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費掃視一眼眼前幾位,清清嗓子,說:“要說我第一次出門打工,那事可真好笑……”“快說吧!瞧你磨嘰的像個娘們!”於是老費也開始講起了自己的遭遇……


    我呢,跟他不一樣,我是去東部沿海打工,從西到東,坐火車路上得六七個小時,不過還沒有出省,我去的那年,是因為家庭負擔重,想掙錢補貼家用。我去的是一家文具廠,在一個開發區裏麵,我到的時候,從廠區到外邊的大路都是新的,廠區南邊是一個待開發的村子,一邊緊挨著一家民辦高校東麵是一家包裝物料公司。


    我是和村裏幾個人一塊去的,就讓他們牽線搭橋賃了一間屋子,是那種板房屋子,冬天賊冷,夏天又特別熱。


    剛開始大家是在一起的,因為加班之外單位不管食宿,所以隻能自己想辦法湊合一天算一天,後來熟悉了,陸續有人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工廠裏女工很多,幹活也挺麻利的,隻是到了休息日,幹啥的都有,有在居住點睡一整天的,她們覺得累了一周,每天都天不亮上班,天很黑了才下班,好不容易逮著一個休息日,那還不睡它個昏天黑地啊!也有幾個工友聚會宴飲的,你訂一份菜,我湊一瓶酒,很快一桌子菜就齊了。聊天也沒有多少正經話,多數是吹牛裝門麵,聽者也不揭穿就當故事聽了,酒足飯飽才迴去休息。還有的到附近的公園景區轉轉,拍幾張照片留作紀念。


    我有時和幾個同事聚餐,有時卻是更加忙碌,到附近手工點幹零活。幹這活的大部分也都是女的,一般是男人有一份工作,女人在家閑著無事就跑來做工藝品,當然也有那不願意進廠的女人跑來幹活,工資日結,當天掙當天花,明天再說明天的事。我一個大老爺們幹這活,難免讓人指指點點,可是一天收入百十塊錢,不比睡懶覺強許多啊?


    還別說,我覺得沒有什麽難的,很快便掌握了拚裝製作工藝品的大部分技術,到後來老板甚至讓我指導起新人來,拿老板的話說,就是除了鑲寶石不會外,其他插件剪件之類的信手拈來,這一點別人就不行,沒那個耐心,所以幹了沒幾迴就待在出租屋哪兒也不去了。


    膠東這地方臨海,開放的經濟政策導致這裏遍地可拾“黃金”,當然前提是你得有耐心。工藝品加工的活兒很零散,全是考驗人的手頭快慢來不得半點虛假。有人一天掙個百十塊錢,有人晃蕩一天也就十來塊錢,差距還是很大的。我剛開始也不懂行,後來慢慢就內行了,比如你總是幹插件,很簡單,就是照著別人插好的例子把五顏六色的扣子固定到紙板上,每完成一個七八分錢,累死也掙不到很多,當然實在無事可做的時候聊勝於無。最掙錢的是那些加工難度大一些的項鏈包裝之類的,一個包裝費五毛,但是任務不多,有時候根本搶不到。我剛開始幹插件的活,很仔細,也巧,那段時間來找零活幹的人都是幹一天走人,隻有我堅持下來了,再後來就是老板大約看我幹活實在,才放心把細致活交給我做。


    幹活的時候不妨礙交流,女人們就沒完沒了的閑聊,我這時候就不說話隻當個忠實的聽眾,這也挺有趣的,因為一些人今天來明天走的流動性大,聽得多了也便了解了一些家庭情況。有一個挺漂亮的少婦,幹活沒有常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也就沒有多少人願意搭理她,她卻是自來熟般厚臉皮往別人旁邊一坐,掙錢少的插件不幹,有掙錢多一些的就“姐啊妹啊”求別人讓給她做,一開始有人不和她爭,可是那精細活被她做的毛毛糙糙。因為她根本就沒有往工藝品上花心思,一邊幹活一邊拆搭(方言:說壞話)其他老板的不是,什麽幹活要求多,給的錢不多了等等,我幹著活的時候偷眼看她的手法,瞧她出現問題了提醒一下,她臉紅的道歉,然後返工。一天下來也沒見她製成幾個成品,所以最後算賬時別人五六十,她也就十幾塊錢的樣子,也挺知足的說:“今天幹的夠要一樣菜和一瓶酒了……明天不來了,有別的老板給我打了招唿……”有人就露出驚訝的神色,不是說她有多能幹,而是掙了這麽一點就一下子花完,是過日子的人嗎?


    第二天她果然沒來,有人就在幹活時揭露她的老底:屁!她好吃懶做的,連孩子也不管,她老公揍她幾迴了也不改……做工藝品的人裏,有一男一女來的次數也不少,幾乎每一次都被問:“你們是兩口子吧?”女人就笑:“什麽呀,這是我兒子!”別人連忙道歉,她卻滿不在乎,後來相處時間長了,我才知道她的底細,她十二歲生的這個兒子,別看個頭比自己還高一些,就像沒斷奶的孩子一樣,她走哪他跟哪,所以別人的誤會也不止一次了。


    我說過我隻是周末做些工藝品,平時當然大都是在文具廠上班。新人往往沒經驗,光憑熱情幹,領導是挺喜歡新人的,幹活不惜力又聽話,老員工就不行了,一個原因是幹出經驗了,總會找機會偷懶,反正完成定量任務就行,絕不多幹。打個比方,一個小時能幹三十件,領導就認為員工能力就這麽大,也不會多派任務量,如果有人一下子幹到五十件,那麽老板會以為老員工耍滑,就會提高任務量,結果是都隻能咬牙堅持,再不能唱著歌幹活了。有人說廠子不是計件工作嗎?幹多了不是掙的多嗎?這麽認為你就想多了,老板要沒你精,你早成老板了。你們不是都能幹到五十件嗎?工資計算基數就從三十變五十……每一次改動薪水計算方式,得到好處的隻是極少數員工,多數人都成了背景板。


    我還發現,有些整天出雙入對的員工其實本來並不是一家,隻是臨時搭班過日子。他們並不會在結束工期返家後鬧離婚,隻是臨時緩解性壓力的一種形式。有人說這種人是道德淪喪,也有人說情有可原,反正說啥的都有,都隻是一種理論上的分析,隻要從另外一麵想,誰又能保證在家沒出門那位不會有外遇?


    要非說婚外情有害家庭的話,也還是能找到案例的,有的把錢財大把花到這上麵,最終落得人財兩空,也有人迴家鬧離婚,一轉身才發現這“臨時夫人”或“臨時老公”早跟其他人跑了。


    出現這種情況還和一個原因有關,在家鄉左鄰右舍無形中就起到監督作用,而在人生地不熟的環境裏,由於當地人始終把務工者當成異鄉人,社會輿論也就自動屏蔽他們,於是形成了監督的真空地帶,“露水夫妻”也就司空見慣了。


    其實又何止普通員工,就連文具廠老板也出現了這種情況,但他們是因為金錢作祟。老板是夫妻倆,據說那女的她爸曾經是市領導,所以這家工廠才能夠順風順水的發展,但是經濟發展的同時,夫妻關係卻降到了冰點,先是男老板找了一個比自己女兒還小的女大學生做情人,後來女老板又開了家分公司,在那裏和男秘書打的火熱。


    領導的家庭事咱管不著,就做好自己的事。文具廠每天開班前必須有早操這道程序,其實也就是員工們喊喊口號,然後聽值班領導訓話,再然後就是分配任務。廠子有業務洽談部和外麵定好單子,然後按單子加工文具,而文具是千奇百怪的,我們也就時常調整工序。時間一長我們也就能敷衍就敷衍,於是過路人就會看到這樣的情景,領導前麵講話後兩排員工在竊竊私語,忽然領導停止講話,提高嗓音問:“都聽懂了嗎?”我們就在下邊便異口同聲說:“懂了!”


    “那麽我講的對嗎?”


    “對!領導說的都對!”


    “那你們說說我講的什麽?”“講的真好!領導,你能再講一遍嗎?我們願意聽……” 其實他剛才講的啥誰也沒在意,員工們關心的就兩件事:什麽時候發工資?什麽時候過周末?其他講話都是催眠曲。


    領導氣哼哼地宣布:“散會!” 這下熱烈的掌聲響起來了,是那種由衷的熱烈掌聲!


    我本就沒有用心聽領導講什麽,所以直到旁邊的人捅了我一下才發現領導正往這邊看,忙裝作認真聆聽的樣子。領導就說:“下麵請老費同誌談一下獲獎感言!” 這真是扯淡!哦,這開的是廠部文化表彰會啊,我隻是寫了一篇牢騷文章,怎麽還獲獎?


    會議一結束,我就被一堆老鄉圍住了,用意很簡單:請客!我便帶了六個老鄉進了“好再來”飯莊,這是一家比較大眾的飯店,雖然不是多麽高檔次的飯店仍然潔淨可人,不像其他飯店那樣灰塵滿麵。因為以前來過幾次,所以彼此並不陌生,老板一見麵極為熱情的把我們引進一個單間裏,茶水倒上,電視開開,我拿過菜譜一看,雖然菜價不高,但比起家鄉來說還是貴多了,七八塊錢的沒幾樣,大都是十幾二十多的價位,有幾樣五十多。那些老鄉此時倒顯得很仁義,連說家常便飯就好,意思到了就行不必太破費。人家說歸說,自己該點還得點,我先點了六樣菜:一份花生米,一份涼拌粉皮,這是涼菜;一盤海米油菜,一盤蒜薹炒肉,這是熱菜;還有鐵鍋鯰魚,辣子雞,這算硬菜;就先要這幾樣,其他的根據情況再添。因為隻有三個男士,所以隻要了一瓶白酒,果酒要了一提……


    服務員上著菜的工夫,我首先端起酒杯,衝大家晃了晃,說:“感謝大家捧場!我先喝為敬!”然後一口下去了大半杯。接下去能喝酒的端起酒杯,不能喝的端起水杯,一時間觥籌交錯不亦樂乎。晚上九點多的時候,酒局結束了,大家紛紛起身告辭。老板因為熟人的緣故結賬時並沒有多要,我謝過老板,然後和眾人一同走出飯店,這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街道上一時塞滿了從各個工廠出來的工人,不用問年輕人居多,她們購物不吝嗇錢多少,隻要相中多少都要。網吧是靜的,旱冰場是鬧的,這些都是青年人的天下。有一瞬間我覺得人生輝煌莫過如此,熱鬧是打工者帶來的,勞累了一天之後,享受一下短暫的燈紅酒綠又有什麽錯呢?當早六晚八的上班生活穩定下來以後,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車間裏度過的,他們是這樣的忙碌,以至於路邊的柳樹什麽時候綠的都沒有注意,每天腦子裏想的就是工序工序產量產量,是啊,沒產量哪來的高工資?


    說實話在廠裏幹活也是有“技術”的,太實在了不好,這一點好像很多廠子都一樣,比如要學會在領導麵前幹活,如果你先前累死累活的幹,正好趕上領導檢查時你歇著呢,一迴兩迴,次數一多還不給領導留下壞印象啊?反過來領導來時你幹得熱火朝天,哪怕領導一走你就偷懶也會得到表揚,自然你要學會偷懶,喝杯熱水五分鍾,上個廁所十分鍾,誰也不會說什麽。


    工人之間的關係很微妙,不存在競爭的時候,彼此很融洽,日常噓寒問暖的挺感動人。然而一旦成了競爭對手,都在盡可能給對方挖坑,巴不得對手早點滾蛋,比如說向領導打小報告什麽的,反映完情況後出來再虛假的關心一下對方。當然還有暗裏給領導送禮的,本來憑本事幹活沒必要搞這一套的,可是要幹掙錢多的輕鬆活,就要送的巧妙了……


    老費說:“後來廠子效益不行了,我也就離開了,頭兩年聽說廠子還在,今年有人說,那廠子院裏的草已經一人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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