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南碰住姬月明的臉,一滴淚從她臉龐劃過,與此同時,山洞上一滴露水滴下。


    姬月明抬起滿是血汙的臉,他看不到這是什麽,可是臉上冰涼的觸感告訴他,這是水。


    是他數百年,還是數千年沒有見過的水。


    於是他拚命抬起頭,想去接住那滴水,可是那滴水卻隻是落在他臉上。


    姬月明忽然笑了。


    他怎麽忘了,他已經瞎了,瞎得連一滴水都喝不到。


    就算喝到了又如何?


    喝到了不過是苟延殘喘,他已經被困在這根柱子上太久了,久到他已經快忘了他是誰。


    於是姬月明睜著空洞的眼睛,聲音嘶啞開口。


    “我……”


    他聲音怪異扭曲,迴蕩在山洞間顯得格外恐怖。


    可姬月明卻知道,沒有人會聽到。


    他已經對這群人的時間了如指掌,沒有到固定的時間,這個山洞不會出現一個人。


    於是姬月明張大了嘴巴,企圖從嘴中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誰……我……”


    可是最終說出來的話卻毫無邏輯,斷斷續續。


    聽到山洞傳來的迴響,姬月明終於自嘲地笑了笑。


    現在他連話都不會說了。


    他不過是一具還會唿吸的屍體,而他活著也不過是外麵那群人還想讓他活著。


    可是他不能死,他已經忘記太多的事了。


    他最開始忘記的是他自己,然後他忘記了他的父親,他的母親。


    最後隻有一個詞還留在他的腦海中。


    玉山。


    他要迴玉山,那是他母親的玉山,他要保護他的玉山。


    所以他不能死,即使他苟延殘喘,即使他狼狽不堪,他也不能死。


    他是玉山的少主,玉山的子民還在等著他。


    所以姬月明再度抬起頭,他拚命地去尋找那滴水的位置。


    他滿身血汙,狼狽不堪,宛若一隻癲狂的野狗,隻為了那一滴生機拚盡全力。


    觀南捧著手中姬月明滿是血汙的臉,又一滴淚從她臉龐滑落。


    山洞上的水滴在這一刻落下,姬月明感受到頭頂落下的水滴,這次他終於察覺到了水源的位置。


    他拚命抬起頭,終於喝到了千百年來第一滴水。


    可是,當姬月明喝到那滴水的時候,他卻微微一怔。


    水,是苦的嗎?


    為什麽,這滴水會讓他這麽難過。


    就好像,有人在他身體裏哭。


    很長一段時間,姬月明都是靠山頂的水源支撐下去的。


    如果他能看到山頂,就會發現這分明是在一座枯山之中,寸草不生,更不可能會有水源。


    可是偏偏有一滴水,它固執地停留在姬月明頭頂,日複一日地落下。


    這是天道紀元51萬年。


    有人一掌劈開了這個山洞,姬月明察覺到有人進來了這個山洞,他輕笑出聲。


    “這個月你們已經得到足夠多的仙血了。”


    這萬年來,姬月明已經明白了,這群人為什麽會將他困在這裏。


    中州的人每隔一個月就會用他身體放血,刀割血肉的痛楚在一次一次中變得麻木。


    最後姬月明便將這當成了一個提醒,提醒他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月,提醒著他他的生命又在黑暗中度過了一個月。


    可是這次,好像不一樣。


    姬月明也說不出來哪裏不一樣,隻是當他抬頭看向那人的時候,隻覺得那人的目光陌生又熟悉。


    好像在黑暗中,有人曾用比這更悲傷的目光看了他一萬年。


    鎖鏈斷裂的聲音在山洞中響起,姬月明掉落而下,可是最終他卻落入了一個微冷的懷抱。


    那是撲麵而來的霜雪氣息,他分明沒有聞過這樣的氣息,可是一瞬間他卻失了神。


    下一瞬,他的眼前出現了光,他看到了一雙漆黑淡漠的眸子。


    那是一個女人,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呢?


    姬月明說不上來,這一萬年已經摧毀了他基本的判斷力。


    他隻是覺得,在那一瞬,他好像看見了神明。


    那是他的神明。


    那個女人微顫的手指拂過他的眉眼,姬月明看著那個女人顫抖的睫羽,還有那雙淡漠的眼睛裏隱隱破碎的情緒。


    姬月明很想伸出手,告訴那個女人,不要難過,如果她在難過的話。


    已經夠了,如果這個世界上有神明,讓他看到神明就夠了。


    他如果要死了的話,他想祈求神靈讓他再看一眼玉山。


    看到玉山平安無恙就好。


    可是那個女人隻是閉上了沉重的眼睛,那隻微涼的手放在他的眉眼。


    “孤,有愧於你。”


    姬月明透過那人微涼的指縫,終於看到了頭頂的山洞。


    可是奇怪的是,他看了又看,還是沒有看到那滴陪伴了他一萬年的水滴。


    那滴水滴好像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


    在時間之外的觀南看著這一幕垂下了眸子。


    “孤當初本源不穩,隻來得及將他救下來,卻來不及阻止他後來被中州追殺。”


    金烏站在觀南身旁,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安慰觀南。


    這個時候白玉骨緩緩開口。


    “天道大人,不必自責,尊上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怨恨過你。”


    觀南微微一怔,她分明記得姬月明和她初見的時候,眼神中分明有一絲恨意。


    “可他,確實恨過孤。”


    白玉骨沉默了一瞬,然後緩緩開口。


    “尊上恨的是天道,不是大人您,而且……”


    “尊上當初並不知道您已經沉睡了。”


    觀南垂下眸子。


    “他為何會恨孤。”


    這次迴應觀南的是白玉骨長久的沉默,過了許久白玉骨才緩緩開口。


    “諸仙伐玉山,焚西王骨。”


    觀南聽到這句話,終於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她知道,她馬上就會看見這個少年一生最大的夢魘。


    那是天道紀元52萬年。


    中州聯合各大宗門,討伐玉山。


    他們在玉山上打碎那象征著玉山最後光輝的西王母廟,挖出了在其中被玉山眾人祭拜數十萬年的西王骸骨。


    最終在玉山眾人麵前焚燒了西王骸骨,隻為驗證其真假。


    而玉山上下三萬六千八百人為了守護宗門,全部戰死玉山,他們的鮮血染紅了玉山。


    這是整個修真界最黑暗的事情,可是這件事卻被三大宗門輕描淡寫地揭了過去,甚至沒有在修真界留下一絲痕跡。


    後來,所有人隻知道風光霽月的三大宗門被一個“反派”一日屠門。


    那一日,血流千裏,那個“反派”站在所有人的屍體上笑得癲狂。


    那一日,不周傾塌,那個“反派”看著寂滅的修真界眼神死寂。


    那一日,大道悲鳴,那個“反派”看著眾生之上的天道拔劍相向。


    他一生顛沛流離,他的名字響徹了整個修真界。


    無人敢視,無人能敵。


    卻是用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方式。


    所有人咒罵他自私冷血,殺人如麻,狀若癲狂。


    無數人嘲笑他以殺證道卻以“青蓮”為名號。


    他分明該是這個世界最癲狂的惡鬼,他從深淵中爬出來,隻為了撕毀這個荒唐的人世間。


    他曾經有一個名字,來自於一個被鮮血染紅的宗門的名字。


    那個宗門位於姬水河畔,那裏四季都盛開著滿天桃花。


    無數修士擠破頭隻為了看一眼那人間仙境。


    那個宗門的名字叫做玉山。


    而他是玉山最後一個修士——


    姬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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