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瑾其實並沒有與皇帝置氣,她隻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為自己的阿爹阿娘,也為自己。


    阿爹是皇帝的臣子,自要為君王盡忠,他又是大晉朝的將軍,從戍衛邊關的第一日起,或許就已經做好了為社稷效死的準備。


    血灑疆場這樣的歸宿,對於武將來說,是一種榮光,顧瑾相信阿爹是死得其所,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後關頭,也應是心甘情願的。


    但當這犧牲背後,沾染上了朝堂爭鬥,世家謀權的手筆……


    就太可悲了。


    但這一切當真能怪得了皇帝嗎?


    顧瑾心裏明白,是怪不上的。


    先帝留下的亂局,皇帝能守住風雨飄搖的基業,就已經是難得,他沒法麵麵俱到的顧及好一切,同樣地,對曹家的妥協,也是屈從於情勢的必然。


    他已經做的很好了,甚至已在如今,給了阿爹和自己一個遲來的交代。


    顧瑾默默勸慰著自己,或許是剛剛扯著皇帝發泄了一番,現下心中也舒暢了不少,直到皇帝更衣迴來後,就見靠坐在榻上的人已經不再流淚了。


    皇帝吩咐人熬了碗安胎藥,一並送來的還有浸著冷水的帕子“先喝了藥,一會兒再躺下睡會兒,朕給你敷一敷眼睛。”


    英挺的身姿坐在榻邊,攪動著湯匙將藥散到溫熱,這才端到顧瑾眼前:“朕是一匙一匙的喂,還是嬌嬌自己喝?”


    顧瑾接過藥碗,憋著氣一口灌了進去,待咽下去後,嘴裏便立時被塞了口蜜餞,她咬著那甜絲絲的味道,看著皇帝溫和的神色,沉默了一瞬,垂頭低低道:“我不怪陛下的。”


    她聲音極小,嘴中含著東西,說的也含糊不清,但憑皇帝的耳力還是聽了個分明。


    皇帝一怔,深深看著榻上的小姑娘,終是長歎一聲:“傻姑娘,在朕麵前,你大可不必這般懂事。”


    她可以鬧的,無論多麽生氣,皇帝都願意哄著,但這份懂事卻叫皇帝無可奈何。


    “朕已下旨修建了武毅將軍祠,為你父親樹碑立傳,等建成後,陪你一同去祭拜可好?”


    顧瑾輕輕嗯了一聲。


    總歸這世上,她還是有至親之人的,皇帝,懷宸,還有腹中的孩兒。或許正是阿爹冥冥之中的護佑,才叫自己遇見了皇帝,也終於再度有了家。


    *


    外麵沸沸揚揚的鬧了月餘,湘王府和李氏私放印子錢一案,終於在封後冊典前夕有了結。


    湘王妃賜死,湘王府一脈抄家罷爵,貶為庶人,流放嶺南,永世不得迴京。


    李氏自然是與湘王妃同罪論處,永定侯府的爵位也坐到頭了,所有產業全部抄沒,在朝為官者罷黜官階與功名,男丁三代不得科考,就連宮中的賢妃,也受連累,被貶為選侍,幽居冷宮。


    比湘王府稍強些的是,顧家沒有舉族流放,雖在盛京再無立錐之地,但卻可遣迴祖籍,靠著耕種為生。


    這其實已經是輕饒了,這樣大的罪過滿打滿算也就處死了李氏一人。畢竟皇帝剛剛追封了武毅將軍,那邊就處置了顧家,刑部定罪量刑的時候,總歸要顧著未來皇後和顧叢炣的顏麵不是?


    未來皇後的親族,可以是庶人,卻不能是流放的罪人。


    刑部尚書捋著胡子考慮的周全,最後奏疏遞到皇帝麵前時,皇帝也果然是二話沒說地就準了。


    顧瑾這邊,尚有那不死心的顧家人屢屢前來求見,奢望著她能為顧家說句話,求個恩典。


    隻可惜顧瑾連見都不見,所有來拜的全都被拒在了外麵。


    直到這一日,顧元啟在外求見。


    彼時顧瑾正試穿著剛剛趕製好的鳳袍,鳳袍足夠寬大,哪怕她的肚子已經略微顯懷,也不必再改動尺寸,秋彤為她穿戴好後,不由笑道:“這皇後朝服與娘娘當真是相襯。”


    “娘娘看一看,可有要改動的?奴婢也好給尚服局那邊傳話。”


    大晉朝以玄色為尊,帝王和皇後的朝服都是玄黑為底,上用金線彩絲繡製而成,這顏色還是太過莊重了些,穿在皇帝身上是威儀自成,但穿在顧瑾身上,就顯得有些老成,人的年紀都被襯的大了許多。


    若不是靠那一張芙蓉麵撐著,還真算不上好看。


    顧瑾照著鏡子,搖頭笑道:“秋姑姑還真是誇得出來,我倒覺那貴妃的翟衣比鳳袍要好看些。”


    起碼顏色鮮妍許多。


    “那怎麽能一樣呢?”


    這身鳳袍,可是中宮權力的象征,是宮中多少女人求之不得的呢,誰會嫌棄不好看?能摸著個邊角都要視若珍寶,熱淚盈眶的。


    也就隻有自家主子才會挑剔了。


    “您今日隻試了鳳袍,未罩帔霞,更沒有上妝,戴上鳳冠,這自然是壓了幾分雍容,等冊典那日,奴婢們為您收拾齊整,您就能瞧出好了。”


    屋內伺候的一眾人都跟著笑,為主子開心,隻有青玉,時不時的有些出神。


    顧瑾瞧見她的樣子,不免問了一句:“青玉,你今日是怎麽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青玉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稟道:“娘娘,大公子在外麵求見。”


    顧瑾沒太在意:“大公子?哪個大公子?”


    這話一落,她就反應了過來,青玉陪她在永定侯府上大,她稱唿一句大公子的,也就隻有顧元啟了。


    “您發了話,但凡顧家人全都直接攔下,不用再來報,大公子見不著您,這才找了奴婢,叫奴婢幫著通傳一聲。”


    若是別人,青玉理都不會理,但顧元啟以前對顧瑾還算照顧,更是顧家難得的一個正人君子,青玉顧念著從前,又想顧瑾對這個兄長似乎並不甚討厭,這才幫了這麽個忙。


    果然,顧瑾整理袖袍的手指頓了頓, 不知想到了些什麽,終歸是道:“這怕也是最後一次相見了,等他們遷迴祖籍,也就再不會有牽連……你去傳他進來吧。”


    這一麵,隻當是全了他們之間的兄妹之義。


    顧瑾換下了鳳袍,到了前廳時,顧元啟已經等在了裏麵,他素來是遵從禮數的性子,到了如今也未曾因家中變故而失了儀態,還是恭恭敬敬的給顧瑾行了個禮。


    顧瑾於上首落座,這才微微抬手,開口道:“兄長免禮。”


    宮人們受了顧瑾的指示,給顧元啟看座上茶,直到他坐穩,才終於將目光落在了顧瑾的身上。


    自從顧瑾入了宮,兩人就再沒曾私下見過,哪怕偶爾在宮宴上相逢,也隻是遙遙一眼,連模樣都瞧不清明。


    顧元啟神色複雜的看著她,短短幾年時間,性子溫順的姑娘明顯變了許多,一雙杏眸不再無時無刻的低垂著,當初尚且帶著幾分稚嫩的容顏也徹底長開了,平添了些許雍容。


    那周身的氣度不難看出,她入宮後過得很好,比之在侯府時強了不知多少。


    想想當初自己想要阻攔她入宮時說的話,顧元啟不由搖頭苦笑,當真是自作多情了。


    ……


    顧瑾就這樣看著顧元啟麵色變幻,見他遲遲沒有開口的意思,便先一步道:“兄長今日前來,也是想求我幫顧家說上幾句好話的麽?”


    她放下手中的茶盞,定定的看著顧元啟:“這些日子我雖沒見過顧家人,但他們遞進來的信,卻是看過了的,裏麵有不少都提到了兄長,兄長可知,都是求什麽的?”


    顧元啟的神情茫然,顯然也不清楚。


    顧瑾也沒叫他猜下去,直白道:“他們求我應允,將你過繼到父親膝下做嗣子,為我父親續上香火,以免後世沒了香火祭拜。”


    她對顧家冷漠的態度也在消磨顧氏族人的期望,從一開始的盼著顧瑾求皇帝免了三代不能入仕的責罰,到最後成了給顧叢炣過繼一個嗣子。


    隻要過繼到了顧叢炣的膝下,那就是顧瑾的親兄弟,功臣英烈之後,皇帝總要看在顧瑾的麵子上,給個恩賞的,不說能再得個承恩伯的爵位,隻要能準其入仕就好,好歹算是給顧家留個能東山再起的念想。


    顧氏族人其實都厭惡極了顧叢頫和李氏,覺得是他們夫妻二人敗掉了先祖幾輩子闖下來的基業,但奈何顧元啟卻是顧家如今最有出息的兒郎,要保也隻能保他,把這個嗣子的機會留給他,才是最好的選擇。


    於是乎大家便隻能捏著鼻子推舉顧元啟,就連輩分最大的族老也都來信相求。


    “兄長呢?也是這樣想的嗎?”


    顧瑾看著他明顯瘦削了許多的身形,遭逢了這樣一番變故,他也已經再不複當年金榜題名時的意氣風發了。


    其實顧瑾也想過要不要給父親過繼嗣子,見顧家人提議過繼顧元啟的時候,心中更是五味雜陳。


    顧元啟是不錯,為人清正,又有能力有才學,是顧家為數不多對自己好的人,叫他的這一聲兄長,顧瑾也是發自真心。但唯一不好之處,就是他身上留著的李氏血脈。


    雖然與李氏之間的仇怨都已經算清了,記憶卻不會立時跟著消亡。


    “他們說的不錯,若我與陛下開口,過繼嗣子並非難事,而我名義上的嫡親兄長,也不會與顧氏一族連坐。他的前程,不會受顧氏影響。”顧瑾索性坦言道:“對兄長,我並無不喜,隻是我對二叔父,二叔母的厭惡也是真。”


    “所以呢?我該出麵保下你麽?”


    顧元啟徹底愣住,他眼中閃過些許波瀾,又轉瞬即逝,明明滅滅的光火再度沉寂,終是搖了搖頭道:“不必了,父母之過,臣這個為人子的,該當承受,莫叫臣汙了大伯父的英明。”


    “娘娘若想為大伯父過繼嗣子,族中還有不少稚子,大可選個品性端正,又有些習武根骨的來,待教養長大,也能繼承大伯父的衣缽。”


    顧元啟不是不心動,抓住這個機會,不止他自己可以繼續走仕途,他膝下的孩兒也能有個出路,但他也能明白顧瑾對他們二房的厭惡。


    終歸是自己的父母當年虧待了她,又如何有那個臉麵去給大伯父當嗣子呢?


    顧瑾訝然,沒想到顧元啟竟然會拒絕,她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人,歎息道:“兄長曾經多番護過我,我是感念的,若你想當這個嗣子……我也不會阻攔。”


    “你當真想明白了麽?”


    顧元啟倒是坦然,他的脾性多少有些執拗,認準的事情就不會迴頭。第一個不必說出口,後麵的也就沒什麽好猶豫的了。


    “臣想的很明白,請娘娘另擇其它人選吧。”


    顧瑾沒有再勸,她已經給過了機會,顧元啟也有了選擇,那就不必多言了。


    廳內又是一陣寂靜,直到一盞茶水飲盡,顧元啟才起身拱手一拜:“今日臣來,是為與娘娘辭行的。”


    “經此一別,恐無再會之期,還望娘娘珍重。”


    顧瑾看著他,淡淡應了一聲,在他將要告退時,難得開口問了一句:“何時啟程迴鄉?”


    “三日後,祖母喪禮辦妥後。”


    其實早在判決下達後,顧家就該返鄉了,隻是顧老夫人遭不住變故,身體本就不大好了,京中又不知何時起的流言,說顧珍死時,已與湘王府的公子暗通款曲許久,又珠胎暗結,這才死後都入不了李家的祖墳。


    這樣的話傳到了顧老夫人耳朵裏,終歸是氣的她一口氣沒順過來,驟然間就過世了。


    皇帝看在她是顧叢炣的生身母親的份兒上,準許了顧家置辦過喪儀後再行返鄉。


    其實顧瑾也該去上炷香的,但想想顧老夫人所說的那一句句克父克母的災星,還是選擇了不複相見。


    她已嫁入了天家,又剛剛放出有孕的消息,就算不去,旁人也難用孝道來指摘她。


    這一遭兄妹相見,顧瑾最後也隻道了句:“兄長一路好走。”


    在旁看了全程的秋彤,看著顧元啟那遠去的背影,也不由得感歎道:“原以為這顧大公子也是想要求您些什麽,沒想到還真就隻是來道別的,連做嗣子的機會都推拒了,倒是歹竹出好筍了,有些君子之風。”


    “要是沒有那樣一對愚蠢的父母……”


    以後也是大好的前程啊,竟是生生被拖累了。


    秋彤正惋惜著,就聽顧瑾吩咐道:“給他送去些傍身的銀子吧……無需太多,可置辦些薄田,足夠養活妻兒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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