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陪伴,也就是這麽迴事吧。


    能有一個人在身邊,在心煩意亂的時候說點什麽有的沒的。


    能夠讓自己在漫漫的黃沙之中,不僅僅隻是看著外麵的風景而獨自的歎息。


    雪萊從神廟裏搬到王宮也就是一句話的事,甚至連東西也不用拿直接住過去就可以。地方還是她沉睡時的那個寢殿,雪萊坐在柔軟的床榻上,懶懶散散地理了理頭發。


    “不會睡到一半又被你拿了什麽東西頂在喉嚨口吧,王。”


    平淡口吻裏的揶揄讓小少年略皺眉,但他笑了笑之後乖巧地坐在她身邊。


    “我道歉可以嗎?”


    “用不著了,”雪萊伸手揉揉小少年的腦袋,揉亂了他的頭發之後勾勾嘴角:“你不是誇了我一個下午嗎。”


    從他有點抽的眼角看,估計不是什麽好的記憶。


    “沒事我就先睡一會兒了。”


    主神大人將王往外趕了趕:“剛一醒來就勞心勞神,我累得慌。”


    王往外邁了兩步,看著雪萊用被子把腦袋一蒙,安靜得一動也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轉身走出去。小朋友還有些不跳躍的腳步漸漸走遠,直到再也聽不見,雪萊才把被子一掀,目光發直地看著天花板。


    “如果我沒感覺錯,應該有一位我沒邀請過的客人還在這裏。”


    有點掉冰渣的聲音響徹在靜謐的殿內,片刻之後才有一聲嬌小。


    “哎呀,被發現了啊。”


    黑發的女人從落地的窗幔後緩緩走出,一邊走還一邊扇著空氣:“沒人住的地方就是灰多,髒得要命。”抱怨了之後,她才站在躺得毫無優雅可言的雪萊身邊,細細打量著她,之後幹脆也爬到了床上。


    “你應該是第一次見到我,烏魯克的新神。”


    雪萊往旁邊蹭了蹭,和不速之客拉開了幾十厘米的距離。


    “但我猜得出你是誰。”赤色的眼眸掃了一眼已經在榻上的美麗女人。


    “找我有事嗎,伊南娜。”


    “沒什麽大事,就是來找你聊聊天。”伊南娜一點也不意外自己被認出來:“畢竟你的神官剛死掉,而你據說還挺喜歡他的。”


    “你想跟我交流一下死了原本是奸細的神官的心得嗎。”


    “你覺得他算是奸細嗎?明明他什麽都沒說過。”


    “這件事情一點也不重要。”雪萊唿出一口氣:“人死都死了,而死後的名聲,再大又有什麽用呢。”


    “你不覺得是我的錯嗎?”


    “我反倒覺得你的想法正常。埋個釘子在神廟裏,你以後想迴烏魯克也好運作。”


    “……”


    伊南娜沉默了片刻:“你好無聊。”


    雪萊死魚眼地看著她。


    “你來咬我啊。”


    兩個女人躺在一張寬大的床榻上,一個仰臥一個側躺。氣氛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有點尷尬,而雪萊身為主人毫無炒熱氣氛的自覺——與其說沒有炒熱氣氛的自覺,倒不如說她現在根本什麽都不想做。隻是躺在那裏,並且散發著讓人難以忍受的低氣壓而已。


    而這樣的低氣壓,伊南娜扛得毫無壓力。她隻是頓了兩下,然後伸手戳了戳就差在臉上寫著“別來惹我”的雪萊。


    “誒誒誒,告訴我恩美爾卡那個老狐狸是怎麽把你騙到烏魯克來的?”


    “因為我當時腦子被馬踢了,轉不過來。”


    “噢噢噢是那匹白的?看起來勁兒就很大的那匹嗎?”


    “忘了。”


    “別這麽冷淡。”


    伊南娜的腿歡快地在空中劃了兩下:“我看得出來你需要誰來陪你一會兒,否則你早就要趕我走了。”


    “我真是懶得趕你走而已。”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已經開始話題了——雖然不熱烈但也沒有斷,某種程度上也說明你並不討厭我對吧?”


    “隻是不討厭的話,就足夠讓你蹭到我床上來了麽。”


    “足夠了。”伊南娜說:“我是個寬容的女神。”


    如果恩美爾卡聽到這句話,或許就氣得從冥界爬出來吧。


    雪萊笑了下,然後忍不住地笑出聲來,最後笑得抱成了一團。


    “誒……”


    黑色的長發打著卷柔順地吹落,小麥色的肌膚泛著健康元氣的色澤。好看的手托著腦袋,而彎曲的小指蹭著臉側滑嫩的肌膚。伊南娜的五官無一不精致,一旦細細凝望就移不開目光的臉此刻帶著探究的表情。


    “很好笑嗎?”


    “沒有沒有。”雪萊唿出一口氣,笑過了之後坐了起來:“我就是突然發現,你其實——”


    “是個很不錯的女神啊。”


    雖說喜歡作又任性,但雪萊曾經追問過恩美爾卡和盧伽爾伊南娜作為庇佑烏魯克的神有什麽不妥之處,但卻都沒能得到自己希望得到的答案。


    “說實話,我其實一開始覺得他們還挺過分的,所以擔心你帶著你父親什麽的殺過來。”


    雪萊擦了擦還帶著眼淚的眼睛:“結果我安生地過了好一陣子,差點就以為你真的不想迴烏魯克了。”


    “何以見得呢。”伊南娜眯著眼睛:“你怎麽就知道我不是來殺你的。”


    “我覺得你打不過我。”


    “切。”


    女神伊南娜露出不屑的表情:“我可是戰爭女神。”


    雪萊同樣不屑地嗤笑了一聲:“你又不親自上場。”


    兩個人對視著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冒出同樣的念頭。


    約架嗎。


    然後又同時放棄了。


    隻是一個想著“算了看在她剛死了神官的份上”,而另一個是“算了我懶得動”。


    兩位女神靜默了片刻,陷入了一種膠著的狀態中,而伊南娜不太喜歡這樣的氛圍,幹脆就又起了話茬。


    “為什麽說我是個還不錯的女神?”


    撇開她滿臉求誇讚的不適感,雪萊閉著眼睛想了想。


    “我聽說,烏魯克的興起源於你將宇宙法典me偷來送到了這裏,所以它才能從一個小村落,逐漸演變成現如今能跟基什相抗衡的城邦。在恩美爾卡其父及其所統治期間,每次烏魯克與基什掐架,雖然不能大獲全勝但絕對不吃虧,我覺得算是你義務盡到了。還有就是,雖然你說你不要烏魯克,而且也不迴來了,但它安身立命的宇宙法典me,你卻沒有一起拿走,說明你其實對這裏還是很心軟的不是嗎。”


    銀發女人玩著發尾:“還有就是,我覺得將私德和為神之職混為一談,是一種對神的不尊重。”


    伊南娜的目光閃亮了一下。


    “還有呢!”


    “沒了。”雪萊幹脆地說:“跟你不熟,也就隻能說這麽多。”


    但這麽多明顯已經夠了,因為伊南娜拽著雪萊的被子打了個滾。


    “我就說嘛,我明明沒做什麽過分的事,是這群臭男人小題大做來著。”


    她帶著弧度的卷發灑在潔白的床單上,在夕陽下看起來有種詭異的美:“神界裏都這麽說算是偏袒我的話,連你也這麽說就說明我是真的沒錯。”


    “所以呢。”


    “沒有所以,就是我很高興。”伊南娜也很幹脆:“恩美爾卡死了我懶得去冥界找他理論,在太陽底下能跟你說起這些,真是沒白來烏魯克這一趟。”


    女神看起來心滿意足,拉著雪萊的手就往臉上貼。


    “沒想到會聊得這麽開心。”


    雪萊默默抽迴了手。


    哪裏開心了。


    然後手又被伊南娜抓住蹭在自己臉上。


    “我真是太喜歡你了。”


    雪萊嚇得往後一倒。


    “求你別這麽說。”


    不過好像已經晚了。


    對於伊南娜的出現,雪萊曾經猜測過她到底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態麵對自己,但後來已經完全由“她怎麽又來了”、“神界都沒事兒幹嗎”、“閉嘴別說這麽多話”、“算了聽著對付過去得了”的想法過度成了“一個人說話感覺有點寂寞,我也一起來說吧”的最終形態。


    有時候雪萊在啃葡萄的時候也會想,到底是哪裏出了錯的。


    而伊南娜則這麽迴答。


    “不用管,不重要。”


    “當然重要了。”雪萊把葡萄扔過去:“我要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與你同流合汙的。”


    “你確定是同流合汙,而不是一拍即合?”


    伊南娜接了葡萄之後往嘴裏送,含糊不清地說:“我們都沒有吵過架誒,從見麵之後——我跟紮巴巴一碰麵,可是馬上就會掐起來的。”


    雪萊竟然無言以對。


    伊南娜擺出一個“你看吧”的表情,順手偷走了盛葡萄的托盤。


    “今年葡萄很甜嘛。”


    “不是今年葡萄甜,而是送到我這裏的葡萄甜。”


    雪萊靠著靠墊繼續看泥板上的八卦:“看來以前恩美爾卡是真不待見你。”


    所以連好點的供品都不想給。


    “我又不是因為這些東西才成為烏魯克的神的,”伊南娜倒也不在意:“將宇宙法典放到烏魯克純屬我當時想睡烏圖罷了,所以送個人情給他兒子。”


    赤眸略微抬了抬。


    “睡到了?”


    “嗯,沒我想象中的那麽能幹。”


    伊南娜的言語一如既往的火辣奔放,拽拽雪萊的裙擺眼神灼灼地看著她。


    “說起來我倒是該問問你。”


    雪萊歪著腦袋。


    “說。”


    “你到底是有什麽秘密,連讓烏魯克的三任王都對你如此偏愛?”


    雪萊盯著泥板,皺皺眉。


    “我覺得是因為我蠢。”


    其實說得有點過,隻不過是因為她沒有像是伊南娜那樣高調地刷存在感,而是老老實實在神廟裏過日子。被沒什麽存在感的神庇佑的城邦最終將讓王的權威日益盛大,甚至讓他們忘記自己本來也是神的侍者。


    恩美爾卡或許期待的就是這樣的結果,他應該也以為雪萊對於自己的定位會讓這樣的情況順利形成。


    事實本該是這樣的,如果盧伽爾沒有在臨走前幹了那麽一票的話。


    散開的蛇瞳漸漸收緊,在日光下變成了一條快要看不見的縫。雪萊越想越覺得有趣,最後又將視線放在了泥板上。


    “說起來,你好像一直在看這個。”


    伊南娜伸手去夠,但泥板卻在被碰到前的一秒被舉高。雪萊將伊南娜的爪子放到一邊,繼續安靜地看著上麵的文字。


    “有那麽好看嗎?”


    “比你好看點。”


    雪萊細細撫摸著這上麵的文字。


    “所為這個城邦統治階層的構成,其實就是由複雜的姻親關係密密麻麻地織就出來的。這上麵的愛恨情仇看起來是兒女情長,但其實背後的東西有趣得多。”


    她伸出手,將白色的窗簾揮開,總感覺燥熱揮之不去。


    “而他們謀求的東西,不是很有趣嗎?”


    “不過是群人類而已。”伊南娜不以為意:“再謀求又能怎樣呢。”


    “所以才有趣啊。”


    窗外一股冷風吹過,讓雪萊倍感悶熱的身體舒緩了些。


    “因為他們怎樣掙紮,最後也還隻是群人類。”


    雪萊想了想,找出了一個比喻。


    “就像是辛勞的螞蟻群。”


    隨便就能踩死一片。


    伊南娜心領神會地笑了一下。


    “你這麽討人厭,你養的小家夥知道嗎?”


    “這種事情怎麽能讓他知道。”銀發女人理所當然地說:“我可是他最值得信賴的女神。”


    “那我能以後睡了他嗎。在神界看到盧伽爾的時候就覺得他兒子肯定也很能幹。”


    “滾。”


    伊南娜的話題最後總是離不開男人和男人是不是能幹作為話題,雖然雪萊不排斥,但在她最終把目標定在了吉爾伽美什身上的時候還是不由自主地覺得喪病。


    不過伊南娜說歸說,玩笑一句後就沒再提及,而她自從出現之後從來都避開吉爾伽美什和別人的眼睛。如果不是伊南娜每次過來之後床榻上都狼藉一片,雪萊有時候都會覺得這是自己的幻覺。


    問她的時候,她是這麽迴答的。


    “反正是來找你玩的,光明正大進來麻煩得要命,而且沒有偷偷溜進來感覺過癮。”


    雪萊真的不知道她以前是怎麽當烏魯克的主神的。


    而如果一直是這個德行,她真的能夠理解恩美爾卡的怒氣。


    有這樣的神,不一巴掌把她拍到牆上扣都扣不下來,老狐狸忍功了得。


    她深深吸了口氣。


    “最近真是熱得很。”


    “我怎麽覺得涼快?”伊南娜隨即想起了雪萊的屬性:“哦對了你是蛇,怕熱的。”


    到了晚上,雪萊幹脆躺在亞麻的床單上,變出尾巴來甩了甩——她最近困乏得厲害,平時也懶得動,但腦子裏想起她死去的神官的次數越來越多。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才對現在剩下的人更加冷酷了起來。


    如果沒有遇到神官的話,就不會這麽在意。


    而如果不在意的話,就能和這些人類好好地友好相處下去。


    如果可以的話,真的不希望自己有一天將人類比喻成螞蟻。


    還是處於能夠隨意抹殺的考慮下。


    可是人類啊,不就是這樣嗎。


    擁有力量的強者禮賢下士,最後未必能換來別人的敬重有加,而是得寸進尺和步步緊逼。雪萊也總是迴憶起恩美爾卡對她說過的話。


    如果不親手殺伐果決一下的話,是沒有人會重視她的。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啊。”


    雪萊抬手,拽下了一塊窗簾,然後隨手扔在一邊。


    早知道強硬一點就好了,這樣也不至於讓盧伽爾最後能狂妄到越過她而……


    瀆神的人類。


    臥在榻上的女人蜷成一團,感覺自己因為憤怒而全身發熱。不知為何身體便傳來一陣疼痛,像是承受不住激烈的情感而開始痙攣。來自小腹深處的地方漫起了細密的疼痛,迅速網羅成了無法躲避的羅網,將她完全籠罩在其中。


    動彈不得。


    像是被疼痛釘在了當下,雪萊甚至連唿吸都不能順利進行。身體中似乎有什麽在緩緩蠕動,而每一次微末的前進,都能讓她體會到什麽叫生死不能。


    最開始還能咬住嘴唇,但到後來身體已經承受不了這樣的痛楚。她無力地躺在榻上,任憑夜風將額頭上的汗水吹幹。


    也隨身體裏那還在動的東西肆意行走。


    直到她眼前發黑,慢慢陷入了一片黑暗。


    如果可以,就在陷入混沌,一覺睡到下一任的王出現吧。


    【做夢呢。】


    “滾啦!!!”


    雪萊倒是沒想到,自己第二天又是被吉爾伽美什叫醒的。


    銀色的長發黏了兩綹在臉上,被初具少年樣子的金毛摘下來放到一邊。挺拔的身姿站在她眼前,玉樹臨風得將一臉疲憊的她襯托得特別難看。


    “昨天誰來過。”


    帶著點低沉的嗓音,聲音開始變化的王抬了抬眼,側頭看向後麵的侍女。一瞬間殿內跪了一排,聽著告罪的聲音,雪萊覺得腦仁疼得厲害。


    “是我自己出了點問題。”


    吉爾伽美什的爪子貼了上來,覺得沒什麽不一樣的地方,接著抬起了主神的下巴,眯著眼睛盯了一會兒她的臉。


    看起來的確沒什麽問題,但是……


    “這個是什麽。”


    他指著雪萊被子下一個橢圓形的突起物問。


    雪萊也迷茫著,動了動腿,就擦到了那個東西的表麵上,頓時變了臉。


    我了個大擦。


    金發少年隻覺得主神臉色不好,伸手便去掀被子,但隻看到眼前一陣銀光,剛剛還一臉迷糊的女人奮不顧身地撲在了前麵,牢牢地將不明物隔著被子抱在了懷裏。


    “不許動它!”


    手上捂得嚴實,雪萊陷入了狗急跳牆的模式:“全部都出去出去出去!!!”


    其他人紛紛退後,隻有王還站在原地不動,眼神幽深似海地看著一臉驚恐的雪萊。


    “你抱的東西是什麽,告訴本王。”


    “才不告訴你。”雪萊斷然拒絕:“絕對不告訴你。”


    “哦?”


    他興致盎然地側著頭,然後不請自來地坐了下來:“本王更想知道了。”


    這幾年吉爾伽美什一旦用“本王”作為自稱,裝逼模式就肯定停不下來,一定要追究到底。雪萊急得冒出一頭冷汗,咽了口口水開始轉移話題。


    “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吉爾伽美什慢條斯理地捏捏下巴:“本王不急。”


    “你不急我急!有話快說有事快辦,辦完了趕緊滾蛋好嗎!!!”


    雪萊決定他再不走她就放火燒他頭發——本來就短的金毛燒成禿的。


    對,禿的!


    大概是看出了雪萊的慌不擇路,少年權衡了一下,決定先說明自己的來意。


    “本王今日應長老院的要求,打算準備聖婚事宜……”


    “準備去吧。”雪萊指著門外:“你可以走了。”


    得到指令的王不再多說,腳步輕快地離開了雪萊的寢殿。


    直到確認他走遠,雪萊最終做賊心虛地扯開了被子,緩緩地看到了被遮掩的那個橢圓形物體。她內心祈禱著千萬不要是她想的那個東西,但最終……


    一顆漂亮的淺綠色蛇蛋出現在了她眼前。


    嗬。


    嗬嗬。


    嗬嗬嗬。


    雪萊一把將手裏的蛋砸在地上,手中的火焰不受控製地躥了出來。沒過三分鍾,寢殿周圍就傳出了這樣的流言。


    “你造嗎你造嗎?”


    “主神大人不願意聖婚,幹脆放火燒房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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