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梨溪郡,摘星樓。


    “殿下,三年之期快到了,靈珠的事卻遲遲沒有進展,想必牽機引的滋味不太好受吧?”


    屋內,頭戴黑色幕籬的魔族少年陰惻惻開口,視線落在霧薄燈袖袍下滑手腕露出的那根銀線上。


    “好不好受,隻能你親自來試。”霧薄燈正坐於壁畫墨影下,半張臉藏於陰翳,難辨喜怒,露出的那隻眼睛覆著紫光。


    那魔族少年正想出聲。


    “跪下說話。”


    卻驟然感到暴戾的廝殺氣息壓在他的膝蓋上,他白著臉哆嗦著身子,不受控製地跪下。


    魔族血脈至高無上的壓製力。


    令他不得不臣服。


    “你是霧灼衣養的好狗。”霧薄燈站在他身前,隔著幕籬輕佻羞辱地拍他的臉:“難道他沒告訴過你,魔族榮辱全係誰身上嗎?”


    少年倏然拖長尾音:“不對。”


    “你真正的主子是鏡如雪吧?”


    話音剛落,跪在地上的魔族少年脊背發涼,他不可置信地抬眼去看霧薄燈。


    霧灼衣是魔域的魔皇,而鏡如雪是他的魔後。


    霧薄燈用錦帕反複擦拭著手指,居高臨下睨著他:“正好,你迴去告訴鏡如雪,就說她心心念念的好兒子我已經替她找到了。”


    “讓她自己想辦法將藥老送來仙洲,否則我一定會讓我的好哥哥,後悔出生在這個世上。”


    魔族少年打了個寒顫,他蜷著拳頭:“殿、殿下,要是見不到靈珠,就算是夫人也沒辦法讓藥老出魔域。”


    藥老是魔皇心腹,牽機引隻有他能解。


    霧薄燈這是打算斬斷枷鎖,刀指魔域嗎?


    “畢竟封印結界會壓製修為......”


    霧薄燈嘴角勾著寒涼沁骨的冷笑:“我有說我不搶靈珠嗎?”


    隔壁屋子。


    一隻素白的手捏起八仙桌上的茶盞,熱煙嫋嫋升起,黑色兜帽覆蓋著全身,隻能看到一截瓷白的下巴。


    “精彩。”


    係統關掉隔壁的聲音。


    然後它又道::“霧薄燈是魔族太子!!他還要搶靈珠!!!幸好我自作主張監視了他。”


    微生泠取下兜帽:“你還知道你自作主張?”


    緘默許久。


    微生泠下意識抬眸望了眼窗外的暗夜永寂,茶杯中的水倒映出少女稠麗的眉眼,輕聲道:“他騙我。”


    那聲線壓得低,無比確信。


    再轉眼屋內已沒有人跡,唯剩那扇窗扉不停晃動。


    微生泠離開摘星樓,往郡守府的方向而去,夜風揚起並拖長她的發,巷子裏的無家可歸的野貓孤零零叫著。


    係統覺得她有些反常:“宿主,你不生氣嗎?不想發瘋嗎?”


    微生泠:“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我和他一開始就道不同不相為謀,不是嗎?”


    風靜,雷鼓。


    微生泠立於寰宇下,仰著天穹上翠雷盈亮世間,長睫壓下點掩去那隙光,帶著居高臨下的意緒:“就看兵戎相見,鹿死誰手了。”


    ........


    霧薄燈鎖上房門,桌上擺著銅盆,手裏拿著匕首,他掀起左手袖袍,露出手腕上那根細小的銀線。


    銀線的尾端染上紅,像蛛網般密密麻麻結了一片。


    霧薄燈手起刀落在手腕處劃開一道長口,黑色的血順著傷口噴湧而出,流進銅盆裏,漸漸地那根銀線上的紅消失不見。


    他閉上眼,意識昏沉。


    一縷妖氣漸漸縈繞上他全身,魘裏巫師玉低低歎氣:“總算能鑽空子了。”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女人聲線輕柔低啞,像一首悠遠綿長的搖籃曲。


    她喉頭哽咽著,頓了話語。


    “小薄燈,娘去村頭的鐵匠那給你打了一把長命鎖,娘給你戴上,從此長壽無虞。”


    銅鏡裏荊釵布裙的女人抱著他,那雙眼睛裏像江南水鄉的一捧春水,又像下不完的梅雨季。


    “娘,你走吧,離開這裏......”那雙黑曜石般剔透的眸底閃著水光,被小手倔強地撇去:“別再為了我迴來,他會打死你的。”


    “你走吧。”


    “你走吧!”


    “傻孩子,你就是娘的根,你慢慢長大,成為一棵高大的樹,好好地活,就可以為娘遮風擋雨了。”


    女人摟著他,溫柔地捧著他的臉,與他鼻尖相抵,眼睛拂過他的眉眼、鼻子、嘴唇,一寸寸仔仔細細地打量。


    很久,她才戀戀不舍地抬眸:“小薄燈不是最愛吃餃子了嗎?娘去給你包。”


    “肉餡的......”


    他跪在地上還是說:“你走吧,娘,你走吧,我求你了。”


    女人沒說話,最後看了他一眼,手拂過臉,理了下鬢發。


    鎖上了門。


    很快屋子外響起男人撕心裂肺的嚎叫,以及女人的哭聲,最後是菜刀一聲聲剁肉的聲音,急促而暴戾。


    下雨了。


    “燒死他,燒死這個孽種!!”


    祭壇上小男孩被捆在十字架上,嘴唇幹裂不堪,沒有一絲血色,眼眸裏猩紅一片,燒著可以燎原的恨。


    “這個天煞孤星不僅克死了自己爹娘,現在還害得咱們整個村落大旱三年。”


    “將他燒死,獻祭給天神!”


    村民們高舉火把,振振有詞,看他的眼睛裏深惡痛絕,恨不得食其血肉。


    下雨。


    為什麽不下雨?


    為什麽?娘死的那天不是下雨了嗎?


    所以他死的時候應該也會下雨吧。


    他閉上眼。


    好恨啊,但他沒錯,恨這個村子,恨自己,恨所有的所有。


    火燒在身上好疼。


    若世有神明,何不見民生疾苦?


    終於......又下雨了。


    他聽不見村民的罵聲,雨幕中有仙人撐傘走來,輕抬傘麵梨花溶溶若雪,露出底下那雙美輪美奐的眼睛。


    是紫色的,像寶石一樣漂亮。


    沒有人看見這位神女,除了他。


    神女問他:“恨嗎?”


    他剛要違背內心的意願,想去說不恨,想營造出良善的假象。


    可神女卻笑了,她笑眯著眼:“別說不恨,要恨,要強,要站在高處、要放下。”


    他愣著神,沒聽懂,神明不是以善為本嗎?為什麽要讓他恨。


    但他說:“我沒錯,所以我才恨。”


    他腰間長命鎖被施加一道流光,神女將傘送到他手裏,摸著他的頭道:“世有不公,不平則鳴。”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神女雨中迴眸:“你很勇敢,你沒做錯,吾在神域等你。”


    隻一眼愛恨全做雲煙。


    在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被所有人視而不見時,被口誅筆伐,被踐踏尊嚴,他恨,但更要公道。


    “世有不公,不平則鳴”,不公被神看見了,那這就夠了。


    他捏著傘柄握著長命鎖明白了,要恨、要強、要站在高處、要放下是什麽意思。


    霧薄燈醒過來,他兩百年間,頭一迴看清夢裏神女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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