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我想到了藍斐,但藍斐與這少年,究竟是何關係,抑或僅是一種巧合?


    對上少年的眼睛,我想,他十有八九與那個蘇河藍氏有些關聯,所以又向他問:“你這小小少年,為何會流落到這裏?”


    少年蹲在我麵前,漂亮精致中,又難掩一些痞氣,抱怨道:“我是跟陳叔一起來的,但陳叔不知怎的,把我丟在這裏,自己卻不見了,我在城裏找了好幾天,都沒看見他,身上又沒有盤纏,已經好久沒吃飯了……”


    看這少年身上的衣服皆是綢緞的,想來出身並不窮苦,不至於是被人丟在大街上討生活的,又想到他可能與蘇河藍氏有關,所以,他口中的那個陳伯,極有可能已經遭逢不測了吧。


    但我現在自身難保,又如何能管他人的閑事,最緊要的,是我不能死在大街上,荒郊野嶺,哪裏都好,總比橫屍街頭嚇人強。


    於是,我又問:“你可知道,這城鎮附近,哪裏有隱蔽處,平時無人去的?”


    少年想了想,道:“有。”


    “城西三裏處,有一座荒山,荒山上有一處山洞,陳伯帶我來城裏時,路過那裏的。”


    我又笑了笑,勉強直起身,扶著他的胳膊道:“那你帶我去那裏,事成之後,我將身上的銀子,全都給你怎麽樣?”


    “真的?”


    少年的雙眼放光。


    我點了點頭,他向我伸出一根小手指:“那你不許反悔!”


    對著他的小手指看了一眼,無奈一笑,勾了上去,道:“好。”


    少年勉力將我扶起來,他的身量想對我來說有點矮,所以撐著我一半的體重有些勉強。


    跌跌撞撞費了半天的勁,才將我送到他所說的那個山洞,四周荒草遍布,連個腳印都沒有,確實人跡罕至,也不知他是如何發現的。


    將我放下來,自己也跌坐在地上,氣喘籲籲地道:“我送到了,你把銀子都給我吧!”


    我將荷包取下,扔給他,少年接在手中,眼睛卻盯上了我插在腰間的玉笛,我淡淡道:“這個玉笛,是很重要的人送給我的,我可以給你任何東西,但唯獨這個不行。”


    少年努了努嘴,不服氣道:“我隻是看那玉笛上的墜子雕的精致,哪個想要你笛子了。”


    他說著,將荷包收好,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走向外麵,剛到山洞門口,又折迴來兩步,向我試探地問:“你……你一個人來這裏做什麽,我聽陳伯說,這座山很危險,晚上會有老虎猛獸的,你不會被它們吃了吧?”


    我無奈一笑,總不能告訴他,我是怕自己死在大街上嚇人,所以才叫他帶我來這裏的吧。


    隻能敷衍道:“我不是告訴過你麽,我走了很遠的路,覺得累了,但大街上人來人往的,有點吵,所以叫你帶我來這裏睡一覺。”


    少年聞言,卻又走了迴來,蹲在我麵前,試探地看了看我的臉色,問:“你生病了?”


    從城裏行到此處,我也耗了不少力氣,此時連說話的欲望都沒有,淡淡道:“算是吧。”


    “很嚴重麽?”


    我以為他會走的,不料他卻留了下來,伸手試探我的額間,道:“以前我生病發燒時,也是如你這樣,不想動,總是想睡覺。”


    “是很嚴重的病麽?”


    他又牽起我的手腕,似乎想給我把脈:“連城裏的大夫都治不好麽?”


    意識越來越模糊,少年的聲音也越來越遠,已經不大能分辨他說了些什麽,隻能任他折騰,憑著感覺,含糊不清地迴應。


    又聽少年道:“我若治好了你,你以後給我當跟班,好不好?”


    跟班……


    我不禁彎了彎唇,懶洋洋地道:“好。”


    接下來的幾天,那少年都來山洞中給我‘治病’,說是治病,不過是抓一些奇怪的藥材給我喝,風寒風濕頭疼,還有緩解腹瀉的藥草,亂七八糟一堆,根本不對症,自然治不好我。


    見我精神越來越差,他終於慌了,蹲在一邊晃我:“哎,你別死啊,你說過要給我當跟班,保護我的,你不要死啊。”


    聽出他語氣中的焦急,我很想清醒過來,但就是睜不開眼睛,又聽他帶著哭腔道:“我承認,那天找你搭話,是看你身體不好,還以為你中暑了,想從你身上偷點銀子的,我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那些人又不肯理我,你別死啊,起來陪我說說話好不好……”


    ……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最後終究是聽不到了。


    仿佛靈魂從體內抽離,身上感覺越來越輕,如置身在一片白色的花海中。


    我集中精力仔細分辨,才發現那些是羽仙花,清香幽冷的氣息不時襲入心肺。


    我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房間裏,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布景,竟是林素聞的房間。


    一個少年走進屋中,將盞盤放在桌上,見我睜開眼睛,驚喜道:“你醒了?”


    我順著聲音看過去,莫名覺得今日的光線很是刺眼,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是林月見。


    不由懵了懵。


    又聽他道:“師叔在前殿的書閣中看書呢,他若是見到你醒了,定然會十分歡喜。”


    我又凝著精神分辨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這不是夢,又聽說可以去找林素聞,連忙想從床上起來,一不小心,險些跌了一跤。


    被林月見搶先扶住,他沒好氣地道:“你這一睡,可是睡了大半年的時間,身體隻怕還不適應呢,且小心些吧。”


    大半年?我更驚愕了,鼻息間聞到花香,下意識地側首向窗外看了一眼,恍惚中枝頭如雪花般簇擁著的,正是長營的羽仙花。


    嘶啞的聲音開口:“我……我為何沒死?”


    不僅沒死,身上的魂咒好像也解了。


    被那些怨靈糾纏了二十年,忽然間輕鬆下來,倒還有些不太適應。


    林月見先扶著我在床上坐下,滿是抱怨地道:“你的這條命可是師叔花了半生的修為救迴來的,當然沒死了……”


    剩下的話,我已經聽不到了。


    跌跌撞撞走到前殿,期間還撞了好幾個人,見到對方看到我,一副見了鬼的神情,我確然,自己真的睡了大半年的時間。


    林素聞站在前殿的長廊中,周圍是幾株盛開的羽仙花,雪白的花瓣簌簌飄落,我下意識地頓住腳步,望著他,怔神間竟忘了過去。


    一如既往雪白的衣衫,一如既往的那張臉,隻是,原先的墨發卻換成了白發。


    我下意識地向他走近幾步,怔怔地喊:“林……林素聞……”


    時至如今,仍是覺得自己在做夢。


    他看向我,又一瞬間的愣神,眼神中明顯帶著驚喜,卻內斂道:“你醒了。”


    淡然的語氣,將我從幻夢中敲醒,迴到現實,原來這都是真的,魂咒解了,我還活著。


    滿心的歡躍欣喜,目光卻觸及到他的白發,遲疑而心疼道:“你的頭發……”


    經我提醒,他也側首看了一眼,隨後又不甚在意地一笑:“沒事。”


    什麽叫沒事,我雖現在虛弱,但卻能明顯感到,他周身的氣勢降了一大半,果然如林月見所說的,是他用半生修為,換迴了我的性命。


    我向他走過去,微怒道:“半生修行,你怎麽說丟就丟,可知道……”


    他打斷我的話:“可是,你迴來了。”


    平靜的目光,令人感到舒適安然,又淡淡地道:“這對我而言,已是萬幸中的萬幸。”


    對上他的目光,我很不爭氣地敗下陣來,問:“你是怎麽救的我,我記得父親說過……”


    父親說過,若要解開我身上的魂咒,就必須要有一個人心甘情願地犧牲,還要配合林家的石陣,且不說前者,林家對我本就有誤解,林弈秋恨不能我馬上死掉,豈會將石陣借給我解開魂咒?更何況,還損失林素聞一半的修行。


    林素聞的神色凝重起來,片刻道:“緋然……”


    我看向他,見他有些忐忑,接著道:“你父親他……他用自己的命,換迴了你的命。”


    我怔了怔,良久沒有反應過來。


    當時在那個山洞中,我確實是快要死了的,但父親找到了我,見我性命垂危,他最終做出個選擇,找到蕭琢,以幫他平亂為條件,換林家人開啟石陣為我解開魂咒,但想要解開天魂之咒,就必須要有一個人犧牲,父親說我不願犧牲他人,所以最後,他獻祭了自己的性命。


    因我身上被種著很多怨靈,與沈銀塵的魂咒有所不同,所以這場交易裏,還連累林素聞賠掉了半生的修行。


    我覺得難受,但這裏是林家,在別人家裏哭天搶地,要死要活,不是我的作風。


    隻能強忍著眼淚,默了片刻,又聽林素聞道:“抱歉,天魂之咒,隻此一種解法。”


    我澀然一笑,道:“我明白。”


    走過去,與他並肩站在一處,望著滿山遍野的羽仙花,或許是因為魂咒解了,連看風景都好像比往日明媚了許多。


    我道:“經曆過這許多事,你我對於生死,其實早該看透。”


    他站在一邊,淡淡地嗯了一聲。


    我收拾心情,向他揚眉一笑:“還記不記得,當初你離開盛京時,我與你許下的誓言?”


    林素聞望向我,片刻,向我伸出手,道:“走馬風塵。”


    望著他的手,我又是一笑,最終合握上去:“生死與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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