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阿麗的人生到今天，由得她自己選擇的機會並不多。她認真迴想了一下，忽然感覺到一種混雜著絕望的悲哀在心底幽幽地化開。
她這二十多年的人生裏，好像沒有一步路是她自己想要走的。起初，她以為這種推搡著挾裹著她的東西就是所謂的“命運”，後來才知道，命運也是掌握在人的手中的，隻不過，她的命運，永遠掌握在別人的手中罷了。
據說，她媽媽年輕的時候，是當地最有名的煙船女。
所謂的煙船女，說直白一些，就是陪客人抽煙、喝茶、調笑、睡覺的。在他們家鄉，這叫做“生意”。結了婚的女人，會由丈夫送她們到城裏的船上來，操持這種生意。在他們看來，這並不違反道德。
名義上，她依然是他的妻子，做生意得到的錢，也有一大部分是寄迴鄉下去的，好維持一家子的生計。
這種生意吃的當然是“青春飯”，年老而色衰，色衰而愛弛，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生意變得清淡了之後，媽媽就迴到鄉下，跟爸爸生下了她和姐姐兩個女兒。
家裏添了兩張嘴，生活沒有變得更加幸福，而是更加艱難，終於在姐姐20歲，她18歲的時候，爸媽把兩個人叫到了麵前：
“家裏的情況，你們是知道的，”媽媽一邊撚線一邊跟阮阿麗和姐姐說，“你們兩個現在大了，也應該幫著分擔家裏的事情，過兩天會有人來招女人去做工，你們姐妹倆商量一下，看看誰去。”
“媽，去做什麽工？”阮阿麗好奇地問。
媽媽不說話，姐姐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示意她別說話。而父親一直沉默著，披著衣服坐在門口的草墊子上，手裏摩挲著老式的水煙袋，嘴裏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爸，媽，你們真的要送我們出去？這樣傷天害理的事，你們做父母的可真忍心？！”
姐姐聲音裏的顫抖，讓阮阿麗聽得心頭一驚。
“什麽傷天害理！我們養你們這麽大，難道不該享兩天福的？哼！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媽媽眼皮一掀，把手裏的針線活狠狠往旁邊一擲，“你跟姓洪的小子整天價勾勾搭搭，你給我趁早死了這份心！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有人來挑了，你們兩個，人家挑上誰，誰就去。論理，你是姐姐，就該你去！”
姐姐狠狠瞪了爸媽一眼，跺著腳，捂臉跑開了。
媽媽絮絮叨叨地咒罵，爸爸依舊吧嗒吧嗒地抽水煙袋，阮阿麗在原地不尷不尬地站了幾秒鍾，最後也悻悻地走開了。
這個姓洪的男人，她是知道的。
有一天半夜，她起夜的時候，正碰上姐姐躡手躡腳地從外麵迴來。
“姐？”她迷迷糊糊地喊。
姐姐拚命擺手，示意她別出聲。
後來，姐姐偷偷告訴她，她遇到了一個男人，叫洪家聲，她喜歡的很。說完之後，姐姐千叮萬囑，讓阮阿麗千萬不要說出去，娘知道了，是要發火的。
阮阿麗當然不會說。
她還在娘胎裏的時候，爸媽滿心期待會生個男孩，所以她一出生，就是伴隨著大家的失望而來的。從小到大，隻有姐姐待她最好。看到姐姐高興，她心裏也跟著高興。
現在看到姐姐情緒低落，她也跟著犯愁。
做工的事，她雖然並不知道具體是做什麽，但多少還是聽說一些。差不多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幾個人，帶走一批年輕的女孩子，說是到外麵去做工的。
這麽長時間以來，隻見人走的，不見人迴來，倒是錢會寄迴來不少。
一定是非常苦的工作，她想。
要是姐姐被挑走，就得和那個洪家聲分開了吧。她想，難怪姐姐傷心。她想了又想，終於下定了決心。
“姐，我明天去跟爸媽說，我出去做工，讓你留在家。”她走到姐姐床邊，推了推一直背對著她的姐姐說。
沒想到姐姐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激動地抓住了她的手，眼睛亮得發光：
“當真？！”
“當真！”阮阿麗看著姐姐開心的反應，更加堅定地點了點頭。
姐姐一把將她摟緊。
那晚，阮阿麗和姐姐睡著的時候，各自的嘴角都是向上彎起的。
還是那句話，姐姐開心，她就開心。
哪知第二天，她跟父母一說，就被媽媽劈頭一頓，罵了迴來。
“我憑什麽不能去！”阮阿麗不服氣地嘟囔著，“姐姐也隻比我大兩歲！”
“你懂個屁！滾一邊兒去！”媽媽嗬斥道。
“她為什麽不能去？！”姐姐也急了，大聲叫嚷道，“你偏心！”
“都別吵了。”一直一言不發的爸爸突然開口，聲音不大，但還是讓大家都閉了嘴。
他麵無表情地握住水煙槍的一頭，噔噔噔地在石頭上磕著煙倉裏的殘渣。
阮阿麗被這聲音弄的心裏頭發慌，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每一下聲響，都好像是催命的一般，敲在了她的神經上。
半晌，爸爸才從嘴裏說出兩個字：“抓鬮。”
畢竟賣兒賣女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有損陰德，弄不好要斷子絕孫。阮阿麗的爸爸心裏有幾分忌憚，不想拿了家長的派頭，硬性指派誰去。
還是抓鬮好，誰抓上就是誰的命，總之，埋怨不著他。
簽兒是姐姐弄好了拿進來的。
“阿麗，你先抽。”姐姐讓她。
結果不用說，當然是她抽中了。
幾天之後，她跟著一個花臂男人走了。
離開家之前，阮阿麗握住姐姐的手，像大人一樣地囑咐道：
“姐，家裏頭你多照應了。還有，”她湊到姐姐耳邊，壓低了聲音，“跟那個姓洪的，早點兒結婚吧。”
當她坐在擠滿了人的船艙裏，聽著蛇頭大聲嗬斥的時候，心裏是欣慰的。
這一次，是她撐起了全家的責任，成全了姐姐的幸福。
後來她才知道，姐姐在製簽兒的時候隻做了一件事：兩張紙上，都是阮阿麗的名字。
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得是你。
這是姐姐臨死前給她打電話告訴她的。
她離開家沒多久，那個姓洪的男人就帶著姐姐私奔了。後來的劇情加速往狗血的方向疾馳而去，洪家聲為了另外一個女人拋棄了她。而此時，姐姐發現自己懷了這個男人的孩子。
“阿麗，這個世界上是有報應的。”電話的那一頭，姐姐的聲音輕得像飄落在半空中的羽毛，“你起的壞心思，終究會落在你的身上。這都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人。”
掛斷電話後，姐姐從25層的高樓上一躍而下，結束了她的一生。
***
這個世界上是有報應的。
審訊室裏，阮阿麗的腦子裏迴蕩著姐姐自殺前說的這句話。
她忽然又想起了和思思在網約車上，看到的十字路口和汽車後座上黎雪嬌的“魅影”。
阮阿麗的喉嚨滾了一下，心頭升起莫大的恐懼。
“顧警官，”她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都是嘶啞的，“我同意，做你們的汙點證人。”
對麵，顧嶼淩朝她點了點頭。
阮阿麗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這一次的選擇，終於算是她自己做的了……吧。
她這二十多年的人生裏，好像沒有一步路是她自己想要走的。起初，她以為這種推搡著挾裹著她的東西就是所謂的“命運”，後來才知道，命運也是掌握在人的手中的，隻不過，她的命運，永遠掌握在別人的手中罷了。
據說，她媽媽年輕的時候，是當地最有名的煙船女。
所謂的煙船女，說直白一些，就是陪客人抽煙、喝茶、調笑、睡覺的。在他們家鄉，這叫做“生意”。結了婚的女人，會由丈夫送她們到城裏的船上來，操持這種生意。在他們看來，這並不違反道德。
名義上，她依然是他的妻子，做生意得到的錢，也有一大部分是寄迴鄉下去的，好維持一家子的生計。
這種生意吃的當然是“青春飯”，年老而色衰，色衰而愛弛，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生意變得清淡了之後，媽媽就迴到鄉下，跟爸爸生下了她和姐姐兩個女兒。
家裏添了兩張嘴，生活沒有變得更加幸福，而是更加艱難，終於在姐姐20歲，她18歲的時候，爸媽把兩個人叫到了麵前：
“家裏的情況，你們是知道的，”媽媽一邊撚線一邊跟阮阿麗和姐姐說，“你們兩個現在大了，也應該幫著分擔家裏的事情，過兩天會有人來招女人去做工，你們姐妹倆商量一下，看看誰去。”
“媽，去做什麽工？”阮阿麗好奇地問。
媽媽不說話，姐姐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示意她別說話。而父親一直沉默著，披著衣服坐在門口的草墊子上，手裏摩挲著老式的水煙袋，嘴裏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爸，媽，你們真的要送我們出去？這樣傷天害理的事，你們做父母的可真忍心？！”
姐姐聲音裏的顫抖，讓阮阿麗聽得心頭一驚。
“什麽傷天害理！我們養你們這麽大，難道不該享兩天福的？哼！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媽媽眼皮一掀，把手裏的針線活狠狠往旁邊一擲，“你跟姓洪的小子整天價勾勾搭搭，你給我趁早死了這份心！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有人來挑了，你們兩個，人家挑上誰，誰就去。論理，你是姐姐，就該你去！”
姐姐狠狠瞪了爸媽一眼，跺著腳，捂臉跑開了。
媽媽絮絮叨叨地咒罵，爸爸依舊吧嗒吧嗒地抽水煙袋，阮阿麗在原地不尷不尬地站了幾秒鍾，最後也悻悻地走開了。
這個姓洪的男人，她是知道的。
有一天半夜，她起夜的時候，正碰上姐姐躡手躡腳地從外麵迴來。
“姐？”她迷迷糊糊地喊。
姐姐拚命擺手，示意她別出聲。
後來，姐姐偷偷告訴她，她遇到了一個男人，叫洪家聲，她喜歡的很。說完之後，姐姐千叮萬囑，讓阮阿麗千萬不要說出去，娘知道了，是要發火的。
阮阿麗當然不會說。
她還在娘胎裏的時候，爸媽滿心期待會生個男孩，所以她一出生，就是伴隨著大家的失望而來的。從小到大，隻有姐姐待她最好。看到姐姐高興，她心裏也跟著高興。
現在看到姐姐情緒低落，她也跟著犯愁。
做工的事，她雖然並不知道具體是做什麽，但多少還是聽說一些。差不多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幾個人，帶走一批年輕的女孩子，說是到外麵去做工的。
這麽長時間以來，隻見人走的，不見人迴來，倒是錢會寄迴來不少。
一定是非常苦的工作，她想。
要是姐姐被挑走，就得和那個洪家聲分開了吧。她想，難怪姐姐傷心。她想了又想，終於下定了決心。
“姐，我明天去跟爸媽說，我出去做工，讓你留在家。”她走到姐姐床邊，推了推一直背對著她的姐姐說。
沒想到姐姐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激動地抓住了她的手，眼睛亮得發光：
“當真？！”
“當真！”阮阿麗看著姐姐開心的反應，更加堅定地點了點頭。
姐姐一把將她摟緊。
那晚，阮阿麗和姐姐睡著的時候，各自的嘴角都是向上彎起的。
還是那句話，姐姐開心，她就開心。
哪知第二天，她跟父母一說，就被媽媽劈頭一頓，罵了迴來。
“我憑什麽不能去！”阮阿麗不服氣地嘟囔著，“姐姐也隻比我大兩歲！”
“你懂個屁！滾一邊兒去！”媽媽嗬斥道。
“她為什麽不能去？！”姐姐也急了，大聲叫嚷道，“你偏心！”
“都別吵了。”一直一言不發的爸爸突然開口，聲音不大，但還是讓大家都閉了嘴。
他麵無表情地握住水煙槍的一頭，噔噔噔地在石頭上磕著煙倉裏的殘渣。
阮阿麗被這聲音弄的心裏頭發慌，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每一下聲響，都好像是催命的一般，敲在了她的神經上。
半晌，爸爸才從嘴裏說出兩個字：“抓鬮。”
畢竟賣兒賣女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有損陰德，弄不好要斷子絕孫。阮阿麗的爸爸心裏有幾分忌憚，不想拿了家長的派頭，硬性指派誰去。
還是抓鬮好，誰抓上就是誰的命，總之，埋怨不著他。
簽兒是姐姐弄好了拿進來的。
“阿麗，你先抽。”姐姐讓她。
結果不用說，當然是她抽中了。
幾天之後，她跟著一個花臂男人走了。
離開家之前，阮阿麗握住姐姐的手，像大人一樣地囑咐道：
“姐，家裏頭你多照應了。還有，”她湊到姐姐耳邊，壓低了聲音，“跟那個姓洪的，早點兒結婚吧。”
當她坐在擠滿了人的船艙裏，聽著蛇頭大聲嗬斥的時候，心裏是欣慰的。
這一次，是她撐起了全家的責任，成全了姐姐的幸福。
後來她才知道，姐姐在製簽兒的時候隻做了一件事：兩張紙上，都是阮阿麗的名字。
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得是你。
這是姐姐臨死前給她打電話告訴她的。
她離開家沒多久，那個姓洪的男人就帶著姐姐私奔了。後來的劇情加速往狗血的方向疾馳而去，洪家聲為了另外一個女人拋棄了她。而此時，姐姐發現自己懷了這個男人的孩子。
“阿麗，這個世界上是有報應的。”電話的那一頭，姐姐的聲音輕得像飄落在半空中的羽毛，“你起的壞心思，終究會落在你的身上。這都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人。”
掛斷電話後，姐姐從25層的高樓上一躍而下，結束了她的一生。
***
這個世界上是有報應的。
審訊室裏，阮阿麗的腦子裏迴蕩著姐姐自殺前說的這句話。
她忽然又想起了和思思在網約車上，看到的十字路口和汽車後座上黎雪嬌的“魅影”。
阮阿麗的喉嚨滾了一下，心頭升起莫大的恐懼。
“顧警官，”她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都是嘶啞的，“我同意，做你們的汙點證人。”
對麵，顧嶼淩朝她點了點頭。
阮阿麗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這一次的選擇，終於算是她自己做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