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瓊花,是生長在揚州的花。


    且隻能長在揚州。


    自古以來,不知多少文人墨客仰慕瓊花的潔白無瑕,意圖將它移栽別處,但這花性情古怪,一旦離開揚州,便會死去,所以,這種花往往被視為貞潔的象征,為世人所追捧。


    雖不確定這種傳聞究竟是真是假,但有一件事是值得在意的,此話花期在四月,而如今,已近六月光景,池塘裏的荷花都已經冒出了花蕾,沒道理,京中仍有瓊花尚未凋謝。


    而且,我向江府周遭的住戶打聽過,發現這種異象已經延續了好幾年的時間,可以確定與王上的病情無關,而是另一種邪祟在作怪,不過按照他們所說,以往這株瓊花雖然花期很長,但頂多隻能拖延十幾天,從未像現在這樣,一個多月都不見凋謝的,所以他們也覺著很奇怪。


    想到那個消失在江府門前的鬼魂,我想,再過幾日,江府那裏,我可能還要再去一趟。


    師兄來找我時,我正坐在長廊中喝茶,對麵是幾株新栽的曇花。


    賣花的花匠告訴我,曇花一現,很是少見,不過他所賣的曇花已經打了花苞,隻需買迴來養上幾天,就能開放。


    隻可惜這幾天下來,我每天都來看它,卻隻見那些花苞,如入秋霜打的茄子一般,一個個地垂下,似有枯萎的跡象。


    師兄坐在我的對麵,道:“緋然,法華寺的事,已經處理幹淨了麽?”


    我沒有迴答,依舊看著那些曇花,師兄舉起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沒好氣地道:“你在想些什麽,沒聽到我在跟你說話麽?”


    我將手中的杯子放下,看向他,慢悠悠地迴答:“我在想,一件關於花的事情。”


    “花的事情?”


    師兄很是疑惑,隨後也看向那些曇花,道:“現在不是種花的季節,況且,動土傷根,這些花能活著就不錯了,可別指望它們能開花。”


    我拎起茶壺,為師兄斟了一杯茶水,端起來給他道:“也不一定。”


    師兄伸手接下,挑眉哦了一聲,我道:“我這裏有一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師兄跪坐著,將茶水放在矮桌上,理了理衣袂,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我接著道:“聽聞古時有一位術士,當時的王上,十分仰慕他的才華,下旨將他請入皇城,本想給他一個官職,可惜那名術士心向自由,雖任官職,卻一直稱病不出,整日在住處與門下的弟子種植牡丹。”


    “然後呢?”師兄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然後……”


    我笑了笑,答:“那時的皇城,即便是冬日,都能看到牡丹花開,世人以為是那術士修為高深,足以改變花期,殊不知花期消耗著人命,某日王上下旨,讓那術士進宮,為外邦來的使臣演示,術士對著那些牡丹,感慨一句‘時也命也’,便吐血身亡,直到那時,人們才明白,所謂的寒冬臘月,牡丹花開,不過是那名術士在用自己的命,為那些牡丹花續命。”


    “這是為何?”


    師兄皺眉:“花期長短,由上天來定,以此肆意改變花期,未免太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我彎了彎唇,道:“大致是有些類似思鄉之類的執念吧,我早說了,感情這東西,是超越世間一切合理的存在。”


    聽完故事,師兄不住歎氣,片刻後,疑問道:“你對我說這些,不會又想暗示我什麽吧?”


    我怔了怔,隨後,意識到最近對他做的事,忍不住笑:“一時感慨而已,豈會如此。”


    師兄沒好氣地白了我一眼,嘴上咕噥著:“反正我是越來越不敢相信你了,你有什麽事情,總是喜歡瞞著我,故弄玄虛,總覺著自己很聰明,其實我最討厭的,便是你這樣。”


    聽到他的抱怨和指責,我撇了撇嘴,又見他從身側端起一個木盤,呈到我的麵前。上麵,晗姬公主的衣物,被疊放得整整齊齊,衣物之上,還放著一個精巧的瓷瓶。


    師兄望著它們,有些黯然,又有些憐惜,輕輕地道:“我將你要的東西帶來了,該怎樣處置,你自己看著辦吧。”


    我頓了一下,片刻後,才伸手接過來,又向他道了一聲多謝。


    卻聽師兄苦笑道:“你我師兄弟之間,何須如此客氣,更何況……這本是我身為臣子,應該做的,你在這方謝來謝去的做什麽?”


    他拾起衣擺,重新坐好,又道:“以前總覺著,你性情古怪,對我和師父,都未曾有過真正的親近,即便對王上,也從不放在眼中,現在卻又覺著,可能是我對你還不夠了解,至少在晗姬公主的這件事上,你還是挺熱心的。”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與晗姬公主有何關係,是她遺留下來的某個晚輩。”


    聽到最後一句,我愣了愣,試探地看了看師兄,卻見他一副渾不在意的表情。


    才尷尬笑了笑:“怎麽會。”


    “僅是覺著她很可憐而已。”


    “不管怎樣。”


    師兄往前傾了傾,言辭誠懇道:“能夠看到你關心旁人,我很高興。”


    我沉默下來,卻聽師兄道:“緋然,你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迴答我。”


    我看向他,又聽他道:“昨日我曾問過你,王上寢宮中的那名嬰兒,是你刻意安排的麽?”


    我靜默了一會兒,答:“是。”


    “為什麽?”


    師兄很是不解:“你想救出晗姬公主,大可以直接進入塔中,何須弄出這麽多事情?”


    “因為你。”


    “因為我?”


    聞言,師兄更加不解了。


    我嗯了一聲:“正如我之前所言,十世妖塔中的兇咒,十分危險,我需要一個人看著我,這個人隻能是你,因為在這裏,我隻信你。”


    “但是你也知道,這些事情,實在匪夷所思,我若直接告訴你,你可能不會相信,隻能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你,我所做的並不是壞事。”


    “可是……”


    師兄一臉不悅:“你若當真明明白白地告訴了我,我見到那名嬰兒,及塔中晗姬公主的屍骨,還有何懷疑的?”


    雖然之前說過算了,但我明白,他到現在,還是對我隱瞞他這件事耿耿於懷。


    我站起身,望著不遠處的曇花,良久,才問出了一個問題:“師兄,你覺著,這世間的本性究竟是善的,還是惡的?”


    “這與此事有關係麽?”


    師兄坐在我的背後,更加狐疑。


    “當然有關係。”


    微風拂過,長廊下的樹影搖曳,掀起了我的衣袂,額前的發須也跟著飄了起來。


    我負起手,淡淡道:“不然,你以為我放出那名嬰兒,裝神弄鬼,驚嚇王上是為了什麽?”


    師兄想了一會兒,才迴答:“雖然這世上,偶有不平之事,但我相信,人之心境,到底還是向著光明的。”


    “是麽……”我苦笑了一聲,喃喃道:“可是對我而言,卻並非總是如此。”


    我的手,在空中畫出了一條線:“你看,這是一條線,各分兩邊,師兄你是屬於善的一邊,可我卻站在中間,或許,稍微偏向善一點,可這微末的差距,卻也時常因為各種人,各種事,上下浮動,猶豫不決,這世上的人,究竟是善是惡,我想了很久,很想知道答案。”


    師兄歎了口氣,很是無奈:“真不知道,你整天都在想些什麽……”


    我迴頭看他,彎了彎唇:“你不是我,當然不明白我在想什麽,所謂設身處地,感同身受,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就像你一直身處光明,不會明白這世上有些人,為什麽會一直處於黑暗,即便是我,也無法想通,這世上的善,能善到什麽地步,惡,又能惡到何種程度。”


    “我想知道,在王上心中,晗姬公主到底算什麽,那名嬰兒的性命,又是否真的如此輕賤,他是否曾經遺憾過,哪怕僅是一瞬的念頭,哪怕僅是一絲一毫的悔痛,亦或者,對他們僅是完完全全的恐懼和仇恨。


    “即便是現在,聽到他們有可能危害自己的事,還會如當年一般,沒有一點猶豫,毫不留情,將自己的妹妹,外甥,再次推入死地。”


    “……”


    師兄沒說話,良久,才反應過來:“等等,你說外甥?”


    他一臉震驚:“你的意思是,那名埋在香灰中的嬰兒,是晗姬公主和秦王的子嗣麽?”


    我望著他,語氣冰涼:“你說呢?”


    “那……”


    師兄站起身來,走向我,又問:“那名被處死的盜賊,莫非是……秦王衛嬰?”


    我沒說話,算是默認了這件事,師兄恍然大悟,一時難以接受,隨後斂住表情道:“這些事,都是師父告訴你的麽?”


    我點頭,他又問:“師父還跟你說了什麽?”


    “師父……跟我說了一個故事。”


    “故事?”


    “嗯。”


    “什麽故事?”


    “一個關於公主和盜賊的故事。”


    師兄聞言,望著我,露出一副審慎的表情,畢竟這個故事,他太熟悉了。


    我笑了笑,道:“師兄,我所說的這個故事,可能跟你聽過的,不太一樣,其實,我之前與你提起過,在你聽過的那個故事中,將故事的主角,位置換一換,你就能理解王上與晗姬公主之間,為何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了。”


    見師兄不說話,我又問:“你可知道,當年秦地富庶,國力強盛,秦兵更是士氣高漲,但最終秦王為何會輸給如今的王上麽?”


    師兄疑惑問:“為什麽?”


    我扯了扯唇,淡淡地道:“因為這天下,本來就是王上從秦王手上偷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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