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澤山,醉夢樓內。


    此時的這裏,仍舊是一幅黑夜的景象。


    從夢中驚醒的章邯還未來得及打探周圍的情況,就遭遇了重大危機——羅網天字一等掩日。


    “嗬,又見麵了,章邯將軍。”掩日操著刻意改變的聲線打了個招唿。


    心裏雖然忐忑不已,章邯表麵上還是得維持鎮定,輕笑一聲嘲諷道,“堂堂羅網天字號殺手,對付我還要借助千蛛噬夢的力量?”


    “真是抬愛了啊!”


    千蛛噬夢,也就是之前燃燒的那根香,是羅網的獨門毒藥,可以讓人沉入夢境無法自拔。


    如果中毒者在夢境中死去,現實中也會隨之死去。


    千蛛噬夢的製作流程極為複雜,需要經過養育毒花,毒蝶采花,毒蛛捕蝶,毒蜥食蛛,毒蛇吞蜥,立取蛇毒,浸泡毒花,毒花磨粉,毒粉製香……等一係列麻煩的步驟,任何一環出了問題都要從頭來過。


    論麻煩程度,幾乎可以與鴆羽千夜相比。


    當然,它的效果也對得起那麽複雜的流程,是羅網殺手執行暗殺任務的絕佳助力。


    就是產量太少,隻有最重要的目標,才值得羅網動用這件法寶。


    對於章邯的譏諷,掩日不以為意,也不著急動手,淡定的迴應道:


    “看來章邯將軍對殺手有所誤解。”


    “殺手,可不是劍客,從來不尋求所謂的正麵對決,所謂的公平一戰,惟有目標的死亡,才是我們不惜一切代價的追求。”


    之所以特意動用千蛛噬夢,自然是為了確保這一次一定能殺掉章邯。


    同時,也是為了不留下明顯指向羅網的證據。


    中了千蛛噬夢的人,最終會無聲無息的死於睡夢中,既不會驚動任何人招惹來無謂的變故,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當然,這種死狀會指向千蛛噬夢,但……也不能說死的悄無聲息就可以全蓋到千蛛噬夢頭上。


    其他可能性多的是,趙高可是不粘鍋高手,自有甩鍋的辦法。


    “你們把我當作目標?”章邯聞言不由質問了一句,語氣帶著明顯的不快。


    掩日敢把話說的這麽明白,擺明是吃定他了啊。


    掩日不在意章邯故意表現出的不滿,依舊平靜的迴應道,“我們原本可以效力於同一個目標,可惜,你誤入歧途了。”


    “共同目標?”章邯眼含深意的反問道,“你的意思是說,羅網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帝國?包括刺殺扶蘇公子,還有刺殺皇帝陛下?”


    “嗬!”掩日輕蔑的笑了一聲,“看來你誤會了。”


    “我們的共同目標隻有一個,那就是權力!”


    “羅網的曆史,可比帝國要久遠的多,是我們選擇了帝國,而非效忠帝國。”


    “感謝你這麽直言不諱,也許皇帝陛下很願意聽一聽你們的宏遠目標。”章邯譏笑著迴應道。


    掩日頗具深意的迴道,“你對你的皇帝並不了解……當然,這是一個秘密。”


    “這樣的秘密都願意分享給我,看來我是必死無疑了?”章邯盯著掩日的麵具,笑著自我調侃了一句。


    掩日毫不客氣的承認了這一點,“當然,這是保守秘密最好的方式。”


    “那就……動手吧!”章邯一聲斷喝,然後率先出手了。


    當然,隻要還有選擇,他就不會選擇赤手空拳和掩日動手。


    所以他的動手,其實是摔下一顆隨身攜帶的煙霧彈,然後翻身撞破窗戶跳了出去。


    非常完美的逃跑路線,掩日卻隻是看著,毫無阻攔的意思。


    翻出窗外的章邯利落的落地,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來到建築外麵,反而……還在之前的屋子,而且還是發生了九十度翻轉的屋子。


    他走在原本應該是門的地方,兩側分別是天花板和地板,頭頂上方卻是窗戶。


    月光順著窗戶直射而下,映照出一層層陰影。


    看著九十度‘站’在地板上的桌案家具,章邯完全確定自己確實已經陷入了夢境,無處逃離。


    掩日的聲音在這時響起,提出了之前提出過的問題:


    “如果一個人在睡夢中被殺死,是否永遠都不會醒來?”


    “章邯將軍想明白了嗎?”


    伴隨著聲音,掩日劍的投影出現在章邯麵前的……姑且稱之為牆壁上吧。


    他迴首望去,正見掩日的身影。


    對方依舊站在地板上,和他呈九十度夾角。


    如此魔幻的一幕,任何人看了隻怕都會覺得自己在做夢。


    章邯很清楚這一點,卻不可能就此束手,悶哼一聲一頭紮進了身前不遠同樣轉了九十度的窗戶裏。


    身體穿破窗戶紙後,章邯立刻感覺到了不對勁。


    自己明明是從一個平地躍向另一個的平地,可是穿過窗戶後順間就出現了失重感。


    他彷佛從某個懸崖上跳了下來。


    眼看著快要落地,章邯腰腹發力,整個人翻轉一圈平穩落地。


    等他站穩起身,眼眸順間擴大了不少。


    他依舊處於最開始的房間內,隻是這一次,變成一百八十度旋轉了。


    此時的他,正站在原本是天花板的地方,頭頂著地板。


    在他身前不遠,是仍舊一步未動的掩日,隻不過兩人之間互相看起來是倒立的。


    看著‘迴到原點’的章邯,掩日貌似好心的提醒了一句,“這隻是徒勞的嚐試。”


    章邯強自鎮定,含笑迴應道,“嚐試下,總不會錯的。”


    就在這時,窗戶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嘶鳴聲,一團模糊的光影沿著窗紙不斷攀升,最終在天空中炸開。


    標準意義上講這玩意是煙花,但出現在如今的大澤山,它就隻可能是信號彈。


    某個人,或者說某個組織在附近發射了警示信號。


    雖然隔著窗戶,隻有一團模糊的光芒,掩日還是立刻判斷出這是影密衛的緊急信號。


    不是他認出來了,隻是一種猜測。


    這附近都是王離的百戰穿甲兵,除了影密衛這種帝國陣營的勢力,沒人敢在這裏發信號。


    對於這個意外情況,掩日並不驚慌,反而還有些開心,“沒想到你還留了個意外驚喜給我。”


    “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習慣而已,我獨自行動的時候總會預先留下警報,如果我沒有及時解除,警報就會自動觸發,向所有影密衛發出警告。”章邯不動聲色的迴答道。


    “那很好啊!”掩日的語氣已經帶上了明顯的笑意,“你這個好習慣可幫了我的大忙,用自己當作誘餌,把你的影密衛都引入我的死亡陷阱裏。”


    “正好,可以把他們一網打盡。”


    既然要除掉章邯,被他帶來東郡的影密衛自然也不能放過,務求一個不留。


    章邯這個警告,確實幫了掩日大忙——當然,這是因為掩日有十足的把握吞掉章邯的影密衛。


    否則就不是幫忙,而是搗亂了。


    章邯之前並不知道掩日是否有把握對付自己的影密衛,但看他現在的表現,顯然是做好了準備。


    這讓章邯的心越發沉底。


    既是擔心自己,也是擔心自己的屬下。


    不過這個時候,他對外界的狀況也隻能抱以最誠摯的祝福,祈禱他們能平安無事了。


    “影密衛,天生就在與死亡為伴!”


    撂下一句表達態度的狠話,章邯搶先出手,發動了攻擊。


    之前就說了如果有得選,他肯定不會選擇和掩日交手。


    不過現在,他已經沒得選了。


    逃不走,那就隻有麵對。


    既然要麵對,那不妨搶個先機。


    章邯一閃身竄至掩日的背後,掄起胳膊反甩向他的後脖頸。


    掩日及時轉身後撤,躲開章邯的胳膊,就要出劍反擊。


    章邯心知決不能讓他出劍,朝前一貼抬手抵住了掩日握劍的手,強行壓製住不讓他出劍。


    掩日掙紮不開,立刻掄動握著劍鞘的左臂,將劍鞘砸向章邯的腦殼。


    章邯趕緊抬起另一隻胳膊,一把攥住掩日的劍鞘。


    兩個人,四隻手,互相僵持對抗著,誰也不讓誰。


    掩日盯著因為發力而輕微顫抖的章邯的雙眼,沉聲警告道,“這種努力,隻會加速你的死亡!”


    章邯同樣毫不退讓的盯著掩日,冷聲迴應道,“既然無法逃離……”


    說到這裏,章邯墊步上前,一個膝頂將掩日撞飛出去,然後補完後半句話:


    “那我就歡迎你來到這個噩夢。”


    掩日有些狼狽的止住退勢,重新站定,雙眼冰冷狠辣的盯著意氣風發的章邯。


    千蛛噬夢是個好東西,它可以把很多問題簡單化,但同樣也有壞處,會讓其他問題複雜化。


    以掩日的實力,本不至於在章邯手上吃虧。


    會出現這種略顯尷尬的情況,自然是因為千蛛噬夢。


    好在,這玩意隻是會讓某些過程變的複雜,但並不會改變結果。


    該死的,總是要死!


    ………………


    大澤山,炎帝六賢塚,神農巨像之頂。


    在西垂的昏黃陽光照耀下,田言站在神農像頂部的邊緣,眺望著籠罩在淡淡雲霧下的整座大澤山。


    蓋聶和衛莊此時也躍上了神農像頂,站在田言身後不遠。


    和下麵田虎等人猜測的所有可能不同,在這片隻剩下他們三個人的空間,一點也沒有敵對的緊張氣氛。


    就是衛莊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生氣,他看著背對著自己的田言,言辭嚴厲的問道:


    “你爹知道你在這裏胡鬧嗎?”


    田言……確切的是是古言,或者說阿言聞聲轉過身,臉上掛著歉意的淺笑,“臨行前我和父親見過麵,衛莊叔叔。”


    沒有了農家那些礙事的人,他們都不需要再做任何偽裝,稱唿也可以改迴正常的了。


    衛莊拄著鯊齒,語氣沒有絲毫改善的反問道,“所以,是你爹由著你胡來的?”


    阿言有些無奈的迴應道,“我隻是想來幫忙。”


    “幫忙?”大概顧忌阿言還隻是‘孩子’,是個晚輩,衛莊收斂了一下語氣,但依舊惡劣的迴道,“你覺得你這是在幫忙嗎?”


    “如果……衛莊叔叔和蓋聶叔叔你們……”阿言小心的斟酌著措辭,試圖為自己辯駁。


    如果蓋聶二人不出來攪局,她現在已經穩穩的當上農家俠魁了。


    而且不是虛位俠魁,是真正的得到了所有人支持的俠魁,可以盡情整合農家六堂的力量。


    結果現在……就算迴頭糊弄過去,朱家和陳勝肯定還是會抱有顧慮,陽奉陰違。


    衛莊打斷阿言的辯解,低沉的反問道,“如果我們什麽?”


    “如果我們不破壞你的計劃,你就已經成功了?”


    “你以為你的那些小聰明,能騙過所有人嗎?”


    阿言在農家做的所有謀劃,看起來很嚴密,很巧妙,實際上卻經不起仔細推敲。


    田猛的真正死因就是一個抹不掉的巨大漏洞。


    她可以用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說服沒腦子的田虎,說服沒有原則的司徒萬裏,說服心中有鬼的田仲,卻不可能說服心思細膩敏感的朱家,和脾性剛強的陳勝。


    更不要說隱藏在幕後的羅網。


    趙高也就是這段時間事情比較多,農家這邊沒有盯得太緊,否則這會兒估計都已經察覺不對了。


    他和蓋聶可以看穿阿言這一連串布置中的漏洞,並加以利用,在關鍵時刻破壞她的計劃,別人自然也可以。


    而且能做到更加兇險的程度,甚至可以趁機摧毀整個農家。


    衛莊的語氣越來越重,隱隱有些說教的意味。


    他不是一個喜歡管別人閑事的人,更不喜歡對旁人指指點點……他一般都是直接冷嘲熱諷。


    不過阿言他們幾個孩子是例外,畢竟看著長大的。


    對於衛莊的說教,阿言想要反駁,或者說解釋一下。


    不是為了抬杠,隻是表達意見:


    “想要掌控農家,總要使用一些必要的手段。”


    “現在是絕佳的機會,或許也是唯一的機會。”


    若不是正好多方勢力同時糾纏於大澤山,使得農家不僅內部處於分裂,外部還承受著重壓,阿言也不會冒險實施自己的計劃。


    而現在這種情況,她覺得風險是可以承擔的。


    破綻當然有,她自己也很清楚,但她隻是想搶個時間差。


    隻要占據了先手優勢,就有機會彌補前期留下的漏洞。


    衛莊冷聲警示道,“一味的依靠小聰明,隻會在關鍵時刻害了你自己!”


    雖然縱橫家的策士一貫被公認為是最喜歡投機取巧的人,但鬼穀派曆代弟子的成功,都不是依賴於取巧的小聰明。


    一說起蘇秦,都知道他配六國相印,合縱天下,風頭無兩,卻沒幾個人想著,他最後為了自己的謀劃,可是連自己的命都搭進去了。


    太過於依賴陰謀,絕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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