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危樓來京,我料想他一定會來找我。


    晚上,秦拓來見我,我坐在紅聞館的長亭中,煮了一壺平時最喜歡的雪頂銀梭。


    他向我施禮:“師父。”


    抬頭看他一眼,彎眸笑了笑:“你來了。”


    “聽你師伯說,你一直想見我,可惜我近日身子不大好,你先在太學讀書,等過些時日,我身子好些了,就教你一些簡單的術法。”


    對於這個徒弟,我是愧疚的,畢竟自從拜師開始,我都沒教過他什麽。


    秦拓又向我施了一禮,老實巴交地道:“先前聽聞師父身體不適,所以想來看看,師父先休養好身體,弟子學不學術法沒什麽的。”


    我又笑了笑,問:“你師伯這次為何沒有跟你一起過來?”


    秦拓答:“師伯命弟子來此拜見師父,就跟著護衛軍的人出去了,好像要抓捕什麽人。”


    我就知道,得知陸危樓來京的消息,師兄他是坐不住的。


    又淡淡地轉移話題道:“你在傅家,還住得慣麽?”


    秦拓又拱手答:“多謝師父關心,師伯和老夫人他們對弟子都很好。”


    見他這樣一副嚴陣以待,好似在應對科考題目的樣子,我不由失笑,歎了口氣道:“放鬆些吧,在我麵前,不必如此拘謹。”


    秦拓又想施禮,想到我的話,動作卡了一下,放下手,站直身體,迴答:“是。”


    我道:“我在這世上,唯你和你師伯兩個親人,如今見你們能安頓下來,也就放心了。”


    秦拓遲疑道:“師父,小師叔她……”


    自他進入師門之後,經常與師妹待在一起,師妹對他也極好,此次師妹出事,他心裏想必也是不太好受的吧。


    我淡淡道:“生死有命,你師叔她做錯了事,理應有所償還,但有一點你要記住,她待你好,都是真心的,不管旁人如何怪她怨她,她都是你的師叔,若是將來有機會的話,就代師父去北域,接她迴家。”


    秦拓又道:“是。”


    我原想,等盛京的事畢,就去北域接師妹迴來,但依今日情景,想必也撐不到那時了吧。


    這些時日,身上的魂咒接連發作,那些藏在體內的怨靈,力量愈加強大,我已漸漸地感到,連壓製它們都有些力不從心。


    空氣中氤氳著淡淡的梅花香,我朝著遠處的黑暗角落瞥了一眼,又向秦拓吩咐道:“你明日還要去太學讀書,今日就早點迴去休息,對了,聽聞傅伯母病了,我房中有安神助眠的沉香,你拿去給傅伯母,在她跟前好生照顧。”


    秦拓又道了一聲是,轉身離開,見他拿了東西,朝著紅聞館的門口走遠,我站起身,對著院中淡淡道:“既然來了,何必鬼鬼祟祟?”


    陸危樓的身影,出現在曇花叢中,如今雖是初春,曇花尚未抽芽,仍是光禿禿的枯枝。


    他向我走來,一點也不愛惜腳下,踩壞了我的幾株曇花,我略微不悅地皺起了眉,道:“你如今出現,不怕自投羅網,我殺了你麽?”


    陸危樓掩袖一笑,眉目間盡是陰詭的味道:“以顧兄今日的光景,若我現在要殺你,易如反掌,你想殺我,隻怕有些難吧?”


    說著,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又道:“顧兄身上的魂咒,已是強弩之末,還能撐多久,十天,二十天,還是一個月?真是可憐……”


    我冷下了臉,側過身道:“我知道現在殺不了你,但也不至於讓你殺我易如反掌,你殺我師妹的仇,日後等我身體好了,定會同你計較,若你今日來是為說這些話,就請迴吧。”


    “開個玩笑而已,顧兄何必動怒?”


    “至今我仍記得,顧兄以前同我說過,拋開那些懷疑不談,你我根本就是朋友,在下心中亦是如此,若非你我各為其主,陣營不同,在下也願意將你視為朋友看待,京中歲月,顧兄的關心和照拂,在下也一直記在心間。”


    我握著手中的玉笛,冷冷道:“那是在你殺我師妹之前,如今師妹死在你的手上,你我之間,隻有解不開的仇怨。”


    聞言,陸危樓嘖了一下,似乎很惋惜似的。


    “葉姑娘的事,非我所願,是她自己衝過來,更何況,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顧兄要怪,當怪自己才是。”


    他走過來,自顧坐在對麵,將我新煮好的茶拎起,給自己斟了一杯,道:“明明沒有味覺,卻還喝這樣好的茶,豈不暴殄天物?”


    他在拎起茶壺之時,衣袖垂下來,不經意看到他手臂上,縱橫交錯全是傷痕。


    是被那位所謂的主上處罰了麽?


    抑或是別的什麽。


    我道:“你也沒有味覺吧?”


    此次見到他,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之前在北域的時候,他和我一樣,對於店家贈送的野山羊肉湯,並無反應。


    我不知道究竟是出於什麽原因,但直覺告訴我,他的身上,也種著天魂之咒。


    “被顧兄發現了呢,真是聰明到令人覺得可怕,我到現在都開始猶豫,到底要不要聽從主上的命令,解開魂咒,救你一命。”


    陸危樓的話,令我怔了怔,見到我震驚的表情,他似乎很愉悅,問:“怎麽,顧兄不相信,我現在能解開天魂之咒麽?”


    我道:“你父親已經亡故,這世上,無人可解天魂之咒,你把我當三歲的小娃娃哄麽?”


    “顧兄這話倒是可笑……”


    陸危樓接聲道:“我父親能解開天魂之咒,也是綜合他平生所學,想出來的法子,魂咒的解法擺在那裏,隻要學識夠了,自然就能想到,就像術法一樣,世人都說天魂之咒是你們顧家的術法,我不照樣也能學會?”


    他說著,將自己的衣領扯開,雪白的身體上,新陳交錯,盡是醜陋的傷痕。


    “從我九歲被義父帶走開始,就一直研究天魂之咒,期間試驗了不下百餘人,到如今,已經有十三年了。”


    我又愣住了,為他說自己用天魂之咒,拿百餘人做試驗的事,也就意味著,在這十三年裏,至少有百餘人,死在他的天魂之咒上。


    更沒想到,他竟然連自己都不放過。


    “為何?”


    望著此時的他坐在我麵前,竟有種心顫的感覺,究竟是怎樣偏執可怕的人,才會在折磨別人的同時,也從不放過自己。


    “為何?”


    他微微詫異,又冷笑一聲:“少主說這話,難道不是在明知故問,你對主上來說很重要,他花費如此大的力氣,自然是為了救你。”


    “不可能。”我下意識地反駁,也想不出,到底誰會為了我這樣做。


    見我不信,陸危樓又冷笑出聲,道:“我跟在義父身邊十三年,有個問題,一直都很想知道,在他心裏,究竟你比較重要,還是我比較重要,直到不久前,義父終於給了我答案。”


    想到他身上的傷痕累累,我啞然,說不出話來,仍是想不出他口中的義父究竟是誰。


    “顧緋然……”


    正沉思時,又聽陸危樓叫出了我的名字,他頓了一下,道:“去林家一趟吧。”


    “那裏有你想要的答案,和想見的人。”


    我愣了一下:“什麽?”


    他卻不理我,自顧站起來道:“若是去晚了的話,你的那位林公子,可就性命不保了。”


    聽他提起林素聞,我頓時慌了,想到他這麽長時間都沒給我傳消息,或許真的出了事。


    連忙叫住他:“站住!”


    追到他身後,問:“你說清楚。”


    陸危樓卻不緊不慢地道:“林家妖塚,那是天下術士最向往也最恐懼的地方,那裏麵究竟藏著什麽東西,你應當知道吧,不知以那位林公子的修為,能否從裏麵安然脫身出來。”


    見他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林素聞即將進入妖塚,我不免真的擔心起來,又嘴硬道:“不會的,妖塚如此危險,林弈秋即便再怎麽冷酷嚴苛,也不會讓他進入妖塚去冒險,不會的……”


    陸危樓嗬了一聲:“我此行來,隻將消息傳遞於你,信不信由你,少主如此猶豫,萬一那位林公子當真出了事,你可會抱憾終生的。”


    我站在庭院中,迴想著他剛才的話,見他一步一步地走遠,最後頓步在花草陰影間。


    明月皎潔,庭院中落著清亮的月光,因他站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卻冥冥中感覺,那道身影,有著說不出的寂寥和哀怨。


    “顧緋然,你我的遭遇何其相似,隻是你比我幸運許多,遇到了那些真心待你的人,若我一開始如你一般,也不會走到今日的局麵。”


    他說著,慢慢低下了頭,黯然道:“我與義父相處十三年,十三年的時間,我以為他在意我,待我如親子,可結果……”


    苦笑了一聲:“若當年,姐姐願意同我離開,若當年,山莊出事的時候,我遇到的人不是義父,而是你們,或許今日的結果就會不一樣,你我甚至還能成為朋友,可如今,我這一生,終究無可奈何,也注定無法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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