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所知的全部,真的沒有任何隱瞞了,警官先生。”


    曲江直視著病床邊的男人,淡淡道。


    那位負責詢問的警察與她對視許久,似乎在考量她話語的可信度,片刻後,他迴頭與隨行的同事交換了一個眼神,合上了筆。


    “那麽今天就到這裏,有什麽問題我們會再找你。不打擾你休息了,告辭。”


    手臂上打著石膏繃帶的曲江從病床上直起身,點頭與之道別。


    待前來醫院調查的警察走後,她又僵坐片刻,才身體癱軟地陷入病床床頭的靠枕中。


    單人病房中很安靜,反而襯托得病房外走廊上一點細碎的聲音都非常明顯。兩個實習的小護士似乎正靠在她門外聊天,剛出象牙塔沒有經驗的年輕人自以為在講悄悄話,其實那些內容落在曲江耳中,一清二楚。


    “哇嗚,怎麽會有警察來啊……!上班第一周就這麽刺激的嘛?我還以為警察去醫院取證這種事隻會發生在電視劇裏呢!”


    “應該是為那件事來的吧,看到熱搜了嗎?就是最近那場火災。”


    “當然啊,那件事這兩天傳得沸沸揚揚,怎麽可能沒看見!什麽早年間因發生火災而廢棄的影城無緣由二次失火、什麽恐怖電影劇組團隊和主演失聯數小時後莫名出現在廢棄影城並且被大火燒死、什麽知情人士爆料當年火災另有隱情死者都與之有關……反轉超多,料超猛!”


    “哦?你關注不少?”


    “當然啊!年度精彩大戲怎麽能錯過!你沒關注全程嗎?給你說,這件事的發展過程也很魔幻!最開始的熱搜還是那幾個大明星和大導演遇難,誰想到事情越扒越邪乎,事情從最初的各種陰謀論,一路發展到最後,都往靈異方向走了——現在大家都在說這是當年被燒死的冤魂顯靈了,在報複導致他們遇害的人。”


    “這麽精彩嗎。”


    “是啊是啊,熱搜連環爆炸兩天,我沒忍住連著熬夜吃了兩天瓜,皮膚都要不好了嗚嗚……不過話說迴來,那件事跟警察來這裏有什麽關係啊?那些人都直接被燒死了,據說屍體都被燒得很慘快被燒成灰了,根本沒有送來我們醫院啊?”


    “那些劇組成員確實是沒有活口,但整個事件並非沒有任何當事人活下來。你知道這間病房裏的——也就是警察來找的人是誰嗎?”


    “嗯……不知道,誰啊誰啊?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


    “曲江。這位不僅是雲天集團的現任董事長……也就是事故地點那家影城就是她家投資的。而且她還是那部恐怖電影的投資人。最關鍵的是……兩天前,我們的120急救車是在事故現場幾百米外找到她的。”


    “啊?!”


    “據說當時她斷了一條腿一條胳膊,滿身是血,現場有一道從火場延伸出的觸目驚心的拖拽血痕。目測她是從失火的影城中跳窗逃了出來,在摔骨折的情況下,為了遠離火場不被火勢波及,在撥打急救電話後等待的過程中,硬生生爬出了幾百米。”


    “這,從火場裏逃出來,本來就吸了煙塵,還摔成了血人,四肢兩處骨折,結果她居然沒有直接失去意識暈過去,甚至自己爬出去幾百米?老天爺,她是超人吧!難怪人家年紀輕輕就是董事長了呢……哎,這麽說她又是那部電影的投資人,又是從現場逃出來的,是和劇組那些人一起去的吧?所以她應該知道到底怎麽迴事?網上說的那些冤魂複仇的橋段是真的嗎——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靈異事件啊!”


    “不知道。”


    “咦?”


    “你沒注意到嗎?很顯然警方也認為她知道,自從這位住院後,這兩天已經來了三四波人調查了,結果每次都铩羽而歸。我不小心碰到過一次,當時她說自己前往那座廢棄影城是因為那是她父親生前投資的產業,她因為思念而突然決定前去悼念父親,並堅持聲稱自己不知道這一次火災的起源,也不知道火災發生時還有其他人在影院。她說自己發現著火前後都沒有碰見任何人,唯一做的事就是在意識到突發火災、並且一樓的出口已經被堵死時,第一時間從樓梯間二樓的窗戶跳窗逃生。”


    “啊,居然是這樣嗎……”


    ……


    不對,不對,這不對。


    原本靠在靠枕上的曲江一點點坐直了身,因休息不良而掛著濃重黑眼圈的憔悴麵孔上,眉頭不經意緊蹙,無法舒展半分。


    那怎麽會是一座廢棄已久的影城?


    和狄牧徹底撕破臉設計殺死對方後,影城果然如曲江所料恢複了正常,不再有空間錯亂的情況。她殺死了製定規則的東西,扭曲這片空間的力量自然也不複存在。


    隻是曲江沒想到的是,被重疊的樓層分開後,她在五層影廳點的那把火也平均地分散到了各個樓層。火勢蔓延太快,她未能如計劃中那般從一層大門離開,就被嚴重的火勢阻攔了腳步,迫不得已從二樓跳窗逃生。


    這一跳沒有緩衝,她摔得很慘,硬撐到救護車趕到後安下心來,很快便昏了過去。


    結果待她醒來,整個世界似乎都變了。


    關於這場火災的內容全麵占據了頭條熱搜,鋪天蓋地的報道把當年那場火災背後的恩怨糾葛全都扒了出來。當事人已經死了,不會再維護自身的形象,曾經跟他們有淵源的大人物自然也適時收手,不會蹚渾水替他們辯護。


    網友們吃瓜看戲好不熱鬧,兩次火災中的真真假假眾說紛紜,蹭熱度的靈異雜談也滿天亂飛。公眾吃人時總是吃得很精細,扒皮抽筋、放血焯水,尤其是死人,連骨頭都要嗦一遍,定要咂摸出點教育活人的大道理,才算是品夠了滋味。如此一番全民狂歡,自然把這件事推上了風口浪尖,置於整個社會審視的焦點位。


    按理說在這種全民關注的情況下,是非黑白都不能亂說,尤其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可曲江卻驚詫甚至驚悚地發現,所有人卻都眾口一詞,堅稱事故發生地是一座早就廢棄的影城,遇難者雖然大多同屬於一個劇組,個別是曾經在這座影城工作的工作人員,但都是突然失蹤失聯,沒有安排任何與他們拍攝的這部電影有關的行程。


    而且經過法醫鑒定,影城中發現的八男四女共十二具屍體,體表都沒有外傷,死因皆是吸入過量粉塵,於火災中窒息休克後被燒死。


    參與那時間流速異常的三日遊戲的人中,除了成功逃生的她以外,也沒有狄牧的屍體。


    仿佛被曲江接手後她經營管理已久的影城、《帷幕》的首映禮、那一場由牧羊犬主導的血腥的狩獵遊戲、死在她針對中的幼年朋友,都隻是獨屬於她一人的幻覺。


    ……怎麽可能?


    曲江從網上搜索了當年的新聞報道、如今影城地址的實景街拍,甚至不信邪地找了好幾個還算信得過的下屬去那裏為她實地拍照,給她打視頻讓她看。


    得到的反饋無一例外,就像其他人說的那樣,本該是影城的地方,此刻隻剩下一個被燒塌的空殼。


    可曲江撥打急救電話時也打了火警電話,雙方基本同時趕到現場。曲江無比肯定,以當時的火勢來看,一座本來完好的影城絕不可能在大火被撲滅前被燒成這樣。


    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裏變成這樣的,隻有那些人口中經曆過一次火災、沒有得到修繕的建築殘骸。


    這不是她的影城。


    這個認知讓曲江陷入了空前的茫然。


    她試圖在現實中找到證據證明自己真的修繕經營過影城,可關於她記憶中那些事僅有的證據,是她自己的工作記錄。


    仿佛曾經那些記憶是她的臆想自成體係,欺騙了她自己許多年。


    曲江差點要懷疑真的是自己錯了。


    直到她再次查看新聞報道,結果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捕捉到了一點細微的聲音。


    這處細節讓她找到了一點眉目。曲江立刻找專業人士將新聞音量放大幾倍,結果發現,目前各社交媒體上傳播的所有新聞報道的背景音中,都被混入了縮小的鈴鐺聲。


    這個發現立刻讓她聯想起了狄牧用鈴聲操控人的手段。


    所以現在,是不是隻要在任何時候聽到一點有關這件事的新聞,立刻就會受到影響?


    而在這個時代,占據大多數的並不是活在真空中的罐頭人。


    曲江不知道狄牧是怎麽做到將鈴鐺聲植入那麽多新聞的,但她滿身冷汗地意識到一點:


    這個世界好像除了她,所有人關心這件事的人,都被狄牧弄瘋了。


    ……可是假如事實果真如此,身處瘋狂世界中唯一正常的她,難道不才是真正瘋掉的那一個嗎?


    ……


    曲江已經兩天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了。


    白日她疲於應對警方的上門調查,而夜晚一旦她閉上眼,耳邊就會如耳鳴般響起那些新聞背景音中填充的鈴鐺聲。


    鈴鐺聲空靈、悠遠,可出現在她的夢中,卻常與那個和鈴鐺關聯緊密的男人相伴,化身為讓她窒息的夢魘。


    其實當那日最後狄牧叫她江江、她意識到對方的真實身份時,她的恐懼遠勝過了與兒時幻想朋友重逢的驚喜。


    小時候她什麽都不怕,因為本就一無所有;長大後她反而開始有恐懼,因為用血淚換來的已經太多。


    所以她怕自己找到的不是狄牧真正的破綻,怕自己的逃生計劃不能順利實施……


    怕對方其實無法被殺死。


    明明上一次,她把狄牧掐死在雪地裏時,他就應該徹底消失了。


    他怎麽會迴來?


    他還會不會再迴來?


    在答案主動出現在她麵前之前,曲江找不到答案。


    這樣下去,她遲早會神經衰弱。


    “不行,不能這樣。”曲江目不轉睛盯著麵前的白牆,視線空洞,低聲呢喃,“不要,不可以,你們都不正常,我才是對的……我才是對的!”


    她要找到證據,從狄牧手裏奪迴她被偷走的影城。


    她突然側身去按床頭的護士鈴。


    門外閑談的兩個小護士聽到鈴聲,立刻跑進來,就見曲江吊著骨折的胳膊,神情嚴肅地對她們說:


    “我什麽時候能出院?我要出院。”


    可是她傷得並不輕,最好住院觀察……而不是隻在醫院躺了兩天就急著要出院?


    兩位護士驚訝對視一眼,正欲勸阻,曲江立刻打斷了她們,態度一本正經到甚至有幾分神經質:


    “我要出院,讓我出院。”


    ……


    介於曲江極度強硬的態度和有一定社會地位及話語權的身份,她最終還是成功出院迴家了。


    迴到偌大的別墅,在保姆的幫助下迴到房間後,曲江表示自己要辦公,讓對方先不要進房間來打擾自己,隨後便打開電腦準備查找原先的項目合同。


    結果沒想到,她居然一打眼就在自己電腦的桌麵上發現了一個從未見過的視頻文件。


    之所以一眼注意到,是因為這個視頻名為《圍牧》。


    不是《帷幕》,就是《圍牧》。


    ……奇怪?


    即便心底很懷疑這是不是哪個競爭對手給自己的電腦遠程安裝了病毒,但這個名字還是吸引了曲江的注意。她在簡單查驗消殺發現似乎不是病毒後,鬼使神差地打開了視頻。


    視頻內容之初,是《帷幕》電影的片尾。


    男主被警察審問,離開警局,抽煙,走入小巷,按響門鈴……一切皆如曲江曾經在首映禮上看過的那般。


    然而在門鈴被按響後,影片本該結束變為黑屏的地方,卻有了不同——


    就在連做兩日噩夢的曲江為門鈴那叮鈴一聲而心悸的時候,影片中的男主突然開口了:


    “我迴來了。”


    那聲音仿佛並非來自視頻,而是有人於現實發聲,就炸響在曲江耳畔。


    宛如晴空霹靂。


    她一瞬間瞪大眼睛,甚至忘記了唿吸。


    然而這並不是結束,就在她愣住的時間裏,進度條分明已經進行到最後的視頻,如卡頓般一遍又一遍重複起這一點內容:


    “叮鈴——”


    “我迴來了。”


    “叮鈴——”


    “我迴來了。”


    “叮鈴——”


    ……


    曲江頭皮發麻,渾身毛孔仿佛頃刻間炸開!


    她打開視頻時好似被魘住了,竟沒有發現任何不對,此刻才如夢初醒,基於不久前剛剛聽過的聲音,這才認出屏幕中敲門的漂亮青年。


    和原版《帷幕》片尾不同,此刻這段視頻的演繹者並不是她選定的男主聞懷遠,而是狄牧本人!


    或者說,是這個故事本來的男主。


    於是恐怖“故事”,真的變成了“恐怖”故事……!


    就在兩天前,這位恐怖故事的演繹者笑盈盈對曲江說自己的聲音隻能給她聽,問曲江他的聲音好聽嗎。曲江心底卻隻想著如何將死而複生的他再度置於死地。


    在這兩天中,他的身影無數次闖入曲江的夢境,無論是美麗的容貌還是動聽的嗓音都變成了她的噩夢。她驚魂不定地祈盼他並非不死生物。


    兩天後的現在,他們相隔一方屏幕,他如鬧鬼卡帶的收音機一般,催命式地告訴曲江:


    “我迴來了。”


    頭腦充血得厲害,極度的恐懼讓曲江一時間喪失了冷靜思考的能力。她顧不得電腦中的文件,一抬沒有骨折的那邊胳膊,揮手把電腦整個掃到了地上,抬腳踹開了電源線!


    然而屏幕開裂、斷電的電腦並沒有黑屏,反是依舊卡在此處,循環播放這個視頻,並且卡住的片段播放速度越來越快,到最後變成了迅速重複的:


    “我迴來了。”


    “我迴來了。”


    “我迴來了。”


    ……


    “夠了!”


    曲江大喝一聲,狠狠瞪著碎裂的電腦屏幕。


    “把你偷我的東西還給我!然後滾!不要纏著我!”


    循環的視頻陡然停住了。


    下一刻,視頻終於走到了尾聲,屏幕熄滅,隻剩一片漆黑。


    曲江警惕地盯著那片狼藉,正要叫保姆上來收拾殘局。


    哪想還沒等她鬆完這一口氣開口喊人,更加令她心髒驟停的一幕就出現了——


    黑屏的電腦上,突然出現了一行血紅色的大字:


    『你不喜歡嗎?』


    字幕變化,下一屏出現時,上一屏文字就如被腐蝕般消融,似血水般化開。


    『你不是很怕暴露真實的自己,想要隱藏自己見不得人的一麵嗎?現在沒有人知道你殺過人了』


    『你不是希望我做你的小狗嗎?我會的,我了解你的喜好,我明白你的需求,我忠誠於你,我會為你做到一切』


    『隻有我知道你的過往,隻有我了解真實的你,隻有我能接納真實的你』


    『我迴來了,接受我吧』


    『我迴來了,接受我吧』


    『我迴來了,接受我吧』


    ……


    “我迴來了,接受我吧”這八個字,如同被誰手寫在漆黑的電腦屏幕上,筆跡溫潤雋永,並不醜陋,可卻以極快的速度布滿了整個屏幕!


    血字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最後糊成了一片血紅,叫人看得毛骨悚然!


    “……滾!”曲江的眼淚飆出來了,數日來緊繃的精神終於被突如其來的連番刺激壓斷,她再也壓抑不住,失聲尖叫起來,“滾啊——!”


    已經完全變成血紅的屏幕上不再出現新的血字,仿佛對方真的有這麽聽從她的指令。


    下一刻,黑字自說自話地烙在了上麵:


    『你聽見門鈴了嗎?怎麽不給我開門』


    與此同時,曲江真的聽到近在咫尺的地方,自己的房門外響起一聲清脆的:“叮鈴——”


    和剛剛視頻中的鈴聲幾乎一模一樣。


    雖然曲江很清楚,自己的房間門並沒有安裝門鈴。


    她下意識循著聲音看向房門,卻在視線轉移的刹那察覺到餘光中好像有什麽東西變了,於是又飛快地轉眼重新看向地麵上的電腦。


    果不其然,黑字上再度疊了血字,血字上又疊黑字,黑黑紅紅,扭曲成一片叫人生理性不適的模樣:


    『啊,不用了』


    『我到了』


    曲江掙紮著想要後退,仿佛她麵前的不是一台碎裂的電腦,而是什麽洪水猛獸。但因為手腳骨折,行動不便,她在驚慌之下毫無懸念地失去了平衡,狼狽摔在了地上。


    可刺骨的疼痛被恐懼強壓下去,曲江已經無暇顧及自己尖叫得多麽慘烈,也沒有心思考慮為何身處同一座房子的保姆至此都沒有察覺異樣、前來查看情況了。


    她隻是呆滯地想:到……什麽?


    沒有讓她久等,她親愛的朋友很快給出了答案:


    『不要哭,作為你的小狗,我會永遠陪著你』


    『永遠^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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