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人牆……”袁亮率先從河岸進了水裏,不顧肮髒的和惡臭,將手伸向同來的隊員。縣警們和滬城的同行一個接一個地下水了,伸著手,拉著像隔離網一樣的人牆,在三個人漂來的方向架起了最後一道屏障。李呆也幹脆跳水裏了,把那艘小船推到人牆前堵著。


    三個漂來的人已經快精疲力盡了。大勢已去,嫌疑人放棄了頑抗,任由人拉著,扛著帶到了岸上。餘罪和武小磊已經被銬在一起了,兩人被十幾位同行從水裏撈上岸時,都上氣不接下氣地吐著。


    打指模,比對,很快確認了身份。那隊長對著袁亮他們,抱以驚愕的眼神,重重地豎著大拇指。


    此時,大隊的警察已經趕來了,把這裏圍了個水泄不通,隻是很多參戰的民警沒有搞明白,怎麽都像跳進汙水河裏洗澡了似的,一圈人都在吐。


    此時大家也才看清那條河的全貌,隻見滿河漂著生活垃圾、菜葉、一次性飯盒,水髒得幾乎不辨顏色。李逸風吐了半天都不帶停的,那衣服已經被染成五顏六色了。他剛想脫衣服,一解扣子,卻發現身上不知粘上了什麽髒東西,黏糊糊的,又想吐了。


    “風少,沒事吧?”拴羊小心翼翼拆了繩子,看著狗少手腕那兒已經被勒腫了。李逸風也覺得疼痛,罵了一句:“他媽的就不能輕點?”


    罵完他又急著上前去看餘罪了,一看隻剩個褲衩的餘罪被同行們用解下的衣服包著,他忍不住笑了。一笑,又覺得眼睛酸,一抹眼睛,又像哭上了。餘罪迴頭看了李逸風一眼,李逸風趕緊上來,餘罪虛弱地,可依然是賤賤地說:“你不是不來嗎?”


    “你就不想讓我來,好搶我功勞是不是?”李逸風抽著鼻子,埋怨道。


    “你不又搶迴去了嗎?”餘罪笑道,一伸手攬著李逸風,附耳輕聲道,“謝謝啊,兄弟。”


    一句話讓李逸風鼻子又一抽,有想哭的感覺。不過賤性使然,他使勁地掙脫了餘罪的胳膊,直道:“別摟我,你身上臭死了……啊?哥,你這……”


    他抓到了餘罪垂直著的手腕,那兒已經被銬子的金屬棱擦破了,兩條深深的肉壕泡得發白,腫了一圈。狗少一呆,餘罪驀地抽迴去了,訕訕地說著:“沒事……皮肉傷,沒白受這一迴,終究抓住這個混蛋了。”


    餘罪說著,又看著那嘔吐的嫌疑人被架上了警車,迴頭時,卻是仇視地一瞥,像是試圖記住那個把他拉下地獄的人,那眼光中的憤怒和表情中的狠勁兒,讓李逸風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這種人就他媽該斃了。”李逸風憤憤道,絲毫不記得前一天自己還試圖說服餘罪放棄。


    餘罪笑了,沒挖苦他。起身的時候,卻又看到了河麵上漂浮著的一隻死雞……一刹那,反胃的感覺又上來了,餘罪拉著狗少蹲下,繼續狂嘔……


    這兩位鄉警被送醫院洗胃的時候,消息進一步得到確認,這位化名石三生的嫌疑人正是潛逃十八年之久的武小磊。市技偵支隊的分析沒錯,確實是個汽修工,一直混跡在汽修廠。餘罪的猜測也沒有錯,這位汽修工,下班時間客串黑出租的角色,在滬城已經潛藏八年之久了。


    沒錯,是親朋好友協助他成功地逃亡,可同樣是這些割舍不斷的牽掛讓他最終落網。逃得出恢恢法網,又怎能逃出世情之網?


    又經過進一步證實,嫌疑人用妻子的名義在滬城買了房子,育有一子,乳名小石頭,那正是他小時候的乳名……


    執迷不悟


    押解工作是三天後起程的,這是一個分量不輕,但也不算最重的嫌疑人。滬城警方聯係了鐵路運輸部門,按照慣例,為古寨縣幾位同行開具了押解證明,爭取到了靠近餐車的一個車廂。


    是刑警隊那位溫隊長帶隊送人的,他和袁亮一塊兒等車的時候,不時地看著那位撲進汙水河、把自己和嫌疑人銬在一起的刑警。對這個人他很好奇,本來想親近親近的,不過那人好像一副拒人以千裏之外的樣子,他還是打退堂鼓了。


    “溫隊,這次真得謝謝您啊。”聽到了汽笛的聲音,袁亮伸著手,他知道要離開待了幾周的城市了,還沒來得及觀光觀光呢。


    “客氣什麽,一家人嘛。”溫隊長笑道。他長著一副標準的南方男人的長相,白皙的皮膚配著鋥亮的發型,如果不穿警服,都不像警察了。他看到了餘罪還在懶懶地抽煙,揚揚頭問著:“袁隊,這位是……你們縣城裏也藏龍臥虎啊,當時我接到這個協查通報,第一想法是幾乎不可能找到,就找到也是巧合……他是?”


    畢竟是同行,知道靠細節定位一個嫌疑人會有多難,偏偏這位趕在技偵和天眼搜索之前挖到了信息。袁亮看著好奇的溫隊長,笑著道:“我說了實情,我怕您震驚……嘖,我該不該說呢?”


    “我猜是個退伍人員?”溫隊長脫口而出,感覺到餘罪那黑黑的臉龐,應該出現在校場上。


    “再猜。”袁亮笑道。


    “要不就是特警退役下來的,那幫子人狠啊,一練起來,根本不把自己當人啊。”溫隊長景仰地道,敢往那汙水河裏跳的人可不多。


    “再猜。”袁亮道。


    這可把溫隊長難住了,他搖搖頭,示意猜不著了。袁亮附耳輕聲一句,然後溫探長臉色陡然而變,根本不信。不過看袁亮的樣子,他又不得不信了,凜然點點頭,豎著大拇指,就一句話:


    “厲害,鄉警厲害,剛撈上來時,很多人以為他是逃犯。”


    車來了,兩人收起了笑容,地方警力喊著戒備,兩方警察正式交接了案卷和嫌疑人,車門洞開的時候,警方押解著從囚車裏帶下來的石三生——不,武小磊,直接上了列車。


    武小磊顯得很萎靡,稍有點發胖,和父親武向前有點相似,大國字臉,濃眉大眼,怎麽看也是個響當當的北方漢子。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頭發幾乎白了一半,如果細瞅,那風華正茂的臉上還有著不和諧的皺紋。


    他被帶上車後,袁亮數著人,看著警員一個個上去。餘罪最後才起身,這兩日他顯得比誰都疲憊,似乎嫌疑人抓到了,他的精氣神也被掏空了。上車時袁亮拉了他一把,看著他腕上的傷口,關切地問了句。餘罪虛弱地笑了笑,道了聲沒事。


    結束了,隨著汽笛鳴起,隨著招手再見,隨著眼前的高樓綠樹開始位移,眾人終於踏上了歸途。


    一直到看不見人影,袁亮才迴到包廂,檢查了下嫌疑人。武小磊被銬在底鋪鋼筋上,幾位刑警隊員坐在窗邊,和鄉警們聊著。餘罪卻是蜷縮著,像累極了一樣,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袁亮長舒了一口氣,剛坐下,李逸風毛病就來了,直問著:“袁隊,真小氣啊,我們上次抓偷牛賊,都是坐飛機迴去的。”


    “就是啊,怎麽這次改坐火車啦?”李呆牢騷也上來了。


    幾位隊員笑著,袁亮解釋著:持槍的上不去,不持槍,押解這種人也很麻煩。而且規格不一樣,上一次是省廳要的人犯,這一次僅僅是縣刑警隊的案子。


    “媽呀,這又得熬好幾天。”李逸風道,從滬城到五原得兩天兩夜,那滋味可不好受了。而且他指出來了,這包廂床位根本不夠,加上武小磊九個人,怎麽睡呀?


    一說眾隊員又笑了,有人問了,押解這麽重要犯人,還準備一起睡呀?


    武小磊卻像根本沒聽到似的,歪著頭,盤腿坐著,靠著車廂,根本不理會那撥家鄉來的警察。


    停止了胡扯,袁亮分配著輪班休息,然後把嫌疑人從吃飯到上廁所每個步驟都安排好了,三個原則:不許接觸金屬物件;不許離開在場人的視線;不許和押解人員以外的其他人發生接觸。


    這些都是為了以防萬一,對於嫌疑人那些稀奇古怪的法門,袁亮還是有所涉獵的。


    不久,武小磊叫著要上廁所,果然甬道兩頭堵了四位,廁所門口守了兩位。別說想跑了,戴著兩重銬子,褲子都係不利索。


    或許是對於未來已經不抱什麽希望的緣故,這個在追捕時幾乎把餘罪溺背氣的嫌疑人此時顯得像一具行屍走肉。第一天你給他端飯,他就吃;問他上不上廁所,他就上;剩下的時候,就被銬在下鋪,縮在角落裏,不知道是打盹還是發呆。


    一天一夜之後,連押解的人員也覺得,袁隊有點危言聳聽了,這畢竟隻是個黑車司機,不是什麽悍匪嘛。


    隨著列車的行進,景物開始有了很大的變化,滬城滿目的青綠漸漸開始帶著些枯黃。一眨眼,從仲夏就到了秋天。長達兩個月的追捕,現在讓袁亮迴想,有點感慨萬千了。他總想找個時間和餘罪聊聊,那天他跳進汙水河裏,出來直打了兩天點滴,直到現在吃飯時候還嘔,對此袁亮有點歉意,也許自己該跟著餘罪的“自負”走,那樣現場就不隻是幾個沒有抓捕經驗的鄉警了。


    第二日中午,輪班吃飯的時候,袁亮跟著餘罪,直進了隔著兩條甬道的餐車,沒像往常一樣吃盒飯,而是叫著餘罪,坐到餐車上,點了兩個小菜,還要了瓶啤酒。餘罪笑著道:“怎麽了袁隊?你這是帶頭違規啊……”


    “拉倒吧,你還是個守規矩的人嗎?”袁亮道,給他斟了杯,直道,“對不起啊,那兩天該跟著你,否則不至於這樣了。”


    說著他看看餘罪胳膊上的傷處,還有臉上的青腫,好在他本就不是很帥的樣子,否則真要破相了。餘罪笑了笑,把衣服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傷口,生怕別人窺到一般。袁亮異樣地問著:“你這兩天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餘罪故作不知道。


    “老悶葫蘆似的,一聲不吭的,而且表情這麽嚴肅,我還是願意看你賊頭賊腦那樣子。”袁亮道。


    “袁隊啊,誰要喝上一肚子那汙水玩意兒,也沒有說話欲望哪。”餘罪道,舒了一口氣,他現在迴憶不起當時是怎麽想的,好像沒怎麽想,就直接撲通跳進去了。


    他自認為自己一直就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像狗熊和張猛那倆單細胞動物往火坑裏跳的事,他是絕對不會去幹的,可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發現自己居然幹出來了。


    “不光是那個吧?”袁亮問,他知道餘罪的心結仍然在這個案子上,千辛萬苦,一言難盡。


    “這家夥一點悔罪表現也沒有啊。”餘罪道。找到的人,和他想象中的大相徑庭,他有點不相信,那麽一對慈眉善目的老人,養出這麽個畜生來,明知道是警察,還把他往死裏摁。他現在想起來都有點後怕。


    “我抓這麽多年人了,誰都不會心甘情願被抓,這是本能。”袁亮道,以他的抓捕經驗,別說這種有可能牢底坐穿的罪行,就是小偷小摸也得給你撕打好一陣子。他看餘罪臉上有失望,又補充著:“你在糾結是不是把實情上報?咱們的措辭,可能會影響對他的判決。”


    餘罪點了點頭,確實有點糾結,這和當初所想,相差太遠,他說:“再等等看吧,爭取讓他主動說話……這種積案,態度很重要。”


    “態度?都不可能會好了。”袁亮道,筷子點點和餘罪說著,“我估計他就不認為自己有錯,本來就是直脾氣,隱姓埋名壓抑了十幾年,抓他歸案,一下子全爆發出來了,現在恐怕也要視咱們為敵了呀。一天一夜都沒說什麽話了。”


    “這是絕望了,可絕望救不了他。”餘罪道。他很有體會,他知道在怨氣被壓製到極致之後會發生什麽事,就像他,在監獄裏都敢豁出去差點勒死牢頭,那一股子血氣是男人與生俱來的,與職業無關。


    “你是指……可他不悔罪又能怎麽樣?命案必須有人負責。”袁亮道。


    “我不是指這個呀。”餘罪若有所思,以袁亮根本聽不懂的口吻道,“我是指啊,活在憤怒中,隻會要了他的命,即便這裏不會,將來在勞改場上也會。”


    “他要是自尋死路,那就和我們無關了。”袁亮道,抓捕,可不是為了度化這些執迷不悟的人。


    “是啊,我也是這樣想的。可那樣的話我抓他還有什麽意義?”餘罪迴味著,那狀似拚命的逃跑,那形似瘋癲的反抗,這些都昭示著什麽?


    他憤怒,他不服,他恐懼,可他卻像一隻被鎖住四肢的困獸,無計可施。餘罪抿著嘴,食不知味地吃著,試圖走進這個特殊嫌疑人的心理世界。他在想,如果是自己經曆過同樣的事,會是怎麽一種境況?


    “不對。”餘罪放下筷子了,像抓住了什麽。


    “什麽不對?”袁亮道,有點不解餘罪刹那間兇光流露的眼神。


    “他怎麽可能這麽老實?”餘罪道,這有點兒不符合他的性格,對所有人破口大罵、亂吐唾沫才應該是正常表現,抓捕沒重傷沒致殘,怎麽可能畏畏縮縮像隻輸了膽的喪家犬?一刹那,他迴憶起了監獄裏那些形形色色的罪犯,一個畏縮到極致的罪犯隻有一種可能——他在演戲!


    “怎麽了?”袁亮看餘罪緊張的表情,關切地問。


    “他在演戲。以他的性格,怎麽可能乖成這樣?”餘罪判斷道。


    “嗬嗬,你想得太多了。”袁亮笑著,要敬一杯。


    “但願是我想得太多。”餘罪若有所思道,很確定自己那種怪異的感覺,總覺得心神不寧。


    恰在這時,車廂傳來了淒厲的一聲尖叫:“啊……救命啊……快來人啊……”


    ——是李逸風的尖嗓子。餘罪抄起酒瓶就跑,饒是袁亮反應迅速,仍慢了好幾步。他隨手拔出佩槍,拉開了保險,一手支桌,一個魚躍上來,直踩著一眾食客的飯桌,飛奔向門外……


    孽深誰贖


    “救命哪……快來人啊!”


    李逸風拚著吃奶的勁,麵色慘白地喊著,聲音戛然中斷。餘罪奔出餐列時,看到李逸風正抱著一條腿,而另一條腿,正發狠地踹他的臉。


    武小磊正準備鑽出車窗之外,餘罪眼前的甬道地麵上,已經躺下了一個。


    “王……八……蛋!”


    餘罪知道是武小磊在搞鬼,他霎時目眥俱裂,吼著奔上來了。在他之前,守甬道的兩位刑警也撲上去,三個人拽著兩條腿,拚了命地把身體已經鑽出車窗外一半的武小磊往迴拉。


    武小磊整個人晃悠悠地卡在車窗中間,此時像野獸般的亂吼著,腳下亂踢亂蹬,哪還有上車時猥瑣和恐懼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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