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雖這麽說,但想著在壽康宮時,玉姝對顧瑾親近的樣子,嘉寧公主就難免有些別扭。自己的女兒,不親近皇後這個親外祖母,卻更喜歡顧瑾這個陷皇後到如此境地的貴妃?


    想也知道,皇後若是知道了玉姝在顧瑾懷中乖巧順從的樣子,該會有多生氣。


    嘉寧公主不敢提起這事兒,這麽小的孩子,還沒有大人們的那些繁雜心思,隻以自己最直白的感受去看待周圍的人,跟她講恩仇宿怨,講立場,也完全是對牛彈琴,別指望她能聽得懂。


    左右她拿兩邊都沒辦法,嘉寧公主也就隻能借著認生的由頭幹巴巴的解釋了一句,免得皇後氣悶。


    皇後卻隻盯著玉姝若有所思,似乎並不在意這孩子是否親近她,直到嘉寧快放下心來時,才略顯突兀地感歎道:“這孩子,若是個男孩兒該多好。”


    嘉寧公主拍撫著女兒的手一頓,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在生玉姝時難產,徹底傷了身子,以後都不會再有身孕了。玉姝是她第一個,也會是她最後一個孩子。


    最初的時候,她也和皇後一樣,有過類似的感慨,想著她要是個男孩兒就好了,甚至坐月子的時候,還曾經厭惡過這個孩子。


    但慢慢地,看著瘦弱的孩子出生沒幾天,就七災八難的,大病小病接連不斷,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夭折,嘉寧公主的心也慢慢軟了……


    她開始親力親為的照顧著,沒想到這一照顧,孩子就越來越依賴她,再難離手了。


    時隔多年,當初不是男胎的遺憾已經煙消雲散了,聽見皇後嫌棄自己珍而重之的女兒,嘉寧反倒會不悅:“是個女兒也沒有什麽不好的。”


    本朝公主出降後,作為外嫁的宗室女,所出之子是不會有爵位的,若是女兒能得宮中喜愛,才有機會受封個郡主,曹玉姝的郡主名頭,也是皇帝恩賞下來的。


    皇帝是個嘴硬心軟的,就算惱恨嘉寧公主的不自重與毫無信任,他也沒法對女兒全然不管不顧。孩子生下來後,該給的體麵,他還是給齊全了,並沒有因這孩子有著曹氏的血脈而輕視半分。


    “若不是個女兒,也就沒有郡主的封號,或許是個女兒,才更好呢?”


    齊國公府的沒落,嘉寧全然看在眼裏,如今就是連爵位都丟了,留給子孫後代的,又能有多少東西呢?且讓大表兄家去爭吧,自己的女兒,有郡主封號,還有自己留下的公主府和財富,日後再尋個愛重她的夫婿,就算沒有兄弟幫襯,也絕不會差了旁人去。


    “你可真是糊塗了!”皇後皺眉,不滿道:“什麽叫女兒更好?兒子才是你二表兄的香火,等百年之後,難道你想牌位都無人供奉嗎?”


    嘉寧看著皇後略顯激動的神情,默然了一瞬,抬頭問道:“那又能如何呢?活都尚且活不明白,哪裏又有那心力去管身後事?再者,您是知道的,兒臣已經不能生了,再提香火,除了添堵外,又有什麽意義呢?”


    皇後對上嘉寧的眼眸,似乎有所猶豫,就在嘉寧公主鬆了口氣,以為她不會說出什麽叫自己難堪的話時,皇後還是開口了:“你可以給你表兄納幾房妾室,隻要生下男胎,便立時去母留子,放在你膝下養著。”


    “養恩大於生恩,隻要是你親手養大的,又與親生的有何異?這樣一來,你二表兄後繼有人,待你年老時,也有兒子能奉養你,總比早晚要外嫁的女兒更好些。”


    “若你不放心外麵的女人,大可從給你陪嫁的宮婢之間挑選兩個忠心的,抬舉一番……”


    皇後深覺這是個兩全其美的好主意,但許是嘉寧公主的目光愈來愈寒涼,流露著濃濃的哀傷與嘲諷,她原本的語聲也越來越小,語氣也越來越弱,最終再度歸為沉默。


    嘉寧公主笑了,笑的卻很悲哀,眼中有淚珠悄無聲息的滑落,看得皇後心虛,轉過頭去氣悶道:“罷了罷了!好商好量的,你哭個什麽?玉姝這孩子也是隨了你了……我不過是為你拿個主意,總是為著你著想的,你要是不喜歡,就當我沒提過這事罷了。”


    曹玉姝察覺到了母親的傷心,抬起小手為她擦著淚珠,還學著嘉寧哄自己時的樣子,抱著她的脖子去親臉頰,嘴裏還小聲念叨著:“不哭,不哭,阿娘不哭。姝兒有好好吃藥……”


    嘉寧鼻頭發酸,強自忍迴淚水,悶聲道:“都說為人母了,才更能明白父母的恩情。兒臣生下姝兒後,也確實懂得了您的不容易。”


    “可現如今,兒臣卻有些看不懂您了。”


    皇後原本聽著上一句,麵色還有所緩和,然而聽著後麵這一句,才算反應過來,嘉寧的神態有些不對。她緊繃著唇角,有些害怕聽見什麽刺心的話。


    “比起兒臣與皇兄,在您的心裏,舅舅一家才是最重要的吧?”


    “嘉寧!”皇後氣的胸口劇烈起伏,皺眉道:“你胡言亂語的說些什麽?母後最在乎的,自然是你們兄妹兩個!你們才是我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來的。”


    “是嗎?”


    嘉寧低垂著頭,由著玉姝為自己擦著眼淚,或許是怕嚇著懷裏的孩子,她的語氣一直都很溫柔,說出的話卻寒涼入骨:“您一貫都是撿好聽的說,可是‘在乎’二子,卻不是嘴上說說就好的。”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可您為兒臣和皇兄計在了何處呢?”


    嘉寧公主憋了許久的委屈宣泄出來,便再難收迴:“自兒臣出降以來,您對駙馬的稱唿仍舊是兒臣的二表兄,就因為他是您的侄兒,您便關心他香火的延續,甚至不惜委屈了自己的女兒?”


    公主金尊玉貴,駙馬都尉沒經公主允許,是不能納妾的,就算公主不能生育,駙馬也不能以此為由在外納妾養小。


    自從生產後傷了身,舅母在她耳邊旁敲側擊的提過幾迴關於子嗣的事情,但嘉寧沒有讓步。不與旁的女子共侍一夫,是她作為天家女的尊嚴所在。


    讓堂堂公主為駙馬操持納妾,那她可真就是丟盡了皇室的臉麵,無顏再見列祖列宗,徹底淪為盛京城的笑柄了。因而在曹家起了這心思時,嘉寧就已經直言了,駙馬想要子嗣可以,但她既不會過繼,也不會同意納妾,隻有和離一法可解。


    曹家自然是不肯的,公主是他們好不容易討來的,駙馬的尊榮和子嗣,他們是既要,又要,著實貪心的厲害。


    她與舅舅一家因著此事撕破了臉皮,再難和睦。


    原本對自己和善的舅母與她百般為難,寵愛自己的舅舅如今也時常冷著臉,妯娌暗中諷笑她是不會下蛋的母雞……


    這些嘉寧都能應對,總歸自己是君,他們是臣,尊卑有別。不會說話的就打爛了嘴,公婆不慈就不再以禮相待,自己安安靜靜的獨居公主府便是。


    地位是壓人的利器,除了皇帝,她無需怕誰。


    但嘉寧想過所有可能,就是沒想到過,勸她給駙馬納妾的,來輕賤自己的不是別人,竟然是自己最為依賴信任的母親!


    “我,我是為了你好!”皇後眼眶含淚,痛心道:“若你還能生,若你沒因著玉姝壞了身子,我又何必想出這樣一個下下策?”


    “你真當母後是在作踐你嗎?你和你的皇兄,怎麽一個個的都不理解母後的苦心?都是為了你們啊……”


    嘉寧豁然抬頭,質問道:“您逼著皇嫂吃藥的時候,也是口口聲聲說是為了皇兄好,如今逼著兒臣給駙馬納妾,也是打著為兒臣好的旗號。”


    “結果呢?皇嫂壞了身子,再不能有孕,皇兄也不會有嫡子了。我呢?母後又想將兒臣逼到何種境地?”


    說完,她看著皇後呆愣的麵容,苦笑了一聲:“兒臣時常在想,您當初害的皇嫂不會再有子嗣,後來我生產時遭難,也壞了身子……這是不是也是一種因果報應?”


    “您做的錯事,又以同樣的方式,報應在了我——”


    嘉寧公主話還沒落,就被皇後一巴掌扇的偏過頭去,白皙的麵頰印著明晃晃的指印,還被皇後的指甲劃開了一道口子,火辣辣的疼。


    懷中的曹玉姝被嚇得一愣,突地又是哇哇大哭起來,抱著嘉寧的脖頸直喊外祖母是壞人。


    皇後也被自己魔怔的舉動嚇了一跳,顫抖著還有些發麻的掌心,不敢相信剛剛那一巴掌竟是自己打下去的。


    “嘉寧,嘉寧……”


    皇後有些無措,她緊緊抓住嘉寧公主的手腕,想要解釋,卻不知該如何開口,隻喃喃道:“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母後沒想打你,沒想打你……”


    這還是嘉寧公主頭一次挨打,她甩開皇後的手,抹了下麵上的血痕,指腹上殷紅的顏色那樣的明顯。


    某些堅定的信念正在徐徐坍塌,曾經以為最好的母後,似乎從不曾真心愛過自己,她心中亂成一團。給出去的感情,不是一下子就能收迴的,她敬重信任了皇後這麽些年,到了現如今,剩下更多的是不知何去何從的迷茫。


    嘉寧公主緩緩起身,一邊安撫著懷中受驚的女兒,一邊屈膝一禮,道:“玉姝哭的太厲害,看來今日兒臣是不方便在這兒陪您了。”


    “這就先告退了,改日再來看望母後。”


    她走的時候背影決然,沒給皇後半分挽留的機會,氣的皇後險些沒厥過去,怒吼著把所有的宮人都攆了出去,這才頹然的跌坐在那裏,眼神空曠而又呆滯:“為什麽……為什麽!就連本宮的女兒,都與本宮離了心!”


    皇後不甘心。


    或許她早已經明白了大勢已去的道理。


    百年的朝廷,千年的世家。朝國可以更迭,但掌握了一方財力的世家,就算在亂世之中,也能長存於世。大晉朝也不例外,甚至因為曆代君王的妥協與退讓,世家勳貴們發展的更加壯大了。


    他們獨據一府,一郡,甚則一州,與地方的官商勾結,勢力盤根錯節,百裏之內的土地,莫不為世家所有,所轄百姓,莫不是世家奴仆,甚則君王,也往往都是他們的傀儡。


    昔日的齊國公府,有世家勳貴的支持,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呢?為何對上皇帝竟是節節敗退?


    自皇帝揮起手中的屠刀對準世家時,皇後先是輕視,後是震驚,再是慌張無措,她想不明白有千百年底蘊的世家,怎麽竟會敗得如此之快,但慢慢的,她明白了,皇帝這局,哪裏是從貴妃入宮起開始布的?分明是在他初掌權柄時,就已經開始籌謀!


    她原本還以為皇帝當初立自己為後,抹去了齊國公府的背叛,是一種無能的妥協,如今想來,卻是在臥薪嚐膽了!是自己,是高傲了太久的世家,對皇帝放鬆了警惕。


    棋差一著,結局就是滿盤皆輸……


    *


    懷宸這日夜裏並沒有發熱,他難得的父皇和母妃同寢,睡在二人中間,枕的是皇帝的臂膀,拉著的是顧瑾的手,這一覺睡得反而比以往都要踏實。


    皇帝起身時,剛將手臂抽出來,就對上了顧瑾全然沒有睡意的眉眼。要是往常,他必定會將人摟在懷裏,親吻纏磨一陣才算滿足,但中間的小家夥睡得正香,他便隻能伸手輕柔地撫摸著小姑娘的鬢角,壓低了聲音道:“怎麽醒的如此早?再陪著宸兒睡一會兒吧。”


    顧瑾也坐起身來,從榻角繞開了懷宸,赤著雙足踩在地上:“昨日午後睡得太久,便醒的有些早,再就睡不著了。”


    皇帝擰眉,摟著她的腰身將人放迴榻上,親自蹲身為顧瑾穿上了鞋襪,叮嚀道:“寒從腳起,就算殿中還算暖和,也別赤著腳下地。”


    顧瑾沒躲,任由皇帝的動作,直到他想直起身時,才捧著他的臉,在那薄唇上吻了一口,道:“我親自為夫君更衣,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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