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用了午膳小憩了兩刻鍾便往五房院兒裏去了。


    “九娘那孩子著實乖巧,學東西也快。”


    這幾日插的花愈發有模樣,她實是欣慰。


    五夫人捏了一枚黑子在指腹間摩挲,直到落在棋盤上才道:“的確乖巧,不然健兒也不能因她與我相爭。”


    這話讓三夫人聽出了些名堂,瞧這情形,是十三郎瞧中了九疑。


    但觀五弟妹之前的言行,該是不太滿意九疑,可今兒這番話說的是十三郎與她相爭,可言語中卻露著絲絲笑意。


    該不是......


    雖覺得此事不大可能,還是斂了神色,道:“你是打算將九娘一直留在府裏?”


    五夫人掀眸看了眼三夫人,勾唇笑了笑,隻這笑卻意味深長了些。


    “留下不好麽,三嫂既喜歡九疑那孩子,待六娘出嫁,九疑也可承歡膝下。”


    這話卻令三夫人有些不快,若九疑真成了五房的妾室,她也不可能日日帶個妾在身邊,何來承歡膝下一說。


    再說,九疑家世再不堪也是正經官家女兒,再如何也能找個門當戶對的兒郎,與人平頭正臉做夫妻,何必留在這卑躬屈膝給正頭夫人捧盂打扇。


    不過也不一定,指不定九疑父母還真就肯,俞氏好歹是大族,且這一支又格外富庶,就算五房是庶出,將來分家也能分得不少。


    這件事九疑做不得主。


    可惜了。


    九疑將荷包繡好已是三月末,每日迴房時天色已暗,還要背詩集,這才拖了近十日。


    這日,九疑在三夫人院兒裏用過晚膳便與雲霞拎著點心同去東路外緣的排院。


    上一迴見鄭無是兩日前,那日鄭無又做了些辣食給她們。


    隻叩了兩下門,便開了。


    九疑進院中時,瞧見院中矮木桌上倒扣著一本書,仍未點蠟燭,桌上還有個杯壁裂了條細縫的茶杯與茶壺。


    鄭無見九疑視線落在杯上,小跑著進屋拿了兩個嶄新的瓷杯出來。


    雲霞忙接過杯子開始倒水。


    “有勞雲霞姐姐。”


    雲霞樂嗬嗬直笑:“小公子嘴真甜。”


    九疑接過杯子輕抿一口,道:“夜裏到底有些涼,怎不進屋點著燈看書。”


    鄭無以掌心緊握那個裂了縫的杯盞,自內而外散發的溫度令他覺得無比溫暖。


    他將視線落在九疑麵上仔細端詳起來,眉間時而舒展時而擰著。


    好半晌才道出一句:“阿姐的臉還是圓潤些比較可愛。”


    九疑放下杯子雙手撫了撫下頜,道:“我日日照鏡也沒發現有什麽不一樣。”


    說完便開始迴憶她們剛從成縣出來時的模樣,看了看雲霞又掐了掐自己的腰,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


    剛出來時她與雲霞都比現在寬上至少一寸,因著從未出過遠門,一路上又是坐車又是坐船的,吃不下多少東西還總是吐,遭了不少罪。


    直到入了俞府,身體上倒是不遭罪了,可那些甜絲絲的吃食,總是不慣。


    “小孩子家家的應將心思放在讀書上,別關注這些有的沒的。”


    九疑說完便拿起桌上扣著的那本書。


    “穀梁傳。”


    念完書名便一頁頁翻起來,眉頭卻逐漸皺了起來。


    鄭無的視線從未離開過九疑,見她這神情心中已了然。


    “讀書使人明智而通達,阿姐若有機會,該多讀書。”


    說完便側首看向雲霞,道:“雲霞姐姐亦是。”


    九疑將書合上放迴原位,眉間仍未鬆弛:“可爹爹說,女子又不必考秀才,能識字便已很好,隻需學習如何勤儉持家。”


    “不,阿姐,桑伯父說的不對,不是要有所用處才要去看。”


    說到這,鄭無胸口淤堵煩悶,頓了片刻又道:“我覺得,女子不該囿於後宅,不該將己身係於一人。”


    更不該為了莫須有的東西丟了性命。


    九疑怔怔看著鄭無,人依舊還是那個人,可這眼神,還有說出來的話......


    不知怎地,九疑憶起初見鄭無那晚,蒼白的臉和半闔的眼霎時出現在眼前,令她打了個寒顫。


    這些言論,她是第一次聽見,竟是從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口中說出來的。


    不,他隻是個頭小些,她不該再將他看做一個孩子。


    “你......鄭伯父從前是做什麽的。”


    提及此,鄭無的胸膛似被狠狠撞擊一般,父親,父親,他在心裏默念著。


    鄭無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


    他,什麽都沒有。


    “我父親,隻是一個普通人。”


    九疑凝視著他,這一次,她無比確信,他在說謊。


    他小小年紀秘密太多,她不知他到底在隱瞞什麽。


    鄭無見九疑的視線逐漸冷淡,心底某處開始慌亂起來,他想抓住她,卻好似無論如何也抓不住。


    他用力攫取著周遭的空氣,將頭埋得很低。


    過往種種皆如昨日煙雲,實沒有提的必要,若硬要提,恐會帶來災禍。


    “阿姐......”


    九疑隨著鄭無的聲音迴過神來,想伸手去握住他緊蜷的手,卻頓在半空。


    她收迴手,起身忘著四周已黑沉沉的夜。


    “很晚了,你早些安置吧,我與雲霞該迴去了。”


    鄭無見九疑已提步要走,忙起身扯住她的袖角。


    “阿姐......”


    九疑垂眸看著拉著袖角的那隻小手,頓了幾息,道:“好啦,放心吧,我會多讀書的。”


    鄭無這才抬頭望著九疑明亮的雙眸與微微上揚的唇角,心頭驟然一鬆。


    “好,阿姐與雲霞姐姐快迴去吧,路上小心些。”


    九疑頷首,帶著雲霞離開。


    越走越覺得似乎忘了什麽,即將行至院門處才憶起今日來意。


    九疑頓足,從袖中取出一枚桃形荷包,碧色荷包以鵝黃色絲線包邊,麵上繡了一把精致的鎖,做工精細,線條流暢。


    九疑單手遞到鄭無身前,笑道:“我前幾日背了一首詩,裏頭最後一句是這樣的。”


    她清了清喉,緩緩道:“但得平安已為幸,孤燈殘火過三更。”


    她的聲音清亮透徹,如一顆晨露滑過荷葉,又如一粒珍珠滾落玉盤,落入心間,融了去,化入骨髓。


    見鄭無怔怔的沒有反應,九疑扯過他的手攤開將荷包放入他掌心,又道:“我雖不知這兩句是什麽意思,但總歸是盼人平安的。”


    直到九疑離開,鄭無仍立在原地雙目失神。


    這世間,終還有一人盼他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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