,轉念一想,衛霜雖有天賦,卻並沒有怎麽涉獵過這類典籍。


    “這事不難。”


    “尤其是史冊。”衛霜強調道。


    “這是我冰焰治國之本,怎可隨意予人?”許廷和拍案而起,太傅跟他說過,史書包含先人智慧,不可輕授他人,否則無異於出賣國土。


    “國將不國,守拙何用?”衛霜反駁道。


    許廷和還想說什麽,被許冰淩按下,她沉思一會兒,說道:“我去試試,不過不一定成。還有嗎?”


    “可能需要子雲和許廷和出去一趟。”


    “要他們去求援?”


    衛霜搖搖頭:“不僅僅是求援,還要去結交諸侯,樹立冰焰的名聲。應該說,冰焰雖然窮,但是大片領土,諸侯個個眼饞,話說糙一點兒,大夥兒都想咬一口,憑什麽讓南慶搶了去?讓他們去遊說列國,許廷和是冰焰的大公子,趙子雲曾是冰焰猛將,二人一文一武最合適不過,隻是……”衛霜低頭輕笑著,“怕就怕這兩人路上吵起來。”


    許廷和明知衛霜說這話,是有意取笑他,隻是事關重大,不由得他耍性子,一拱手道:“若真能救冰焰於水火,讓我聽趙子雲的,我也樂意。”


    衛霜點點頭,又問道:“對了,那時崤關見到的那個姑娘,是誰?”


    “你說柳坊主?那是我的琴藝老師,在宮外新元巷的長音坊。”


    衛霜嗬嗬一笑,攤手說道:“我倒想見見她,你送我個信物,好省去事端。”


    許冰淩無奈地從頭上拔了根簪子,自己這老師也不怎麽見客,要不是最近政務實在走不開,哪怕親自陪衛霜走一趟也不是不行。


    衛霜接過這碧玉朝鳳簪,滿意地笑了笑,撐起身子說道:“行,反正也安排好了,我就走了,你們隨意。”說罷,牽著程立雪離開,剛展開的眉眼又沉了下來,低頭看著簪子,長出一口氣。


    待衛霜離開,許冰淩起身對許廷和說道:“我們也走吧。”


    “去哪兒?”


    許冰淩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道:“你以為他過來隻是想敘敘舊?他是想過我的口說給老爹聽!”隻是,衛霜對她完全不聞不問,這讓她有些意外。


    許廷和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對對,咱爹還不知煩成啥樣呢。朝臣這會兒估計都往他那兒擠了。”


    許冰淩算準了時辰,這會兒大臣們吐一地口水也累了,才帶著許廷和去元武殿,結果看到冰焰王斜倚著書案上,裹著淡黃鴨絨毯,一臉茫然,底下是司徒汪直翻閱著奏章。


    許冰淩掃了一眼奏折,許廷和幫著汪直一同翻著,都是各地軍報,無非是哪哪失守,哪哪糧草短缺等等。


    許冰淩摸了摸許清風的額頭,又試了試手掌,沒發熱啊,手也不能,比自己暖和多了,自己都沒喊冷呢,這老頭裝什麽呢?


    “爹,您要沒事兒這裏讓我們幹,您迴去歇歇。”


    許冰淩輕車熟路地把許清風往邊上擠了擠,拿起筆來開始批閱。


    許清風歎口氣,往許冰淩肩膀上一靠,輕聲說道:“今天我住這兒了,讓你娘自個兒睡去。”


    許冰淩沒好氣地把許清風推開,嫌棄地瞪了一眼,許清風又乖乖坐起來。這老爺子又沒納妃,還會糾結去哪兒睡的事兒?


    “行,您好好睡著,我去把我娘喊來。”


    “誒等等,”許清風立刻來了精神,“實話跟你說吧,我是眼睜睜看著你娘從錦緞慢慢換成粗布,我這心呐,過意不去,你說這……”


    許冰淩嘟囔著:“還算有點良心……”許清風所言非虛,這些年跟南慶打,跟各方周旋,宮裏也是能省則省,連她自己的衣裳都沒幾件好的了,首飾也都換了軍餉,剩下的都是兒時用到現在的。


    許清風把手一揣,問道:“你們去探口風,有結果沒?”


    “您說退兵?人家都說得很清楚了,一個月,要麽退兵,要麽亡國。”許冰淩把這沉重的事風輕雲淡地說出來。


    “那有沒有說咋辦啊,總不能幹等著吧?”


    “這倒沒有,不過已經有後續的安排了,想必他有自己的考慮,或者已經開始了也說不定。”許冰淩一五一十地說了衛霜的謀劃,“還有,他說除此之外,還要讓他能去翻閱咱家的典籍,全部的。”


    說到這裏,許清風眼神突然犀利起來:“那你覺得可以嗎?”


    許冰淩想起來趙子雲曾跟他說過昌平侯的事跡,說道:“可以。做些甄別吧,該留的還得留著。不過對他而言,查到藏起來的事情其實並不難,可是這跟咱們直接給他是有區別的。”


    許清風拿出塊黑金腰牌來給許冰淩說道:“那就給吧,跟他說,不用一個月,現在就行,不過典籍繁多,需要幾日整理。”


    階下看奏折的許廷和揉了揉眉頭,問道:“阿姐,你說衛霜是‘她’的徒弟,到底是誰啊?”


    許冰淩笑而不語,上官漣蕊成名那會兒許廷和還沒出生呢,他自然不清楚。隻是也不知她有什麽法術,作為人族竟多年容顏不老。


    許清風感慨一句:“希望此人能成第二個昌平侯吧。”


    許冰淩眼中一閃而過悲戚,許清風未見著,卻落在許廷和眼裏。


    許冰淩沉聲說道:“沒人能成第二個昌平侯。”把筆塞迴許清風手裏,“您自個兒批吧,今天批完。我去看看我娘去。”


    許廷和知道阿姐這是被觸到痛處,想陪著她,卻被責令留下來。許廷和暗暗為她感傷,算起來都五十多年了,阿姐還是沒放下。


    出了宮的衛霜的確去了長音坊,聽了曲子,也見了那位柳坊主,隻是全程心不在焉,匆匆趕來,又草草離開。柳坊主跟十一先生對視一眼,如今冰焰傾危,誰不是如此呢?


    “迴去嗎?”程立雪還是不悲不喜的樣子,似乎任何情感對她而言都非常陌生。


    衛霜牽著手,說道:“不,再去個地方。”


    二人漸遠了屋舍,往山上走去,來到一處莊院。衛霜輕輕一推院門,並未關著,兩人堂而皇之地走進去,廊上掛著輕紗,在寒風中扇動,迷了來人的眼,從裏邊透出一股濃烈的熏香味,即使隔著幾十尺,衛霜都嫌它過於甜膩。


    “師父……”程立雪眉頭輕皺提醒道。


    衛霜微微一笑說道:“香裏有迷藥。頂得住嗎?”


    程立雪眉目舒展,迷藥對她來說毫無用處,隻是知道師父察覺便安了心。


    衛霜深深吸了幾口,內心暗想,這香裏盡是情欲,香甜稠膩,想來就是要占來人的便宜,不過調香之人技術也是不錯,裏頭淫羊藿這麽重的量還能隱藏好不至於嗆人,他都想去討教一二了。


    一直往裏走,又飄出了紫色煙霧,衛霜白了一眼,隨手撒出團粉末,那煙霧便散去。


    “不想見就算了,又不是沒別處問路。”衛霜作勢要走。


    裏頭傳來燕語鶯聲,時時撩撥著喚著:“公子還是頭一個站在這兒的,奴家還想再瞧瞧公子的手段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衛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浮世遊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浮世遊樂並收藏衛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