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爪的黎明極富魅力,先是郭叔家那隻雄雞跳上牆頭像領唱一樣高啼一聲,全村雞公仔便齊齊地應聲附和起來,換氣中,百鳥登台接上,鳥偃旗雞高歌,雞息鼓鳥鳴唱,此起彼伏,雄壯,嘹亮,婉轉,絲毫不遜於人間樂團有組織的男女大合唱。熹微的晨曦就在這陽剛與陰柔交融的妙不可言的樂曲中倏地揭去了蓋頭,仿佛上帝也經不住這種不同凡響的交響樂的誘惑,一下子就把眼睛睜開了。

    隻有凡人中的凡人才能見識如此富於生命的曙光。

    也隻有凡人中的凡人在這生命的曙光下為了生存而在牛馬不如地掙紮。

    自以為窮在鬧市無人問,生活在無邊無際的苦海,世上最苦最窮提著心吊著膽兒求生存、為了下頓起早摸黑的隻有我和我母親,但我到村裏才出工不到一個月,就深切地感受到我和母親的生活算是在天堂。

    每天,當頭上的星星還未完全隱去,當鳥兒更加動聽地婉轉起歌喉,我趕到地裏,村民早就像老黃牛一樣在土裏埋頭耕耘了,天不黑盡,月亮不升起三四丈,除了朱三娘沒有誰說迴家。人人神情皇皇,好像有個無形的魔鬼瞪著眼睛在陰暗中窺視他們似的。生活更是猶如洪荒,不要說油星兒,盡紅薯也吃不上一頓。若大一個村子,就沒有一家喂得起豬。

    對此,湯燦和盛凡經常搖頭大歎,盛讚偉大,而又牢騷滿腹鬥嘴皮兒,怨村裏為啥不允他們像我一樣入主土地。

    花飛謝從不參與逗嘴,常常像個姑娘似的矜持地靠在門框上,若有所思地或仰望天空或遠眺關爺林或不知所向。

    夏紅雲真把我當小弟照看了,在我出工後,主動承擔起為我煮飯燒水的任務。為了取信於民,她在煮好飯後會借口接我,風塵仆仆趕去地裏與我們一道幹至收工。手腳麻利,閑熟,決不像我那樣拖泥帶水。而且一幹起來就沒見她伸過腰,汗水恐怕比我一天流的還多。村民們目光隱透讚賞,但均保持沉默,無人喝彩。

    我沒有享受過村民們暗暗瞥在夏紅雲身上的那種猶如光環似的目光,而且除了朱三娘沒有一個和我說過一句話。而朱三娘也是在我到代銷店買東西時才會湊過來叫我一聲或兩聲閨女,那兩聲閨女叫得自然,親切,蜜甜。而後,蕩我一秋千就走,在地裏就形同陌路。夏紅雲、盛凡、湯燦、花飛謝,以及那位周國正初來乍到時,都曾榮幸地享受過她的“母愛。”

    朱三娘惡叉白賴說瘋不瘋,說不瘋又不是很不正常。不知是吃雜了為了幫助消化還是怎麽?她總愛大聲武氣叫罵,在地裏地裏罵,迴家就在牆外罵,搞不清楚在罵誰。在她叫罵時別人是勸不得的,一勸更是聲色並茂足蹈手舞,跳起腳腳一蹦三尺高,拍著屁股指天戳地昏罵,滿嘴唾沫就像個大口罩,也不會說口渴。但她活路精細,挖紅薯連小指粗的薯幹也不會留在土裏;種小麥,土搒得很勻,翻蓋時又輕又快……她有時去地裏很早,早得不知時間,如挖紅薯,村民們去時,她身後已有一兩背紅薯從白區轉入解放區;有時她又去得很晚,學校都上第二節課了還不見她罵罵咧咧的身影。不論早去晚去,她都早退。曠工是家常便飯。村民們對她很少搭理,且目光怪怪的,似乎含有一種刻骨的怨恨情緒。

    村裏寡居老婦不少,而且年齡斷層,小十二三歲以下,大是十八九歲以上,十四歲至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女鳳毛麟角。斷層原因無疑是在當年的幼兒園餓死了。到底咋會隻餓死孩子,為啥有那麽多老寡婦,我問過小虎,差點沒被他生吞活剝。

    村裏無論是老婦人中年婦女年輕媳婦還是小姑娘,雖然生活粗糙,穿著低劣,卻掩不住其天生麗質。特別是小媳婦和姑娘們,更是如待放的玫瑰,一天勞動下來一身臭汗汙泥,仍是出汙泥而不染,依舊是那樣嫵媚、鮮活、含情脈脈。我無法一一道出她們的天然之美,更不想剖出我看見她們破爛的衣衫下那幹淨的動人魂魄的美時我是多麽憂傷多麽心碎。我不知道這些如此美好的精靈為什麽會來這個粗糙、野蠻、奸詐的世界,會集中在這個巴掌大的山村。天然之美是需要痛惜、哺育和供奉的。她們沒有得到。她們的目光浸透的是苦難和恐懼,偶爾也會閃出曇花一現般的希冀。

    男人們的雄壯英俊,我更無法言表讚美之辭。倘若我不是一個脫韁野馬似的假小子,倘若我身體早熟,會被村裏任何一個年齡段的男人俘虜,墜入那個叫啥愛的河流淹死。

    勞動得看田土麵積大小,有時全在一塊,有時又分成二三夥。出滿工的全是老人,婦女,和姑娘小夥,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杏兒、梅兒、薇兒——不是因為她們三人長得最漂亮,而是她們幹活總是與水龍、飛龍、天龍三個標致的小夥子在一塊,引我注目。成家立業的壯年男人一般隻在午飯後才現身影,唯有“寶書”不離手的男人滿勤地跟著我們幹。我了解到一點有關他的情況不過是他的姓名叫成功,曾在地區任教育局長。他和我是勞動中最孤獨的人,不同的,是他自己不願和人說話。他從不插在人群中,要麽在前,要麽在後,放稍也是獨自坐得老遠,埋頭孜孜不倦。我暗自佩服他的定力,換了我,看不了兩行就會瞌睡。他幹農活的熟練成度在我看來和我不相上下,但他做錯了,有人會教他,雖然教他的人大多不是很客氣。但我還是羨慕他,因為如果有哪位婦女,姑娘或小夥子也這樣嗬斥我,或是對我蹩腳的勞動給予哪怕是丁點兒違心的獎賞的目光,我也會高興得心花怒放,就可以繞著彎兒和他們扯上白搭上腔,那時就由不得他們不和我說話。

    善於惡作劇的孩子不也希望大人誇其是天才嗎?

    所以,在一天挖紅苕時,我就故意將紅苕挖成幾節,盼望在我旁邊的嬸娘們立竿見影指教我,或是臭罵我一頓。可她們誰也沒言聲,表情上連一點嗬斥責罵的意思都沒有,隻是不時往我身後看,看一次身體就微微顫抖一次,好像我挖斷挖碎的不是紅苕,而是她們的心。村長愛人趙嬸望了兩次後不再望,埋頭挖,挖著挖著,忽然跪在土裏蒙著臉痛哭。我不解,還得意地迴身看,就是這一看,我的心顫抖了——身後一長路頭斷殘肢的紅苕漿水橫溢,天幹個兒小,又是白薯,血色黃昏下,恍若一具具剛遭歹徒五馬分屍的孩童。我仿佛就看到了村長家院子裏餓死的那98個孩子。紅苕不是孩子,但它等同於生命,如果那98個孩子當年有紅苕吃,今天就是鮮活的生命和希望。

    我卻在糟踏生命和希望!

    我也哭了,跪在泥土上。

    我認錯了,很奇特——“誰叫你們不理我,不和我說話……嗚嗚嗚……”

    從此,我再不敢使點子胡作非為。

    還是沒有人和我說話——無論我如何厚臉皮叫嬸嬸叔叔,喊哥哥姐姐叫弟弟妹妹。奇怪的是,全村上下看我的目光都很複雜,那是什麽樣一種目光啊!好奇、不安、疑慮、希冀、恐懼、憔灼……好像我會給他們帶來災難,又好像在我身上看到某種希望。但無論何種目光我感覺都比較友善,無丁點兒看成功時流露的那種鄙視,也無瞥朱三娘時的那種積怨;反倒是在我身上撈去不少東西的朱三娘,幾天不見我光臨代銷店,就會斜乜我一眼或兩眼三眼。

    大雪這天,龍爪被凍住了,沒有下雪,僅是之前下了一天綿綿小雨,晚上刮了一夜帶唿哨的風,早上起來,整個龍爪就成了玲瓏剔透的水晶宮般的世界,宛如一座雄偉的城堡,堂皇的宮殿。樹木一夜間頭頂皇冠,飛銀瀉玉,在宮殿內外參差錯落,百態千姿:有的仗劍昂首,猶如皇宮衛士;有的亭亭玉立顧盼生輝,而又掩笑含羞,恰似風姿綽約的少女;有的翩翩躚躚,恍若宮娥踏歌起舞;有的搔首弄姿欲露故藏,一如慕歡豔婦……臥龍山則似在珠寶中醉臥的裸美人,奇麗壯觀至極。

    樓上幾人最新發現這奇景的有可能是盛凡,我恍惚先聽他大聲吟誦啥“龍爪暗闖水晶門,一夜雨刻風雕成。可歎往昔霧瀑隱,開門喜迎冰簾春。”然後才聽到夏紅雲驚喜的歡唿,緊接著門被她拍得山響,像出了啥事地急唿我快起來。

    小春已種完,這樣的天氣窩在軍用被軍用毯軍用大衣裏就像偎在母親懷裏要有多舒服就有多舒服。我不想應,更不想起,但我還是應了,懶懶中帶著不滿:“鑰匙在你那兒,自己不知道開門?”

    接著傳來她那大串鑰匙擠擠挨挨像風鈴似的聲音,但沒聽到鑰匙插入鎖孔,也沒了她的聲息,響起湯燦的聲音:“臉紅啥?裏麵是你小弟又不是周國正。拿給我開……梅關雪這臭小子,也不知是燒了哪炷香,我們是一年四季門前送屎送尿,他才來個把月人家就雪中送炭……”

    我一驚,手忙腳亂地起了床。

    我相信全村人在我第一天出工時就從趙嬸口裏知道我是女兒身,還知道我是那個“冒認”橫牛兒的姑娘,因為與我一同幹活的杏兒梅兒薇兒無論是在路上還是在地裏,常聚在一塊驚奇地瞥著我竊竊私語,一天那個叫梅兒的不慎聲音稍大了點兒,一句完整的話還被我耳朵逮著了:“天哪!她不是丫頭嗎,咋穿男人褲子?”

    隻有夏紅雲湯燦盛凡這三個傻帽和公社一幹人“宮娥不識中書令,問是誰家美少年。”

    湯燦是在夏紅雲的力證下深信我為同類的,盛凡對我性別曾似信非信,但從他不忌諱入我房間來看,多半將我視為了帶娘娘腔的男人。至於花飛謝,從言行上則難以判斷他是將我當男性還是女性。他言語不多,很少串門,大部分時間他房門是關著的,不知他是將自己關在屋裏還是獨自到野外揣摸什麽去了。給人的感覺是孤獨、愛靜,眼裏常含著一縷隻有在我母親眼裏才能見到的那種哀傷,仿佛曆經苦難不堪迴首。

    門口有大堆紅薯,一袋麥麵,一塊兩斤餘重還比較新鮮的說不清楚是啥動物的肉,一挑木炭,八捆劈好的桶箍柴,一個火盆;火盆架是新的,火鍋兒也是新的,均擺放無序,柴是壓在麥麵和紅薯上的,把袋子都穿透了,顯然是怕被人發覺,傖促而來急促而去。

    湯燦也不怕冷,雙手一如既往各握有一個滾動軸承,說是練啥功。那軸承簇新,裏麵的珠子光閃閃,旋轉起來風一樣嗚嗚響,每次見他把玩,我都要羨羨地看兩眼。他把軸承往我手上一塞,“喜歡就送你了,我爸車間多的是。無才可去補蒼天,讓人當玩物吧。盛凡也要去了一對,本人還有對沒見過世麵呢。”然後一邊嚷嚷,一邊喜孜孜地幫我搬運進屋。搬完了,很大個地吩咐樓道上的盛凡升火盆烤火,叫夏紅雲去把花飛謝喊起來幫忙擇洗紅薯,他自己則去下麵取冰化水,冠名我今兒請客。

    人是一個易變的東西,當餓得褲腰帶都沒辦法再紮的時候,再清高的人也不會要啥臉麵。盛凡就自嘲地向我一笑,無條件地執行了。夏紅雲去叫花飛謝沒叫來,說不在家。他們生活也算是水深火熱,雖然公社固定供應他們每人每月6斤大米16斤玉米,還有5元錢,但正是架子豬過渡到年豬階段,一般在中旬就得寅吃卯糧。到龍爪過了兩個冬,都是龜縮在被窩裏作繭自縛,烤火就更是如枕黃梁。

    我立在南窗,望望瀅透的世界,又看看腳下那袋麩麵合一的白麵,感到很茫然。是誰送的?應該不是小虎,因為小虎給我送東西時不會避人,況且一個星期前他在第二次為我送米來時,明確告訴我節約著吃,他要和他老爸送他姐去地區醫院治病,最早也要到年前兩天才會迴來。關伯伯也不可能。因為關伯伯想的是我多去陪他,這樣的天氣,怕是求之不得我住到他那兒去為他煮飯溫酒。可能的隻能是村裏。可村中哪家有這麽高檔的麥麵吃呢?動物肉還好說,村民們常到東峽穀和望龍山安放機關,刺蝟、山羊、野兔野豬等一個不小心,就會誤入歧途。我蹲下去捧起大捧麥麵想哭。突然,麥麵中翹出一張紙角,像破殼而出的小鴨驚疑不定地望著我。夏紅雲抽出來看了看,眼睛倏地紅了,掃了一眼正在走廊上忙碌著升炭火弄得一臉花的盛凡,將門輕輕地關上,抹了把淚,把那紙條遞給我:“你看看這,小弟。”

    紙張粉紅色,一看就知道是從公社牆上撕的標語紙,上麵那兩句話特暖人心:閨女,受苦了。你們要相互照應嗬。

    我在心裏喊,你們終於在心裏承認我是村裏那個死了的橫牛兒了!淚水一下子滾落到了麥麵裏。夏紅雲比我還激動,捧著紙條泣不成聲,她說想不到村民早將她當女兒看待了,她一定不會辜負村民期望,照顧好我這個小弟。我知道她理解錯了,紙條上的閨女絕不是指她。她之所以如此理解,是她對我這個“小子”深信不疑。

    我沒點破,同性相斥。我怕她今後不為我做飯洗衣服。我幫她擦了淚,借口解溲溜出了校門。

    村中差不多的孩子都在被凍住了的鵝卵石路上似溜冰又不似溜冰,因為隻有哭聲沒有嬉笑聲。尋常一般隻在下午出工的男人們在簷下顯得很嚴肅,時而指點時而喝罵,時而親自跳到那比油還滑溜的路上示範著開溜幾米或沉穩地走幾米,叫孩子們再來。孩子們頭上大都摔有青包包,淚痕滿麵,看來是很不想玩這遊戲。

    出校門才摔了個四仰八叉,還好,沒人看見,起來後再不敢走那拒人於千裏的“蛋”路,手扶各家院牆小心翼翼,也不管別人理不理睬,微笑著叫這個叔那個叔,叫到郭叔時,小不點英雄從公社方向滑行過來,見到我,雙腳倏地八字形張,哧溜——停下了,向我做鬼臉打手勢。那意思似說,是騾子是馬跟著溜溜啊。這麵子可丟不起。我迴了他個鬼臉,輕盈盈跳到街麵,神態舉重若輕,自我感覺很是飄逸。可“蛋”路一點兒不給麵子,拒不接納,著地就使孬,不得不疾速換腳,著地聲踢踢踏踏媲美馬兒馳騁,馬兒馳騁千裏,牛兒我一陣忙活卻沒行寸步。在我栽倒的刹那,水龍天龍飛龍竟在那間不容發之際嬉哈哈喝出了半聲“好,”我便被兩雙有力的手穩穩托住。一是郭叔,一是水龍的爹黃叔,他倆距我都有一兩丈遠,郭叔在簷下還是埋著頭的,想不到他們踏冰如行山地,迅疾似閃電,太玄乎了!水龍拉著英雄,“來來來,我們也學人跳跳‘忠’字舞。”我白了他一眼,趕緊落荒而逃。

    從進村那天起,我就在腦中努力挖掘幼時的印記,忙中偷閑鑽遍了村裏的旮旯角落,感覺熟悉又很不熟悉。熟悉,是覺得那鵝卵石路似乎就是記憶中故鄉村裏的那條路,隻是感覺稍微窄了點點兒;還有村中的代銷店,也好像就是記憶中那個要我喊他爸爸的叔叔抱著我去過的合作社……不熟悉的就更多,包括橫垣村後的臥龍山在我記憶中都是陌生的,並且我找不到記憶中的家園,記憶中的家是很模糊的,似乎離“街”很遠,我和我姐上幼兒園要走很久;住房是木的而且很大很寬還有樓,前麵有好大一個敞敞的壩子,父親母親一天還帶著我和我姐在壩子裏栽了一棵樹,我爸在樹上還刻上了我姐和我的名字。而村裏住房很集中,家家獨門小院,且沒有木房,樹幾乎家家院落都有,我都偷著看了,並沒有字。更為重要的是父親姓啥名誰,我是絞盡腦汁也沒一點兒印象。母親姓梅名念一是無疑問的,我的姓名是念書時母親取的,無疑是跟母親姓,可村裏確是從古至今沒有人姓梅。

    但潛意識告訴我,龍爪就是我的根,我是龍爪的一分子。我信任這個附生在綿延千裏的懸崖邊、深陷於苦難深重的陌生而又熟悉的環境。因為無論我躺在哪一個溝渠和坡坎,都仿佛是躺在母親摟著我相擁而臥的床上。

    ——這不是迴家的感覺是啥?

    村長在院子裏拍打那棵古老的棗樹,樹上的冰淩與地上寒冰會師,發出了玻璃破碎的聲音,我甜甜地喊了聲趙叔,他“嗯”了聲,掃都沒掃我一眼。才十一二歲的酸棗兒獨自在旁學著步履薄冰,我不無討好地招唿她小心,諂媚地欲過去相扶,怎料腳下一滑,自己反而仰天摔倒,她嘻嘻地跑到簷下向我做了個鬼臉進屋了。右邊靠圍牆的千格窗漏洞百出的紙後恍惚閃出一個人影,一雙眼睛像星兒一樣在破洞口閃爍不停。感應得出,那雙眼睛是驚懼、惶恐的。

    村長既沒管他女兒也沒管我,繼續敲打棗樹。不一會,一身銀裝玉佩,宛如水晶雕刻的棗樹又變得枯澀,老氣橫秋。我踢了一腳滿地的冰淩,無話找話:“趙叔,冰淩掛在樹上是一道風景呢,為啥要敲下來?”

    村長心情看來不錯,沒有瞪我,還掛了點兒微笑,說棗樹已是風燭殘年,腹中又被螞蟻掏空,承載不了這樣大的冰淩,待會還要拿草在周圍燒燒,提高點兒地氣溫度。這幾年來都是這樣做的,不然它老人家就不在世了。

    我心裏很樂,表麵裝著一點兒不懂幽默,伸進大衣從挎包摸出一瓶摔了兩跤也沒砸碎的高梁酒,將它放到棗樹下,向棗樹誠摯地鞠了一躬,說:“老人家,好在你身子骨還硬紮,不然橫牛兒就找不到根了。橫牛兒不知咋感謝,特帶一瓶酒來給你老暖暖身子,萬望接受。如你老推辭隔外,橫牛兒的脾氣你老人家是知道的,她會傷心,會哭泣,會從石橋跳入峽穀……”

    “胡說些啥?”村長沒了微笑,但口氣還算平和,“正因為你小名叫橫牛兒,村裏才接收你。但你心裏明白,你並不是咱村的橫牛兒,如你不信,可以到望龍村西坡看看,上麵就葬著橫牛兒和她的母親。”

    “那根本就不是我和我的母親。”

    “當然不是!”

    “趙叔,你相信我,”我像女兒一樣吊住村長胳膊,撒著嬌,“我真的是橫牛兒,小名牛兒,那年我媽背著我從雪山奔逃到了省城,真的沒死。我媽也是在我來村裏的前幾天才丟下我走的。走前還囑咐了我一句話呢……”

    說到這裏,我期期艾艾說不下去,因為母親咽氣時我還在鐵道邊拾破爛。村長以為我在賣關子,又微笑了,抬手,中指一勾,反背在我頭上就是一磕鑽:“鬼精怪!說啊,啥話?”

    “我媽說迴龍爪找你爸和姐去。”為了更加圓滿,我又補充了一句,“要不然,我咋會在我媽剛去世就千裏迢迢直奔龍爪而來呢?”

    我正暗自為即興編的謊言得意,不料,村長臉色像晴轉陰的天慢慢地烏雲籠罩,生硬地甩脫我的手,瞪著我,說我還不會演戲。我不知哪兒出的岔子,也的確不會演戲,頓時感覺臉龐發燒,強硬頭皮,底氣不足地反問:“既然我不是你們認為的橫牛兒,為啥將我當女兒,擔心我餓著凍著,送那麽多你們都吃不上的好東西給我?”

    “啥?送東西給你?荒謬!”

    “你不要裝,趙叔,我人小,但我懂事。”

    “你是很懂事,不然不會肩負重任……但咱村的人不是傻子……丫頭,我今天破例告訴你露的馬腳,免得你小小年紀還在村裏忍辱負重。橫牛兒她爸死時,她媽還健在。龍爪?哼,鬼才這樣叫!”

    村長又露出微笑,但那微笑變了味兒,是譏,是嘲,是排出了定時炸彈後的驕傲。右麵窗戶破紙洞後的那雙眼睛,似乎更為惶惶,一閃,不見了。

    我為我突兀的謊言後悔不迭,但村長像一座石雕,再也聽不進我半句解釋,就是我哭得涕淚交加,他也堅持要我立即離開他家,離開村子。軟的不吃,看來還是要來硬的,哼!你還不知道我橫牛兒是一盞不肯省油的燈呢。我抬起袖子拖去淚水,從身上解下母親的骨灰,像朱三娘罵大街樣高聲嚷起來:“想趕我走,沒門!以為我是孤兒好欺負是不是?想不到我媽在我身邊,哼!這是我媽,我媽叫梅念一,你問問她答不答應?不認我,難道我媽你們都不認?要是哪天我找到那棵樹,找到我姐,找到我爸,看你還敢賴……”

    我嚷嚷了半天,氣都沒換。村長表情一驚再驚,幾次蠕動嘴唇似欲插話都沒有機會,我停了,他卻不開口了。那雙惶恐的眼睛又貼到了紙洞口,紙糊的窗兒簌簌作響,看來那人冷得不行,在激烈地打顫兒。

    可能在冰淩上站久了,村長身子也在發抖,我正想將軍大衣脫下來為他披上,他說話了:“孩子,你……你將你母親的骨灰隨時都背在身上?能不能打開讓我看看?”

    我點點頭,卻將母親的骨灰抱緊了。村長見狀,長長惋歎了一聲,“不願就算了。你迴去吧。”

    “你又誤解人!”我眼眶兒一熱,淚水跟著滴嗒而下,抽抽噎噎地說:“我媽生我時得了病,最怕冷,在這裏打開要涼到我媽咋辦啊?”

    “乖,別哭,那進屋……”

    “咣當——”右麵的木窗突然倒塌,被冰淩痛擊得四分五裂。那人竟是成功!他淚流滿麵,木呆呆立在窗前。我驚得說不出話,淚水都被嚇迴去了。村長瞥了一眼,領我進了屋。

    屋裏有個大木鬥,裏麵旺旺地燃著炭火,村長讓我坐進去後不再提看我母親骨灰的事,徑自在灶上忙碌起來。我說趙嬸呢?他說掛紅色恐怖去了。“襠織布”我還沒解,又來了個“紅色恐怖,”想問,又忍住了。母親的骨灰,我是先用油布縫袋裝好,再用母親一件蘭卡琪衣服包裹,兩袖當背帶斜挎在身上的,裏麵放有初中畢業時我和母親合影的一張相片,也是我和母親唯一的一張照片,想母親時,我就偷偷拆開看一眼。村長現在不想看,我卻想看了。我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揭開,露出了油布袋和相片,母親和我都在笑,但我的臉是曝光不足還是攝影師技術欠火候,朦朧得有點兒不見本來麵目。母親非常漂亮,也難怪人們背地裏稱她鬱美人。照片上的母親更是美如蓮花,平時的憂鬱一點都沒現——因為我這頭以牙還牙不畏強暴、智力非常平庸的牛兒出乎意料地在數學考試中史無前例地拿了60分。我親吻了母親那張明媚似春光的笑臉,緊緊貼著母親臉龐,仿佛感覺母親栩栩如生地出現在眼前,將我摟進胸懷,取出梳子幫我梳理猶如鳥窩兒的頭。

    真有人在為我梳頭。頭發係著身上萬千神經,有幾條神經敏感地抽搐了下。迴首,竟是酸棗兒。

    “牛兒姐,我爹在廚房哭。”酸棗兒說。

    我正想問為啥,村長紅著眼出來了,故意嚷嚷:“這鬼煙子,熏得人睜不開眼……” 但廚房根本沒燃火,那來的煙呢?我向棗兒眯眯眼,捧起母親骨灰遞給村長:“趙叔,我沒騙你吧?你看,我媽在生你氣呢。”

    村長像大臣迎接聖旨,忽然做了個將馬蹄袖左右拂掃的動作,搶步上前,單腿打千,雙手虔敬地接過了母親的骨灰,目光便像冰淩凍住大地久久地凝在了像片上。俄頃,雙手開始劇烈顫抖,雙目猶如生氣的大海,洶湧翻滾……持續了大約兩分鍾,“海潮”退了,手也不抖了,一切恢複如常。他說:“哦,這就是你母親。”

    這種心不在焉的口吻令我非常反感,我一把從村長手裏奪過母親骨灰,邊包裹,邊陰冷冷地咕嘟:“瞧你那雙棗皮似的手,不要把我母親摸髒了。不就是個村長嗎,有啥了不起……”

    村長一點兒不為我刻薄的語言生氣,忽然扭頭:“棗兒燒火,今早我們炒肉煮麥圪塔吃。”

    酸棗兒目瞪口呆,像被嚇著了。俄頃,一頭衝向廚房,歡天喜地地嚷起來:“哦!吃肉嘍,吃山豬肉嘍,吃麥圪塔嘍……”

    “就在這兒吃!我去洗肉。”村長口氣不容辯駁。我沒看他表情,昂首邁出木鬥,闊步走到棗樹前,迴了一句:“稀罕!”

    “迴來!”

    不迴咋了,敢把我吃了不成?我堅定地向外走。突然,村長像一股旋風,倏地就到了我麵前,手裏還握了枚手榴彈。這一驚非同小可,急退幾步,才發覺是我買來送他卻放在棗樹下的那瓶酒。他和顏悅色,說:“要走,就把它拿迴去。”

    “不!”我脖子一擰,“就不!你咋不去把悄悄送我的東西搬迴來?”

    “怎又講蠻?對你說了,村裏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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