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寧公主麵容僵硬,任是再華美精致的妝容,也遮不住她神情中的驚愣。


    太後對她一直都是寬容慈愛的,自她幼時起,皇帝與皇帝就不和睦,聽多了宮中的流言蜚語,心中不安時,她總會躲到禦花園中的假山裏偷偷哭泣。


    每每來尋她的也不是皇後,而是太後。


    她總是笑眯眯的哄著自己,為自己擦幹臉上的淚痕。一遍遍的說,嘉寧是有人疼愛的孩子,皇祖母會永遠疼愛嘉寧。


    是什麽時候開始,祖孫兩個就漸漸生疏了呢?她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太後分明無數次的說過‘很失望’,卻又在怒氣消退後,仍然迴護著自己。


    但今天,太後的神情,似乎真的已經耗盡了所有的耐心。


    嘉寧公主有些惶恐和不安,她或許想過太後會生氣,但卻從沒想過,素來疼她的皇祖母,會說出如此絕情的話來。然而吉時已到,禮官沒有再給她開口的機會,她隻能戀戀不舍的迴頭,一步一步的走出了壽康宮。


    豔豔紅袍消失在了壽康宮的宮門處,宮中的禮樂聲尚未停歇,時日雖緊迫,但終歸是當朝皇帝膝下唯一的公主,出嫁的排場並沒有委屈了她半分。


    太後送走了嘉寧公主後就明顯卸了力氣,揮手叫眾人各自迴宮,唯有顧瑾帶著小懷宸留了下來。


    小懷宸很喜歡太後的懷抱,沒有顧瑾拘著他,便伸著小手啊啊的要太後抱。


    太後也自然而然的伸手去抱,由小孫兒在自己懷裏玩耍抓弄。


    往日裏,太後隻要一抱到這孩子,就會愁苦盡消,但今天的笑容卻有些勉強,雖然還撐著精神,眼底的失落與無奈卻是掩蓋不住。


    人非草木,哪裏能真正做到無情?就算太後剛剛對嘉寧公主說的話再狠,對這個從小疼愛到大的孫女,她也還是止不住的惦念。


    顧瑾明白她的心思,更擔憂她多思多想,再累著自己,便抱過了在太後懷中玩鬧的小懷宸,輕聲道:“母後今兒個起的有些早,又折騰了這麽好一陣,想來是乏了。臣妾叫薑姑姑點上安神香,您再好好睡上一覺?”


    太後擺了擺手,低低歎道:“人都差不多選定了,怎麽就還是齊國公府呢?”


    太後語氣哀哀,又看著顧瑾,想要尋個合情合理的解釋“貴妃,皇帝可有跟你說過緣由?”


    為免太後被氣病了去,嘉寧公主和皇後做下的事情,並沒有與太後說。直到現在,太後也不清楚皇帝為何會在最後改了主意,但她卻知道,其中必定有皇後和嘉寧的手腳。


    顧瑾沉默著,但她的沉默已經給了太後答案,她搖了搖頭,無奈道:“罷了,已成定局的事,又何苦追根究底?總歸哀家這個做人祖母的,該盡的心力,都已經盡到了。”


    太後的疲憊之色太過明顯,顧瑾沒再多叨擾,起身先告退了,這時候,或許讓太後自己靜一靜更好。


    迴玉清宮的路上,顧瑾的輦駕在路上被攔了下來,秋彤在外麵迴稟:“娘娘,是恆王妃給您請安。”


    輦駕落下,紗帳被宮人掀開,顧瑾抱著小懷宸看向前麵站著的恆王妃,幾月不見,雖小產過一迴,但恆王妃的氣色卻似是好了很多,隻是她神情鬱鬱,眉眼間的愁緒仍舊沒有化開。


    顧瑾對她的事情還是多有惋惜的,此時與她說話,也沒因著皇後的關係而冷臉,隻溫和道:“恆王妃身子可都養好了?”


    恆王妃屈膝一禮,恭謹的迴道:“多謝貴妃娘娘掛心,已是大好了。”


    “不知臣妾能否去娘娘的玉清宮坐坐?”


    顧瑾微微挑眉,想了想後,還是沒有拒絕:“恆王妃想來坐坐,本宮自然是掃榻相迎。”


    恆王妃在宮中行走沒有輦轎,顧瑾原本要陪她下去走走,但小懷宸扒著自己睡得正香,隻好無奈道:“恆王妃見諒,這孩子睡著了,有什麽話,且等到了玉清宮再敘吧。”


    此處離得也近,兩人很快就到了玉清宮,顧瑾親自抱著小懷宸進了殿,恆王妃跟在後麵,略顯局促的站在那裏。


    顧瑾笑著道:“恆王妃快請坐吧,近來本宮這小廚房裏做的糕點都是少油少鹽的,味道淡了些,你且將就著吃些。”


    恆王妃連忙謝過,她悶悶的什麽也不說,拿了一塊糕點低頭吃著,不知怎的,就哽咽了起來。


    顧瑾尋著聲望過來,就見恆王妃竟是哭了出來。這突然跟著自己過來,難道就是為了來這兒哭一場的?


    “這是怎麽了?恆王妃,有什麽話先慢慢說。”


    別說顧瑾,就連殿內伺候的宮人都被嚇著了。凡是顧瑾身邊的親信,大多都是對恆王妃懷有幾分戒備和敵意的,畢竟這是皇後的兒媳,知人知麵不知心,誰知她突然到訪,是不是有什麽圖謀。


    可誰能想到,這半句話都還沒說呢,就先哭上了。


    好在恆王妃還有幾分理智,默默垂了會兒淚後,就自己憋了迴去,又起身告罪道:“是臣妾失儀了,貴妃娘娘早前賜下的藥材都是稀罕物,於臣妾的身體很有益,原是想要來謝您的,可不知怎的,近來總是時不時的就掉眼淚……分明心中什麽也沒想,偏就是忍不住。”


    顧瑾看著她,察覺到恆王妃這模樣或許不是做戲,她麵色萎黃,神色鬱鬱,雙眼有些失神,站在那裏,時而清醒,時而又有些恍惚,就像是丟了魂一般。


    這顯然是不正常的,倒像是得了鬱症。


    顧瑾沒法得出個準確的論斷,隻能柔聲安撫道:“那定是恆王妃近來太累了,迴去後便什麽都不要想,隻管好好休息……至於那些藥材,若是當真對恆王妃有用,本宮就再給你送些過去。”


    “沒用了,娘娘。”恆王妃苦笑:“這麽一副沒用的身子,吃再多藥也無濟於事,懷不上了……這輩子,我都不會再有孩子了。”


    恆王妃目光飄忽,卻又猛然間多了幾分神采,她盯著顧瑾,像是瀕臨渴死的人看見一汪清泉,試圖從顧瑾這裏,找到一線生機:“貴妃娘娘,求您,求您給臣妾指點一條生路。”


    就連恆王妃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找上顧瑾。或許是後宮中所有女人裏,她是唯一一個能叫皇後忌憚到發狂的人,又或是她太過光鮮亮麗,寵愛,子嗣,位份,應有盡有,活成了宮中所有人都想活成的模樣。


    也隻有在這樣的人身上,才能求到個答案吧……


    顧瑾:“……”


    她看懂了恆王妃眼中的希翼,可答案注定是要讓恆王妃失望了。


    在沒遇到皇帝之前,她也不過是個隻能逆來順受,遭人擺布的孤女,憑她自己,這輩子都沒法擺脫侯府的枷鎖。


    若沒有皇帝,她現在該是被李氏隨意許了人家,似販賣貨物一般,換取對侯府來說足夠的利益。


    皇帝是她的夫君,更是她的貴人,拉她出了牢籠,給了她無上的榮華,就像是神明降臨一般。


    但不是每個人都像自己這樣幸運,而自己,也遠遠沒那個能力,成為別人的神佛。


    顧瑾目光悲憫:“恆王妃,是你高看本宮了,本宮幫不上你。”


    恆王妃愣住,繼而眼中的神采散去,又似是遊魂一般。


    “但若隻是不能生育,便算是窮途末路麽?”


    顧瑾的話叫她再度迴神,恆王妃怔怔道:“娘娘……”


    “你出身不錯,祖上三代都在朝為官,你父親更是一州通判,深得陛下信重。”


    “家中也是家風清正,父慈母愛,對你這個嫡女百般疼愛。”


    “這可都是旁人羨慕不來的。”


    恆王妃的父親是個難得的直臣,就連顧瑾也偶然聽見皇帝誇過幾次,他隻忠於皇帝,哪怕自己的嫡女嫁進了恆王府,也不曾變過立場,從不卷入儲君之爭,不結黨營私,隻以實務為重。


    就這樣一個人,卻在恆王妃小產之時,頭一次聯合了禦史參奏皇後,冒著有可能惹怒皇帝的風險,在朝中攪弄了一把風雲,試圖為自己的女兒討迴幾分公道。


    顧瑾也是羨慕的,羨慕恆王妃無論到何時,總有愛護她的父母。


    “你若不是個糊塗的,就該往前看。不能生育的女子有太多,恆王和皇後虧欠了你,更不能休了你,怎麽就會沒有活路呢?孩子,豈會是你的全部?”


    顧瑾深覺,現下隻是恆王妃自己想不開罷了,皇後害的恆王妃小產一事鬧得沸沸揚揚,皇帝和太後更是都對恆王妃存了幾分愧疚。從此以後,隻要恆王妃肯安分守己,不做什麽傷天害理之事,皇帝和太後總會多看顧著她的。


    遭皇後嫌棄厭惡又能如何?不能生育又怎樣?隻要皇帝和太後還在,這恆王妃的位置,她就能坐得穩穩的,保後半生榮華富貴。


    這難道不是活路?


    顧瑾在心中暗自搖頭,隻能說恆王妃被逼著喝了這麽多年的求子藥,已經對孩子的事兒瘋魔了,成了一塊心病,像是不能生育就不能活一般。


    那或許會是個遺憾,但卻不該是女人生命裏的全部。


    恆王妃仍是愣愣的,被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纏繞,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全然醒悟的,小懷宸睡飽了覺,迷蒙的睜開眼,顧瑾便再也顧不得恆王妃了,她也言盡於此,隻道:“恆王妃快先迴去吧,若叫皇後知道你在本宮這裏久留,怕是要為難你的。”


    顧瑾說完,便低頭哄著小懷宸,想要送客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然而恆王妃仍舊沒有走,而是盯著顧瑾懷中的孩子,不知想到了些什麽,突兀的問道:“娘娘,臣妾能抱一抱小皇子嗎?”


    她這請求顯然有些冒昧,憑玉清宮和鳳儀宮兩邊的關係,實在不是能隨意抱孩子的,萬一身上夾帶了點兒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不是害了他們的小主子?


    殿內的宮人都提起了精神來,虎視眈眈的盯著恆王妃,顧瑾則是訝然了一瞬,認真的看了恆王妃一眼,點頭笑道:“自然是可以的,這孩子不認生,任是誰抱都行,你且上前來。”


    恆王妃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顧瑾身前,當孩子被送到懷裏,咿咿呀呀的仿佛說著些什麽的時候,恆王妃終是沒忍住,抱著那溫軟的一團,再度紅了眼眶。


    恆王妃離開的時候仍是恍恍惚惚,待到人出了玉清宮,顧瑾才歎息了一聲,對著屏風後道:“人都走了,陛下還不出來?”


    皇帝信步走出,從顧瑾懷中接過流著口水的小兒子,往高舉了舉,直將他逗得咯咯笑才收手道:“朕沒想到,恆王妃竟會來找你。”


    早在恆王妃與顧瑾一道迴玉清宮前,皇帝就已經來了,隻是沒想露麵,這才藏在了屏風後,將兩人之間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我也沒想到。”顧瑾語聲惋惜:“或許是看著宸兒這樣小的孩子,更能叫她照著樣子,想一想自己那無緣見麵的孩子會是個什麽模樣吧。”


    “容臣妾說句心裏話,恆王妃的性子,當真不適合嫁入皇家。”


    顧瑾甚至隱約在她身上,看到了往日逆來順受的自己。


    在某些方麵,她與裕王妃是相似的,就比如那份謹小慎微和懦弱。


    隻是她在慢慢轉變,恆王妃卻沒有做出改變的機會。


    皇帝也沉默了片刻,道:“恆王妃,是恆王自己相看上的,無論家世還是德行,都擔得起王妃之位。隻是……朕確實疏忽了,賜婚前沒曾打探過她性子如何。”


    “也算是朕耽誤了她。”


    有皇後那麽一個如狼似虎的婆母,夫君又是個唯母命是從的窩囊性子,恆王妃這溫吞的模樣,又怎麽會不受磋磨呢?當初選王妃時,或許就該選個脾氣潑辣些的,也不至於被欺負了都不敢吱聲。


    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皇帝現在所想也確實如顧瑾料想的那般,隻要恆王妃肯安分守己,他也不介意多迴護幾分,保她一世富貴。至於孩子,恆王的側妃,妾室也都能生,王妃無子也不至於絕了後,恆王妃若真喜歡孩子,日後抱了妾室的孩子來養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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