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知,索隙城中上官漣蕊知今日雙子劫數難逃,撥動天盤隻為給他們一線生機。


    如今已入深秋,本就是金行當令,要助萬暮白乾金之旺象倒是容易,可是衛霜以震木之氣立身,難上加難。


    無奈之下,上官漣蕊隻能撥天盤使金秋肅殺之氣更盛一層,反對震木形成囚死之勢,再撥地盤承初春少陽萌發之勢,以賭天命。


    地盤之上已被她鋪就“堅冰至”,滋水涵木,再借姬雲陰火抵擋天盤威勢,同時也化去堅冰寒性。


    少陽為稚陽,本就力弱,又出於金秋絞殺之中更是九死一生,可是上官漣蕊要的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不僅僅是她術法相助,衛霜長期受紫氣滋養,有陰眼厥陰之術——紫氣為破曉生機,厥陰又是陰盡陽生所在。


    若此番二人渡過劫波,死裏逃生,便是成就飛龍之勢,再不受牽絆了!


    隻是二人想臨九天迎敵,便不能受地氣束縛……


    果然,她的劫數依舊無法避免。


    另一邊萬暮白被長刀客逼得連連後退,長劍對長刀本就不占便宜,他還抱著衛霜,再加上對手步步緊逼,根本沒有空閑。


    他不知衛霜讓他再撐會兒是為什麽,如果有什麽手段,也不是他虛弱成這樣能用出來的。


    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一夜鏖戰,所有人都精疲力盡,隻是那長刀客孤軍奮戰,給別人爭取到了調息的機會。


    萬暮白內息所剩無幾,之前連續放出氣宗歸元和太虛劍意,直接抽幹一半元氣,被消耗到現在,最終也是必輸的結局。


    若有什麽變故就好了。


    隻不過,衛霜脫離昏迷,父帥與封不群對峙,上官師傅……生死不明。


    照清滿地屍首,草木盡數被染成暗紅。


    此地非是人間,卻又正合人間光景。


    太陽升起,脫離地平線的瞬間,淡淡的紫氣從天際線中透出。


    懷裏衛霜突然反手一推,將萬暮白送出幾尺,雙眼之中紫氣濃鬱,腹中一股元氣自氣海直衝上印堂,神明一清,手掐鬥訣。


    長刀客一驚,衛霜眼中紫氣竟蓋過了陰眼的血紅不說,竟刹那間恢複如初,不知如何做到。


    “金風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衛霜指尖竄出三道電光翎羽,皆浸染著紫氣,“此番我等已是乘龍在天,你等再無有機會了!——鴆羽。”


    翎羽紮進長刀客血肉,渾身經脈如雷劈火灼,情急之下揮出一刀,兵氣化形攔住衛霜。


    “還不動手?他二人已是強弩之末了!”


    “誰敢動?”衛霜拔出長青刀,騰起紫色火焰,劃出一圈來,“踏入此界,便是吾敵。”


    眾弟子躊躇不前,皆不願與衛霜衝突。既然他能從脫離昏迷中立刻恢複至巔峰,誰又能保證會不會再有什麽手段還沒使出呢?


    長刀客受傷不輕,但見衛霜不再追擊,心想他定是裝出來的,後勁乏力,隻要耗到他支撐不住便成了。


    此時空中傳來一聲厲喝:“此番離去,尚有活路!”


    抬頭一看,是上官漣蕊!


    眾人見她降臨,立刻作鳥獸散,長刀客知今夜索隙城中的動向,又見上官漣蕊此時顯身,安然無恙,心中也大概猜到,那幾個掌門、長老,想必是兇多吉少了。


    長刀客知曉他們敗勢已定,隻好與那兩個繩鏢女子帶著劍手的屍身離開。而且他們不敢有假意離開,暗中窺視的心思,化神的實力絕不是一般人能揣測的,更何況,她不是普通化神。


    衛霜撤去陣法,一口氣終於鬆下來了,身形一晃,手指揉著印堂,還是沒有緩過來。一會兒後才向上官漣蕊行禮。


    上官漣蕊眉宇間顯出一絲疲憊,環顧四周,說道:“你們做得不錯,今後有何打算?”她問的自然是如今得罪了幾乎神州所有門派之後。


    萬暮白見到她一喜一哀,淡淡說道:“一切皆已準備妥當,上官師傅不用操心。”


    上官漣蕊點頭認可,又看向衛霜。


    衛霜不僅僅是身上虛弱,更是六神無主,用咀嚼丹藥來掩飾。


    萬暮白見衛霜沒有想法,握住他的手腕道:“如今風雲四起,不如出神州,避避風頭?”


    衛霜一愣,又想到早間姬雲的話,心中又悲又怒,賭氣地甩手抱怨道:“為何你們每個人都要我走?我就如此一無是處嗎?”


    上官漣蕊在一旁低眉看著那二人,她並非不想好好勸勸衛霜,隻是現在不同往日,必須要他自己決定,而且這種情況下,萬暮白才是最合適的那個人。


    萬暮白勸道:“神州亂局已初現端倪,我所行之事你也是知曉的,自顧不暇,難以再護你周全。讓你離開也是怕連累了你。”


    衛霜幽怨地看了萬暮白一眼,心中難免胡思亂想,又錯開目光,舉起右手,將震雷鐲示給他看,欲圖摘下,問道:“因為這個?”


    昨日之事皆由此舊案扯開,衛霜雖假裝不在乎,狠心讓自己與萬暮白決裂,又一同鏖戰,似乎坦蕩,卻始終沒有用雷法,因為他覺得,萬暮白救他是因為往日情分,而他若用雷法,似乎將那舊案甩在他臉上要他看清一般。


    提起此事,始終不敢麵對萬暮白。


    萬暮白按下了衛霜的右手,仰天大笑,說道:“我早就知道了!”


    衛霜詫異地看著萬暮白,下意識地問道:“你是何時知曉的?”


    萬暮白淡然一笑,迴答道:“很早,你我相識沒多久就知道了。我去仔細查了查,很容易就得出了結果。”


    “可是檔案室的卷宗……”


    “我調走的。那時若被你看見,按你的性子會直接一走了之。我知道你想當乾坤衛的守藏吏是為了試著探查舊案,隻是我自作主張,不希望你多想。”


    乾坤衛畢竟是以情報探查見長,萬可能很容易就猜到衛霜的身份,憑什麽萬暮白就猜不到?而且當年震雷鐲案可是驚動神州,又怎會隻有短短幾卷文書?


    “為什麽?”


    “我隻有你一個摯友,而且你本性不壞,隻是執拗,這點理由足夠了。”在衛霜的心海最深處,那片冰冷的絕望中唯一的光亮,萬暮白已然知曉自己對於衛霜的意義,衛霜對他來說又何嚐不是這般呢?


    震雷鐲案改變了他原本的軌跡,成了他的夢魘,萬暮白不希望他為此繼續痛苦,第一反應就是掩蓋,之後小心翼翼地護著他,不讓他和葉挽君與楚離過多接觸,適時岔開話題,或者裝作什麽都不知道,都是他有意為之。可是現在來看,還不如當時就跟他坦白,然後告訴他往後自己護他周全。


    但就像他自己說的,衛霜不僅不會接受,反而會因為擔心連累他直接一走了之。


    兜兜轉轉,還是隻有一個結局。


    看著衛霜的麵容,萬暮白心如刀絞,這個表情他太明白了,衛霜最擅長的就是笑,並且用笑容掩蓋別的情緒,哪怕笑得再燦爛,也不能被他上揚的嘴角騙了。


    此時衛霜的眼睛裏沒有一點光彩,分明就是失魂落魄。


    “多謝你經年照顧了,隻是一直沒有機會報恩。”衛霜長歎一聲,望向還沒到頂的太陽,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映出一層金色,睫毛輕輕顫抖著,高高揚起頭顱,像仰天悲歌的天鵝,說不出的淒美。


    原來,從一開始,神州就已經沒有他的存身之所了。不管是他自己,還是被別人逼迫,都要走的。


    凝望許久,眼裏泛著光暈,再看向周圍時,視野一黑,眨了眨眼睛,愈發模糊了。


    衛霜眼前一切都變成了粗糙的水墨畫,就像崤關外結成金丹時見到的內景中的樣子,萬暮白翠衣染血,身後的上官漣蕊白裙依舊,正像那兩位仙人。


    衛霜癡癡地笑著,像個初生的嬰兒,打量著這個世界,遠處被他打暈的學員逐漸蘇醒,楚離在那兒對著斷成兩節的戰刀發愣。


    絕龍嶺下堆著好多屍首,索隙城裏百姓又開始一天的生活。


    萬叔……開始給一夜亂局收尾了。


    這一夜,很熱鬧。


    可是熱鬧以後,隨之而來的就是悲涼。


    衛霜莞爾一笑,鳳眼含情地看著萬暮白,輕輕說道:“今後,莫要隨便去查別人的身世了。”


    萬暮白見衛霜情緒緩和,迴答道:“我隻是希望借此多多了解你一些,隻是誰知會有這般結果呢?不過也好,封不群揭穿你時,若我一無所知,定會失了分寸。”


    衛霜搖搖頭,一把將他抱住,萬暮白比他高半個頭,也比他壯實些,有些費勁。


    “我非言此。你親友不多,練劍也一直孤身一人,且身份特殊,自然要防範著。然我也知道,這是你保護自己心靈的方式,你會擔心,會害怕,你也很孤獨。我走之後,你會遇到更多的人,希望以心觀人,別再把自己封閉起來了。”


    “小霜,我……”萬暮白不知所措,他一向希望萬事俱備,不僅對事,也同樣對人,沒有探查過,他隻敢恭恭敬敬,不逾矩分毫,也因為如此,或許真的有許多人稱讚他的風采,卻少有人知道更多的事情。


    他當然會害怕,不是沒有付出過真心,隻是在師父離開的那個雪夜以後,就不敢再敞開心扉,因為害怕任何真心到頭來都是孤身一人,所以見到衛霜,將其視為知己時,才這般激動,發現他是衛震之子時想竭力掩蓋不讓他知道自己已然知曉一切,害怕他會因此離開。


    “你會記得許多背影,最終,你也會成為別人目送的那個。”衛霜放開萬暮白,又來到上官漣蕊麵前,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禮,“師父,徒兒不孝,答應過今生一直侍奉在您身邊,想來也是難以實現,還望師父保重身體,待徒兒化神歸來!”他現在得罪的不是某個人,某個門派,而是整個神州。


    神州的門派被他殺了許多弟子,舊案揭開,官府方麵也會對他圍追堵截,這不是師父一人說保就能保的。


    “且住!”上官漣蕊說道,“答應過你要說說為師的事情,今日正好。你我師徒也許久沒有切磋了,不如來一場如何?”


    上官漣蕊輕飄飄地出掌,衛霜明白了自家師父的意思,也如此,二人似雙蝶飛舞,輕柔曼妙地共舞一般。


    上官漣蕊一邊踏罡出掌,一邊朱唇輕啟,傾訴如此。


    最後二人一收,上官漣蕊負手背身道:“你我師徒緣分,便到此了,這是為師最後傳你的。”


    衛霜俯看地麵,二人踏出的痕跡,便是一座陣法,拜謝之後便要離去。


    衛霜向萬暮白一笑,忽然想到葉挽君說過的一出“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的俏皮故事,輕歎道:“願天有雨,留我在此。”


    說罷,又搖搖頭,往北遁去了。


    萬暮白望著衛霜離開的方向,心中不舍,恨不得劈了眼前攔路的山川河流,隻因它們讓他看不到衛霜。


    “天若無雨,我亦在此。”


    待衛霜離開,萬暮白感傷之餘,又換了副麵孔,有些冰冷。


    “上官師傅,您不用再裝下去了。”


    上官漣蕊嗬嗬一笑,氣定神閑地往一旁吐出口鮮血。她受姬雲一掌,已經受了重傷,隻是一直在強撐著,否則衛霜也不可能安心離開。萬暮白身為元修,元氣本就是命門所在,就算是化神也瞞不過他。


    “你既然知道,還不動手嗎?”昨夜想殺她的,可不隻各派掌門還有姬雲,眼前這看似瀟灑,實則頗有心計的萬暮白想必也是其中一人。她特地等衛霜離開再與他說清,也是不想姬雲知道後節外生枝。


    萬暮白拱手一拜:“上官師傅說笑了,您雖身受重傷,卻非是在下能占得到便宜的。”


    “不試試又怎麽知道呢?”上官漣蕊淡淡地看著萬暮白,等他出手。


    萬暮白神色一變,登時出劍指戳向上官漣蕊眉心,在隻一寸的地方停了下來,而上官漣蕊也沒有任何動作。


    萬暮白坦然一笑,說道:“上官師傅還是想錯了,在下並不想殺您。”


    上官漣蕊也隨之一笑置之,頗有興趣,像是在抽查課業一般:“那你想要什麽?”


    “要上官師傅從此退隱江湖,不問世事。當然,生死其實並不重要。當然,為小霜,最理想的是您自願歸隱,重傷次之,身死再次之。”


    “為什麽呢?”


    “學生所謀,關乎神州江湖,上官師傅若在,各門派忌憚您的實力,定不會起什麽風波,且我與您的關係,他們也不好向我動手;而您若歸隱,他們便可肆無忌憚,一時間風雲四起,我便能從中取利!而且,不能簡簡單單是不問世事的歸隱,必須要讓他們不用擔心您出手,所以……”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您說的是對各門派的謀劃,還是……”


    “殺我這事。”上官漣蕊大大方方說出來,仿佛被殺的人不是自己一樣。


    “在您收小霜時便有了這個心思。”萬暮白眼神一凜。


    “是了,你查過我。”上官漣蕊思索一番。


    “是的,可是除了聲望極高,修為深不可測之外,我想查查您的來曆,卻完全無法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正因如此,我決不能讓小霜跟著一個來曆不明的人,而且後來我也發現,殺您,可以助我成事。不過後來這個念頭漸漸變了。”


    “哦?為什麽?”


    “因為您真的對小霜極好。崤關那次是最後的試探,您願以生靈塗炭的代價救他性命,讓我放棄了殺您的想法,隻是希望您重傷。”


    上官漣蕊冷哼一聲:“我當你有多在乎小霜,沒想到還是拿他性命來賭我的選擇。”


    萬暮白搖頭否認:“不,您錯了。我當時說的也都是真話,若您不願,那便由我以元氣再點他的命火,這亦是以命換命的手段。我死之後,石見穿接替我的位置,繼續原來的籌謀。”


    上官漣蕊很是讚賞,不住點頭:“你到處惹門派,我便陪你鬧一鬧,反正神州也很無聊。何樂而不為呢?可是想讓我重傷也不是很容易,樹林裏你們看到的。”


    她說的自然是一擊殺死寧漠之事。


    “是的,所以昨夜我意識到父帥出城,換您留守,便又想到一著,此番一來是為了打他們個措手不及,二來便是想看看上官師傅究竟強到什麽地步。不過看現在這情況,我想那些個掌門,應該不盡人意。因為您應該不是普通的化神。”萬暮白特地咬重了“化神”二字。


    上官漣蕊很是欣賞萬暮白謀害自己的過程,有心計,有頭腦,有耐心,也足夠冷靜且心狠。


    “這些應該也在你的算計內,若我失守,你乾坤衛寶庫也是損失慘重。”


    萬暮白點頭:“對,不過昨夜真的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其實我賭的成分有很多,但很幸運,都大致在我的謀劃之內。上官漣蕊麵對掌門級別高手的圍攻也能贏,而且不會有什麽損失,那麽就需要再添一把火。可是這把火既要大到燒傷您,又不能連累乾坤衛,也就是說我需要找一個實力與您相當,可是隻想要您性命,卻不覬覦乾坤衛的人,最好還能順手幫忙解決掉麻煩。”


    “姬雲。”上官漣蕊說出了答案。


    “我雖不知緣由,卻能大概猜出來,小霜這位師兄應該就是偏執到既對您用情至深,又恨之入骨,甚至隻允許自己取你性命,他人絕無可能的那種。我很想知道昨夜的亂局,他會不會忍不住動手。我贏了。”萬暮白有一絲驕傲。


    上官漣蕊又吐了口血,萬暮白趕忙上前扶住她,並非兔死狐悲,而是真正出於內心的尊敬。


    “您悉心教導小霜,於我也有授業之恩,我知道,世間之事絕非皆盡如人意,隻能出此下策,一切皆由我承擔吧。”


    上官漣蕊擦去唇上鮮血,恢複了她一貫俾睨天下的氣勢,對萬暮白說道:“你說得不錯,可是你承擔不起。我原本就準備歸隱,隻是偶遇小霜,心血來潮才將他收入門下。我本就不懼天地,全憑喜好做事,也因此肆意妄為,這等結局也是注定,天命如此,與旁人無關,隻是借你之手加快這時辰到來罷了。”


    “上官師傅,暮白還有一事相求。”


    “我已是將死之人,還有什麽可說的?”


    “暮白相信上官師傅洪福齊天,定不會這麽容易隕落……希望莫要將此事告訴小霜。非是我怕他怪罪,隻是他看似堅強,實則脆弱得很,若知道真相,比起恨我,更多會自怨自艾,責怪自己為何沒有全知全能,我不願他因此沉淪。”


    萬暮白自認為不是什麽正派之人,他也會算計,也會用他人性命去賭,以達到自己的目的,從這點來看,與封不群別無二致,可是每每想到上官漣蕊對他的教導之恩,也是動搖的。


    他也想過能否有別的方法,可以不用舍棄誰,隻犧牲他一個就好。隻是,每次上官漣蕊出手,展現她超凡的實力,以及無上的地位,萬暮白就愈發心痛,因為這更驗證了他最初的想法——上官漣蕊非除不可!


    神州曆經劫難,雖然有驚無險,但是廟堂之上依舊不穩,化神高手屈指可數,同時江湖也因此逐漸放肆,試探著雙方的底線,欲圖挑戰官府權威。


    萬暮白承認,門派為神州培養人才,底蘊深厚,功不可沒,可是有些原則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今天能派人助北夷進攻邊境,明天直接聯合各方勢力上門搶人,那後天,是不是就要殺進王畿,犯上作亂了?


    他想要的是大治,大治必經大亂,而神州暗流湧動,各懷鬼胎,想要將暗流變成麵上的波濤,就必須要卸去鎮壓這一切的那塊大石,上官漣蕊隻是其中一環,甚至最後,如果開戰,連他自己也會獻祭出去,成為乾坤衛徹底打壓門派的理由。


    “那是自然。”上官漣蕊答應了萬暮白,從懷裏摸出一本秘籍交給他,“這是你師父當初交予我保管,說是等時機成熟再給你,如今你修為金丹,心計頗多,也是籌謀重大,而我大限將至,正是時候了。”


    萬暮白接過秘籍一看——《無心劍意》。


    上官漣蕊長歎一聲:“沒想到,竟是你陪我到最後。”


    萬暮白深深一拜道:“還祝上官師傅鴻福,待天下安定,我與小霜再來尋您。”


    上官漣蕊身形逐漸模糊,化為一團花瓣隨風飄去了。


    “他不能來尋我,也不該來尋我。記得,照顧好挽君。今後時機一到,依然再見。”


    萬暮白亦行三叩九拜,送了上官漣蕊,翻來手中秘籍,其中密密麻麻的批注,有兩種字跡,一種很是秀氣,另一種精巧中帶著豪邁,想必分別就是師父和上官漣蕊的了。


    翻到最後,赫然另起一頁,師父的字跡寫著“乾天心法”,再往後則是上官漣蕊落筆“坤地心法”。


    見字如麵,萬暮白幡然醒悟,上官漣蕊竟將如此功法傳授予他,一直以為自己再怎麽樣對她來說也是外人,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說服自己下狠心,可如今見到她的筆跡,滾滾珠淚落下,痛哭不已:“師父、先生,暮白知錯了!”


    待往迴走,遇到心神不寧的楚離。


    “我今日便啟程迴風雷衛,安安心心去當我的小姐,你的謀劃,我一點都不想參與了。”


    萬暮白波瀾不驚,他早就做好了親朋好友離他而去的準備,隻是希望能盡量把一切都安排好。


    “震雷鐲,還希望你能允許小霜帶走。他如今孤身遠行,需要個護命的法寶傍身。”


    楚離搖頭,身心俱疲,一想到衛霜心裏更是五味雜陳,不知該如何應對,沉默良久才勉強開口:“這本就不該再出現,不該還迴,走了最好。”


    “那麽,各自珍重吧。”


    楚離看著斷刀,心裏暗暗說道:“你我從此再無瓜葛,雖不知緣由,然希望一切安好吧。”把斷刀插進地裏離開了。


    萬暮白站在原地等了一柱香的時間,石見穿到來,簡潔吩咐道:“讓霍斛準備起來吧。”


    石見穿領命離去。


    萬暮白正欲往索隙城,忽然見一人帶傷前來,一看正是他手下另一護衛,派去保護葉挽君的雲苓!


    雲苓左臂被橫砍一刀,右臂上有個血洞,脅肋往大腿有一道大口,胸口衣衫被一掌打碎。


    “公子,玄世穀劫走了葉姑娘!統領迴府之後玄世穀去而複返,我等阻攔不住。”


    原本冷靜地籌備接下來的動作,突然聽到這個消息,萬暮白腦袋嗡的一下停止了思考,頓時驚慌失措。


    究竟怎麽迴事,這次玄世穀的目的在於陰眼,為什麽會抓葉挽君?她不過是個沒有修為的凡人罷了,從不涉及江湖之事,莫非是要威脅他?


    一時間萬暮白方寸大亂,葉挽君被抓,直接打亂了他所有部署,難免讓他投鼠忌器。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對她這般上心,就應該再無情些,總之不應該讓別人看出來葉挽君對他的重要性。


    現如今不僅亂了他心神,這又讓他如何向衛霜和上官漣蕊交待啊!


    萬暮白啊萬暮白,你明知用情至深最能予人把柄,為何就是控製不住自己呢?現在讓她一個弱女子身陷囹圄,豈非你的疏忽?


    萬暮白用元氣強行穩住了氣息,讓自己冷靜下來,飛速思考著應對之策。


    “你先去療傷,計劃不變,你的小組與石見穿一同,立刻趕往舒城,讓所有人準備好,等我就位。”


    萬暮白提了口元氣,往索隙城趕去,直接入萬可的書房,說明緣由。


    萬可見萬暮白第一次這般焦急,也是無可奈何,他不能直接插手江湖之事,隻有全權讓萬暮白去處理。


    “你真的想好了?”


    “孩兒知曉此間兇險,還望父帥恕孩兒不孝罪。”


    萬可看著跪在麵前的萬暮白,心疼地讓他起來:“既然你都決定了,為父也不會阻攔你。你的劍,讓為父看看。”


    萬暮白恨不得立刻動身,隻是自家父帥突然說要看佩劍,這是頭一次,也不知為什麽。


    萬可輕輕撫摸著空語劍,這上麵鑲嵌的一十一顆滄海碧空均是上品,長久受萬暮白內息滋養之下,劍首的一顆已經被染成了白色,而劍格處因衛霜的煉心術,他的震木靈氣到了萬暮白體內,又被封在空語劍裏,成了青色,再往上不知何時,受何人之力,卻是金黃色的。


    可是萬可對滄海碧空的變化並不感興趣,隻是雙眼滿是迴憶之色,輕輕擦拭著每一寸劍刃,又突然問道:“你對葉挽君,究竟各種情感?”


    萬暮白沒想到自家父帥不問籌謀,不問準備,竟是問這種問題,然而他依舊端立於前,拜言道:“孩兒願以性命護挽君周全,此生非她不娶!”


    萬可一彈劍身,發出清脆響聲,說道:“你的謀劃,為父確實不忍心,不過按你這般說法,哪怕她仍在乾坤衛,你也知道你們身份天差地別,雖說她是姑娘的侄女,也難以實現的。罷了,為父更願意看到你能活得自在。”


    萬可起身揮動空語劍,似在問候一位老友:“當年,若非為父一念之差,也不會同時負了你的師父和母親。”


    萬暮白從來沒聽自家父帥講過過去之事,隻知道他曾經與風雷衛幾人交厚,其中便有楚離的父帥楚懷、衛霜的父親衛震,還有自己的母親。


    他從來沒見過母親的樣貌,隻知道因為生自己,母親沒挺過來去世了,隻留下一段話,父帥按這段話給他取名“暮白”,就連及冠的字也想好了,就叫“天青”。


    “父帥認得我師父?”萬暮白不敢直接問母親,怕勾起父帥傷心事,反而問師父,以此作為突破口,既然是父帥先開口,那就是允許他問的。


    萬可一笑,點頭道:“沒錯,你的師父,也是為父舊友,她的乾坤劍法,便是我教她的。”


    萬暮白又驚又疑,他知道師父教他的就是本屬於乾坤衛的乾坤劍法,卻不知是從何而來,沒想到竟是自家父帥,可這又是為何,自家劍法為何要傳給外人?


    “說起來,你與小霜也是頗有淵源的。你的師父,便是小霜的母親。”


    此話一出,萬暮白更是驚訝,同時愈發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麽,父帥又為何說負了母親和師父?


    而且既然師父修煉的是乾坤劍法,理應內息是兵氣才對,為何又成了元氣?


    “暮白,你可知你師父姓名?”


    萬暮白羞愧低頭,自己身為徒弟,連師父名諱也不知道:“師父從來沒提過,孩兒隻知道師父號稱‘離塵白芷煙’。”


    “記住了,你的師父是你母親胞妹,亦是風雷楚家,名映雪。”


    楚映雪……好美的名字。


    萬暮白腦海中浮現幼時記憶裏已經模糊的麵孔。


    萬可繼續說道:“當年,我、楚懷、衛震、煙秋、映雪,一同遊山玩水,交情極深,也是被傳為佳話,隻不過那兩姐妹實在長得太相像,且映雪又性子內向,煙秋更為活潑,反而讓人忽略了她,所以一直都傳言我等隻有四個人。當時楚懷和衛震親如兄弟,還未反目,煙秋本就跳脫,似乎也因為如此,掩蓋了映雪的存在。當時我不願看到她似個外人一般,主動與她攀談,這一來二去之下,我二人也是互有好感。之後有一迴,我突發奇想,映雪個性忍讓,若今後受了欺負無能為力,又不願意與旁人說,這該怎辦?於是便教她乾坤劍法。”


    萬可雖未說詳細,可是萬暮白也聽得出來,對於他們來說,自家劍法的地位無可厚非,相比起送些奇珍異寶,稀奇古玩,傳授劍法已是將最寶貴的東西送予他人,自家父帥這等想法雖不一定能討人歡心,但卻是可以想到最能表示心意的行為。


    隻是,萬暮白總覺得自家父帥既然如此,也並非始亂終棄之人,後續發展也是始料未及,讓他更加專心聽下去。


    “映雪悟性不錯,也勤奮刻苦,經常推脫出遊,獨自一人練習,進步很快。有迴風雷城燈會,我們一同去遊玩,我看上了一人攤位上的劍,便是這空語劍了,隻是那人奇怪得很,無論我出價多少就是不賣,隻說等有緣人,誰的劍術能令他滿意便贈誰,分文不取。我當時好奇,嚐試一番,被那人看上,就直接將這柄劍贈予我。”


    萬暮白總覺得疑點愈發多起來,空語劍明明是師父的佩劍,是她臨走前留給自己的,為何父帥說一開始是他得的?莫非父帥對師父不僅傳授劍法,還贈心愛佩劍不成?這可是……


    “隨著年歲長大,我也要迴去接手乾坤衛,臨行之際將空語劍送給映雪,並許諾,迴去之後便種一片柳樹,林子中間則是株桃花,待她攜劍前來,便娶她過門。”


    “天瀾湖?”萬暮白聽這描述,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天瀾湖畔的景象,這也是當年之景嗎?


    “沒錯,迴去之後一切都很順利,成親之時,我也是滿心歡喜,覺得終於要與映雪修成正果,結果第二天醒來,卻是煙秋!”萬可麵上閃過一絲怒意,接著化為了無奈。


    “為何如此?”萬暮白似乎忘了所說的是他的母親,隻是在為劇中人不平。


    萬可歎了一聲,說道:“顯而易見的,楚家嫡係沒有女兒,而她們兩人雖為旁枝,亦有勢力,同時我們五人本就關係極好。”


    “可是明明師父也……”


    “因為煙秋是長女。”萬可語氣有些疲憊,很顯然不想去解釋什麽,因為是長女,所以自然可以擁有更多的資源,至於他們的喜好……從來都不是需要考慮的。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也是顯而易見的。


    萬可又歎了一聲,將空語劍還給萬暮白,走到窗邊,撐著窗台,望著天空:“之後的事……木已成舟,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與煙秋,夫妻情分極佳,但也就僅僅是做夫妻了。這件事一直都是為父心中一根刺,每次看到她,總會想起來。可是受傷的又何止我一人?自從嫁了我,曾經活潑開朗的那個女子已經不見了,你母親從此沉默寡言,我二人極為默契地按照都不願意的路走下去。每次看到她那順從又落寞的表情,為父想怪也狠不下心來,無論如何,那也是我的妻,可是也沒有多關心,隻是得過且過罷了。


    “後來,你出生,煙秋身體素弱,又常年積鬱……嗬,如今說來,什麽都晚了。”


    萬可打開壁櫥,萬暮白往裏看去,是個牌位,上書“先室萬母楚氏煙秋靈位”,萬可遞給萬暮白三根香,二人一同拜向靈位。


    萬暮白見裏邊整潔幹淨,就連香爐中的香灰也井井有條,心想父帥定是日日清理。


    萬可看著楚煙秋的靈位,感慨道:“我也不知從何時開始的,應該是徹底想通放下以後吧,隻是不願承認罷了。離湘妃……離湘妃……便是那時創的招式。之後也打聽過,映雪嫁給了衛震,他對她極好……哼,這小子,從來沒贏過我,這迴我輸得徹徹底底,也心甘情願。不過在此之後,為父再也沒去過風雷衛,也沒與他們有一點聯係。震雷鐲案爆發,為父親自捉拿衛震,他求我放過他的妻子,然而小霜雖說吃了許多哭,最終還是在乾坤衛,至於映雪卻就此不見蹤影。迴到乾坤衛之後,徐武告訴我你的師父便是她,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我教她劍法,她又收你為徒,將乾坤劍法教給你,我與她從此兩不相欠。”


    萬暮白看著母親靈位前的香越燒越短,心裏想的卻全都是師父的樣子。自己曾經不停想象,如果母親還在世,會是什麽情景,會因為自己摔倒而抱在懷裏安慰,會因為自己任性無可奈何地滿足一切要求,會因為自己犯錯而怒不可遏地懲罰,事後又心疼萬分……他很小的時候父帥便外出查震雷鐲案,自己一開始是徐武照顧,後來是師父。


    自從師父來了之後,萬暮白好像很少再去想象母親了,而現在想起來,師父所做的,不就跟他想象的一模一樣嗎?帶自己四處遊玩,因為打架輸了一邊替他處理傷口一邊安慰自己,兩人手牽著手站在天瀾湖邊一言不發地站一下午……


    萬暮白長得很快,一年一個樣子,甚至一季長一段,師父便在教授之餘給他裁衣。明明這隻要去買一件就行了,師父還是會執拗地讓他試試手藝。


    而他……會因為不希望師父費心費力,又不好意思說,用嘲諷師父手藝差妄圖打擊她的信心,可是卻起了反作用,之後師父的手藝越來越好。


    如此一說,被人伺候許久的小姐,嫁了人之後哪怕是給衛霜還沒有這般費心,倒是自己穿了師父最好的手藝,想到此處,萬暮白竟忍俊不禁,有種莫名其妙的滿足感。


    萬暮白從納戒裏拿出那封師父的來信給萬可:“父帥,您非無情之人,隻是命運捉弄,暮白都明白,而且這是前輩事,孩兒隻想過好此生足矣。正如您所說,未來得及鍾情相待,未能履行曾經諾言,二人因您傷心,確是負了佳人真心。此情已然成了過往,隻能迴首追憶。師父書信在此,她也待我如同己出,這亦是對您的情誼所在,也是替母親了了未曾養育之憾。願父帥恕孩兒冒犯之罪,今後若有一日,父帥舊友重逢,於母親您們盡了養育暮白之責,於彼此亦還了相識之情,已經無怨無悔,父帥不必再為此自責了。”


    萬可欣慰地笑了,撫著萬暮白的頭,覺得時光荏苒,他也長這麽大了,又想到當時重見楚映雪時對於往事隻字未提,隻是讓他好生照顧萬暮白,不禁感慨良多。


    萬暮白又問道:“父帥,既然師父學的也是乾坤劍法,那應該也是兵氣,為何成了元氣?”乾坤劍法原本應該就是元氣功法,隻是後人傳承疏漏,可是楚映雪既然不是乾坤衛的人,為何能知曉其中奧秘,而且既然從一開始修煉的就是兵氣,又怎能改為元氣呢?


    自己是因為二氣雙修,可以互相融合,同時追根溯源成元氣,單一的兵氣難道也行嗎?


    萬可不說明,隻道:“你師父為此付出代價巨大,這也是她的選擇,同樣是為父造下的因果。”


    萬暮白知道再問不出什麽了,便恭敬跪在母親靈位前,一直到香都燒盡了。


    萬可想到葉挽君之事,說道:“好生待她,莫要讓她受罪了。”期許之中,也有對往昔感念。自己是出於無奈,可是他是可以有選擇的。


    “孩兒明白,定會救出挽君,然後帶她泛舟江湖,再不問廟堂之事。”萬暮白一拜,“父帥,是否要……”


    萬可一笑道:“那是自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衛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浮世遊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浮世遊樂並收藏衛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