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霜此時身在爐中,受這雷煆火煉,經脈似雪刃相侵,髒腑內如鋼刀亂攪。築基時受洗髓伐脈而潔白似剝了殼雞蛋的皮膚此刻也是一片焦黑,偶爾撐著疼痛唿吸一下,吐出團團黑煙,好像衛霜的身體裏也被燒成了焦炭。


    築基時在雷鳴山受天雷鍛煉,那時有師父的符咒護身,這次隻有他自己了。


    最令他絕望的是,紫氣和元氣如水落進了大澤,全然找不到蹤影,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修為脫離掌控,心裏一慌,身上的痛苦突然加深,令他幾乎昏厥。雷獸巢穴那次他身上全是傷,經脈、肌肉、骨骼毀了個幹淨,痛得麻木,這次他冒險結丹,精力更是發揮到了極致,可以感受到每一毫肉體傳來的痛感,絕不能同日而語。


    一開始衛霜還安慰自己,隻要這關過了,以後碰到什麽都可以說這次都是小意思,可是就算他告訴自己忍住折磨,同時調動修為煉丹,但是總有極限的,尤其是在這種整個身體都在抗議的情況下,他隨時都會崩潰。


    然而,意外就是這麽快。衛霜隻一岔氣,唿吸不穩,登時雷霆火焰急不可耐地向他體內灌,如擋住百萬敵軍的城牆轟然倒塌,也似千丈潮水衝垮了江堤。衛霜兩眼一翻,便要暈過去。


    “絕了牽掛!”


    一聲低喝在腦中響起,如當頭一棒,將衛霜從昏沉的絕路上拉了迴來。


    不過,也確實有東西滴在自己的頭上,是從彼岸花中生出的汁水。


    汁水滴在衛霜的發旋上,如滴在鬆軟的土地,滲了進去,衛霜如久旱逢甘霖,痛苦得到了緩解。他似乎可以感覺這汁水滴在自己紅似火炭的身上滋啦一下就消失了。


    不隻這一滴。


    腦中的聲音還在那,既像嗬斥,又像接引,一遍一遍地重複著:“絕了牽掛!”


    每說一聲,就有一滴汁水落在發旋上。


    不知為何,衛霜聽到這幾個字,躁動的心神平靜了下來,體內一片火海也漸漸消退,自己的修為重新占據了這副身體。


    當他再次收迴心神,準備煉丹時,那個聲音又響起,衝散了他的心神。


    “絕了牽掛!”


    一聲厲喝,令衛霜心神一空,落在發旋上的汁水也如一棒打在頭上。


    衛霜記得,自家師父跟他說煉丹如煎藥,他以為自己是煎藥的,沒想到自己才是藥。他想用修為煉丹,可是每次一動心念便被衝散了,不過他完全沒有厭煩感。


    可若動不得心念,如何才能煉丹?


    不對,為何他的丹田有脹感?


    藥種?不對,沒這麽強的靈氣。


    難不成……


    他還記得,萬暮白提到,他的元氣是來自於……溯源,而師父也說,煎藥時投入藥材,攪拌、去沫等等亦如煉丹。


    衛霜很早就慢慢開始準備結丹了,不過隻有隻言片語,究竟是在什麽時候……


    衛霜思考的時候,一聲聲神秘而空靈的話還在那兒不悲不喜地響起,彼岸花的汁水也在一滴一滴地融進他的發旋。他此時像是正在被雕琢的玉,一邊聽著琢玉師的喃喃自語,一邊被降溫的水冷卻。


    這種情況很詭異,卻也很舒服。


    衛霜的心神一次次被衝散,到最後他也精神疲憊,不想著去聚集,同時,也忽略了身上的痛苦。


    他的心神也不知飄到了何處,雖然還是可以體會到那被天地錘煉的痛苦,那種全身肌肉被刀子割開的酷刑,可是此時的衛霜卻想起了一個老熟人。


    那個髒兮兮的,頭發打結的小孩。


    他好像來到一片村莊,山清水秀,如一副山水畫一般,美得讓他不禁露出了笑容。畫裏的場景沒有確切的形狀,隻是畫筆隨手抹出個大概,房子隻是一塊棕色上邊頂著一塊褐色,而小路更加敷衍了,兩邊用暈淡的綠色填上了田地,中間夾著的空白就是路了。


    往前看去,隻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宛若用清麗的顏料隨意抹的一樣,那是一座橋,隻跨過一條小溪。


    衛霜鬼使神差地走了上去,眼前又出現了兩個模糊人影,手挽著手,在一棵柳樹下交談著什麽。那兩人說著說著,迴頭看向他,微微一笑。


    衛霜明明看不清那兩人的臉,可是他認為是在笑,也有可能是因為他自己笑了,所以覺得那兩個人也是在笑的。接著,那兩個人手挽著手沿著小路走遠了,淡化在了這幅畫裏。


    衛霜有些無助地站在原地,然後也緩步走到那棵柳樹下。一縷感覺不到的風從身邊溜過,柳條懶懶地擺動,似在撫摸他的額頭。


    “他們說了什麽?”


    “不知道。”


    “我見過你。”


    “在哪兒?”


    “不知道。”


    “抱歉,我要走了。”


    “好。”


    “我愛你。”


    “謝謝。”


    “我的劫……”


    自始至終,都隻是衛霜一人對著柳樹自言自語,他也不知要幹什麽,隻是覺得無聊,然後……也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你快要死了。”


    衛霜一驚,是那兩位仙人嗎?


    一轉頭的工夫,眼前一黑,並不是他暈倒了,而是夜本身就是黑的。


    天雷地火已經迴到它們本該在的地方,他盤在彼岸花上,陽勾玉的光芒包圍著他,周圍的萬裏門弟子拿著短刃快刀向自己砍過來,他們後邊是黃沙構成的巨浪。


    而他衛霜,身上正散發著金丹的清香,他就像個涉世未深的孩子,疑惑地看著眼前這些殺氣騰騰的人。


    衛霜一抹腰間,一柄木製直刀出現在手中,隨手一抽,刀鞘上的禁製並沒有起作用,很輕鬆就被拔了出來,青色的靈氣充斥著刀刃,蓄積其中,似隨時準備揮出,震雷鐲也同時放出了道道電光。


    就連衛霜自己都沒發現,他已經可以隨心所欲地調配靈氣了。


    快刀盡皆砍來,長青刀亦要迴禮。


    若隨便問一個人,鋼刀砍木刀會如何?那人肯定會說定是木刀斷開。


    不過,除非那柄木刀,是木王!


    長青刀所揮之處,那些鋼刀若豆腐般,斷作兩段,同時斷的,還有它們主人的喉嚨。


    衛霜執刀,滅虜式出,運刀時亦有玄妙的律動,已在不自覺時用上了別仙蹤的心法。當初萬暮白曾與他說過,以滅虜式破天下刀法,如今正讓他碰上了。


    沙浪襲來,衛霜迴刀行邪武式,刀風過處,將他護在其中,黃沙一時近不了身。


    一見衛霜身形被埋沒,萬裏門弟子立刻壓上準備一舉擊殺,結果黃沙中顯出一團青光。


    “震雷·驚百裏!”


    不再是他投機取巧、虛張聲勢,而是實實在在的震雷心法中的招式。


    青光炸開,炸散了沙浪,同時引爆了圍上來所有弟子的修為,五髒六腑頓時化作飛灰。


    那些有一段距離沒有圍過來的術士也是一驚,合力發動的沙瀑竟然沒傷到他,而且更顛覆他們的是,眼前這瞬間擊殺十餘人的年輕公子,竟是從築基直接晉升金丹!


    衛霜沒有給他們迴神的時間,如一道閃電向林中奔去。


    他要救人!


    “你小子,夠瘋的。”


    “師兄!我知道是你!”


    姬雲醒了,衛霜知道,彼岸花的汁水、那個聲音,一定是他。


    “這股子瘋勁,我喜歡!”


    “你還說我心術不正呢!”


    “要不要救你朋友?”


    “當然!”


    “那麽……”


    二人同時喊出:“誅邪刃,出鞘!”


    鋒刃一出,戾殺之氣夾著血腥味彌漫開來,衛霜陰眼比起從前看得更加清楚,黑夜裏也能看清處處細節。


    血色的眼睛裏,花紋再度繁雜,已經成了一朵完整的彼岸花了。


    “暮白——”


    衛霜看到了一圈圈的包圍,激動地喊了出來,用他可以的最大力氣,毫無保留地揮出,血色的刀氣伴著震耳欲聾的雷聲,排山倒海般推出,萬裏門弟子如割麥子樣倒下,隻要中了誅邪刃刀氣的,全部鮮血噴湧,止也止不住,斷手斷腳都是幸運的,身體斷成兩截的大有人在,就算運氣好沒有被刀氣刮到,隨之而來狂暴的雷霆也將經脈震得粉碎。


    密不透風的包圍圈,生生讓衛霜戮開了個缺口,闖了進去。


    再次站在萬暮白的身邊,衛霜隻弱弱地說:“對不起,我不會再走了。”


    萬暮白身上多出了許多傷口,最險的一處是在脖子上,一道猙獰的血痕,再稍微深一點,就能要了他的命,身上的衣裳幾乎成了一縷一縷殘破的布條,胸口上還有一道橫穿整個軀幹的血口。


    衛霜看著萬暮白身上的傷,心中有千萬般的內疚想跟他說,可是心痛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向吳長老時,眼裏已經全是怒火。


    萬暮白放下葉挽君,用劍撐著地麵,擠出個笑容,他也是力戰至此,渾身都疼。


    葉挽君一直被萬暮白拚死護著,這麽亂的一場廝殺中竟是毫發無傷,隻是衣角被兵刃劃破了一些。


    衛霜見葉挽君無恙,想如往常摸一摸她的腦袋,可是想起自己現在滿身血汙,還是算了。


    吳長老一指衛霜:“豎子,放你一條生路還不走,今天你們三個都別想離開了!”


    衛霜聽到這話,怒極反笑,彎著手臂擦了下兵刃上的血,渾身的血汙,加上詭異的陰眼,還有忍俊不禁的笑聲,令他如從陰間一直殺到這裏的厲鬼。


    “既然走不了……那就,都殺了!”


    衛霜這完全就是在扯淡!自己都知道,萬裏門這次來金丹修為還有幾十個,被萬暮白殺死的都是築基和結丹的,可以說這些人的核心戰力根本沒受影響,哪怕現在他也是金丹境,也是杯水車薪。


    不過,氣勢總是不能輸的,不然還打什麽,直接跪下投降算了。


    衛霜正欲憑借誅邪刃和長青刀往裏邊衝殺一番,被葉挽君拉住。她眉頭微皺,搖頭道:“老毛病又犯了。”


    一語驚醒了衛霜,一時間裹纏在左臂上的戾氣也淡去。


    衛霜將長青刀交至左手,與萬暮白一左一右牽著葉挽君。


    長青刀中木王靈氣霎時爆發,同時陽勾玉也放出熾熱的靈氣,將衛霜包裹其中,黑氣被死死地壓了迴去。


    “陽魚?”吳長老輕咦一聲,表情甚是微妙,又對他們喊道,“萬公子,你力戰至此,老夫甚是佩服,不過如今這情形你也看到了,相信公子是個聰明人,隻要你三人隨我往萬裏門走一遭,老夫願以修為起誓,絕不傷你們性命!”


    萬暮白趁著說話的空檔加緊恢複身上的傷勢,奈何形傷非氣傷,否則以元氣的玄妙不出一會兒便能恢複六七成。


    “吳長老,不如再說明白點,究竟要的是什麽,何必這樣遮遮掩掩?”


    吳長老一拱手說道:“好!萬公子痛快!老夫直說,隻要那個拿刀的小子,還有那位姑娘作質,萬裏門今後絕不再冒犯乾坤衛!”


    “你放屁!”衛霜破口大罵,“老豬狗!何不拿刀剜一下自己,看看被沙子搓了上百年的臉皮到底有多厚!你若不要臉,不如把你頭砍下來,割了臉皮去糊城牆,那定是千年不化萬年不倒!你這張嘴,也就萬裏門這彈丸之地,出不了什麽幹糧米麵,倒是喂你吃屎長到這麽大!”


    一聽要把葉挽君帶去,衛霜頓時怒從心頭起,恨不得立刻把那老不死的釘在地上,罵得甚是難聽,不單單罵他,還把整個萬裏門通通罵了個遍。


    萬暮白心裏暗暗叫爽,差點兒就噗嗤笑出來了,而葉挽君更加直接,已經笑得前仰後合。這一下就惹毛了萬裏門所有人,吳長老一指他們三個,怒道:“給我把這三人通通拿下,砍了他們的手腳,割了他們的舌頭,再帶迴萬裏門,看他們還怎麽囂張!”


    這下是真的把萬裏門得罪了。


    萬暮白還沒緩解好氣息,身上的傷勢確實有些嚴重,依然開玩笑地說:“你剛才結丹動靜夠大的,疼不疼?”


    衛霜嗬嗬一笑:“感謝挽君吧,一念寂靜,千萬劫渡。”


    衛霜腰間一摸,遞給萬暮白一顆藥丸,萬暮白會意,接過服下,身上的傷口不再流血,隻是沒好,但是沒了痛感,活動也不受阻。


    萬暮白將空語劍一甩,打著轉朝天上去,又卷上袖子,露出一隻潔白如玉的手,兩指一並成劍指,劍眉一皺,冷眼看向迎麵之敵。


    刹那間,電光劍氣一同射出,乾坤玄、望北辰、混元無極幾乎同時出現,他們就在中央。而衛霜的法印也落在地上,配合著萬暮白的氣場。


    空語劍在空中轉了幾圈,忽地被一隻透明的手接住,一看那人與萬暮白身形一模一樣,隻是看不清五官——劍靈!


    “天火焚江!”衛霜一刀揮出,青色的火焰裹挾著雷霆掃蕩衝進氣場的萬裏門弟子。


    所有人皆是經脈震蕩,肌肉酥麻,接著被那一團青色火焰灼傷,直燒五髒六腑。


    萬暮白人劍合一,運指如劍,不求什麽精妙劍法,隻要一擊斃命,招招往心口、咽喉、後腦刺,炸開了團團血霧。


    而劍靈雖隻有那一個,卻不同於武試中隻是追加他招式的那些死物,倒像萬暮白本人一般,手持空語劍招式迅速變幻,看得人眼花繚亂,如鬼魅般阻止萬裏門弟子接近他們。


    而在兩人合力抵抗下,萬裏門終於出現了金丹的傷亡。正有一金丹刀客,一柄快刀突入氣場,就遭受到來自衛霜、萬暮白、劍靈的三麵夾擊,神雷咒、乾坤劍氣、劍氣衝霄一同往身上轟去,隻抵擋了幾息便灰飛煙滅。


    要想以金丹修為殺一個金丹高手該如何?很簡單,兩個或以上金丹高手殺一個。


    而場上雖然有一個是萬暮白幻化出的劍靈,並無修為,隻是單純的乾坤劍法,但是卻出神入化,劍術與萬暮白如出一轍,隻用最為純粹的武技和身法,在人群中穿行,冷森森的劍刃刺向一個個要害,便讓他們如有三個金丹境高手抵抗。


    然那個刀客自己衝得太快,加上萬暮白兩人的配合天衣無縫,才倒黴地成了飛灰。有了他這個前車之鑒,後邊逐漸壓上來的金丹高手互相掩護著,同時帶著一眾弟子上前,離他們隻不到十步的距離。


    自信突破的並不單單隻有那個金丹刀客,哪怕是弱於他的也在不斷嚐試。而他們兩人似乎拚殺得有些疲勞,忘記了一開始萬裏門的一個絕學——隱沙術。


    突然,三人身邊突兀地出戰了十餘人,拿著彎刀與快刀,向他們腦門劈來。


    一來周圍十步外全是萬裏門弟子,場上充斥著萬裏門的功法氣息,給他們提供了掩護;二來也是衛霜和萬暮白的注意也被吸引,反而讓那十步的空隙成了盲區。


    衛霜急中生智,驚百裏霎時發動,震得那些人經脈斷裂,然而似乎他們是被衛霜罵得太狠,竟忍著疼痛也要劈開他們的頭顱。


    萬暮白也為救燃眉之急,元氣一衝,引爆了三個氣場,劍氣灌入身體,運指使出一記乾坤·東升將劍氣重新放出,而衛霜運刀立刻使出邪武式,攔下了數人。


    可是,葉挽君在他們之間,剛才出招時為了避開她,反而讓她那一點縫隙成了破綻,已有人揮刀從那縫隙中劈下,眼看就要砍到她了。


    突然,一條銀龍飛來,紮進那人的胸口,沉悶地嵌進地裏,原來是一杆長槍,槍杆還在微微震顫著,發出低低的嗡鳴。


    衛霜一看這長槍上的盤龍紋,已然知道是誰,心中大喜。


    又有兩人人解除隱沙術向他們劈來,俱是金丹修為,原來前麵那些弟子終還是為他們探路。然隻聽兩聲“嗖嗖”的破空聲,二人運功護體,隻要取他們的性命。


    結果“噗噗”兩聲,後心都紮了一支箭矢,那護體的黃沙竟是沒有一點用處。


    吳長老一驚,吼道:“是何人的透骨風!”


    迴答他的,是一陣馬蹄,還有一聲響徹密林的大喝:“趙子雲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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