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侑華步伐匆忙,從最上頭一層的樓梯拾階而下,他暗自慶幸方才自己還算有一點眼力見,差點徹底搞砸。一會兒前,他塌著肩膀,對皇子寒暄著辛苦了辛苦了,請先歇下,表示如果侍郎大人有什麽迴音他會找人及時通報殿下,於是趕忙告退了,順手還帶上了門。


    等到了一樓,他像是迴想起什麽,拂了拂自己心頭的位置,長歎一口氣,喃喃道:差點要了命了!那位女大人一直伴在皇子殿下身旁,我卻還說出那樣的話來,真是瞎了眼了!萬一是未來的娘娘,這不是全得罪光了嗎?等下就吩咐掌廚的,多做幾道可口的糖水送去。


    他搖了搖頭,懊惱萬分。


    那邊廂,沈暮白還糾結於“葷的素的”之流的江湖行話,陳曦的話剛說出口,她才驚覺原來不是自己想的那檔子事,不由得惱火,她的耳根倏地通紅了起來,暗自咬了咬牙,不想敗下陣來。她輕輕一笑,譏諷道。


    “葷素之分,我豈能不知?無非是黑店裏的行話,吃肉代表來客要食菜人,而吃素才是正常吃飯,最好還要帶上自己的筷子。可如今,令國之下的太平盛世再無‘菜人’這類慘無人道之事,此間又並非黑店!”


    陳曦目光一冷:“你知道的,修侑華說的可是另一種意思。”


    這話一出,沈暮白頓時羞紅了臉,慍色湧出,她不再想與他爭辯,左手不自覺地放在發髻的旁邊輕扶著,低聲哼道,想要含糊過去。


    “煩死了,煩死了……不說這個了!”


    此時房內隻剩下沈暮白和陳曦,還有兩位侍衛長寸步不離。沈暮白顯得心事重重,顯然還在警惕什麽,她稍微思量,犯了難。她根本不在意兩位侍衛長還在場,就對著陳曦道。


    “你準備怎麽安排?我是萬萬不可能住到樓下廂房去的,但這裏人多眼雜……”,沈暮白打量著眼前的陳曦,感覺他的氣色似乎越發紅潤,比之前好了許多,於是要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總不至於讓自己千金之屈居於偏房,她又道,“倘若你住到樓下,那些人定會懷疑起我的身份來。你說,該怎麽辦?”


    沈暮白雖然語氣沒有半點平靜,畢竟關起門來,她在他們三人麵前不想來矯揉造作那套。不記得是誰說的,對自己人,如果太過客氣便是虛偽。


    修家的陣仗過大,又與侍郎有千絲萬縷的關聯,那自己的身份更加不能公開,必須小心行事。即便是細小的動作、一個不慎的言語,都可能暴露他們之間微妙的關係。


    兩位侍衛長陸寧安、趙允磊聞言,兩人對視,會心一笑,他們暗忖:這皇子與***又在打情罵俏了!***必然是故意這麽說,想要發難皇子。


    兩位侍衛長的笑嘻嘻,讓沈暮白氣不打一處來,訓斥道:“你們倆笑什麽笑,成天沒個正形!”


    沈暮白迴頭一瞪,滿是責怪,嚇得兩位侍衛長趕緊收斂了笑容,硬生生地將到嘴邊的笑意憋了迴去,裝作嚴肅模樣,站直了腰杆子。並不難看出陳曦的神色倒是始終如一,他不急不躁,語氣正經八百,輕輕一笑迴道。


    “無妨,殿下若覺得樓下廂房不便,便在這裏妥帖住下”,他微微頓了頓,想要表明自己絕對不會為了她隨意讓步,“若怕引人注目,我們就一人一間,互不幹擾,倒也合適。”


    沈暮白仔細打量著這層廂房,發現這裏足有三個廂房,每一間都能與相鄰的房間打通,但同時又可以閉門不見,既能動又能靜。陸寧安和趙允磊就住樓下最近的兩間廂房,有事好第一時間照應。這樣的安排,確實也不算逾矩。


    她眯起眼睛,傲然說道:“那也行吧。不過你別晚上嘈嘈雜雜的,驚擾了吾的好眠。”


    沈暮白的話中帶著從上對下的命令口吻,想要時時刻刻提醒陳曦兩人的身份有別。陳曦則不苟言笑,神情不動如山。


    “那必然不會,殿下放心”,他似是正人君子,連話語都透著剛正不阿,可頗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他又低聲朝著沈暮白說了句,“誰會對年長的老女人起興趣?”


    沈暮白聽見了這話,瞪大了眼睛,心跳砰砰,胸中似有一團烈火就要噴發出來,“喂,你說什麽呢?!”


    根本顧不得三千二十一,沈暮白順手抄起了修侑華一早命人備好的涼茶,直接往陳曦那張好看又實在惹人討厭的臉上,潑了上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何,或許是為了他說她是老女人,又或者是為了自相識後兩人的一路齟齬……


    啪——


    陳曦不得已閉上了雙眼,任由涼茶洗刷自己的臉龐,他的侍衛長則一個箭步衝了過來,但饒是令國皇子,也不敢對***殿下的任何過激舉動表示慍怒,他一把攔下了趙允磊。


    “退下去!皇姐這是和我鬧著玩呢!”


    水也潑了,氣也撒了。沈暮白隻見陳曦的眼中閃過玩味,明明烏發全濕,毫無體麵,他的嘴角卻上揚,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的樣子。兩人沒有再說話,沈暮白最後留下憤恨的一眼,她癟著嘴快步走到窗邊,望向外頭的天際,試圖平息那壓不住的火。


    不知不覺,眾人都酒足飯飽,屬於長媛縣的夜色已悄然降臨,月光灑向屋頂,星光點點,正如人心中波瀾不驚的漣漪,雖然微小,卻掩藏著無盡的不可言說的情緒。


    繁星點綴,明月如鉤,沈暮白沒有更衣,她依然端坐沉思著,茶水蒸騰飄散,目光似乎穿過了這片安靜的夜空,落在了遙遠的戈壁,那片血腥的沙場之上。她思緒紛繁且沉重,輕聲自語,嘴唇微動。


    “努兵一仗,非打不可。”


    她用玉指輕蘸茶盞中的水,用指尖在幾案上寫字,不時圈圈畫畫著。沈暮白在心中默默盤算著。


    何時突襲?如何布陣?用何兵力?施以何種武器?又如何確保糧草供應不被切斷?


    每一個細節,都牽動著她的心弦。尤其是何藍的安危,這些時日來令她無法真正地平靜——她隻能祈禱阿帕是個尚有良心的男子。


    她太過投入,絲毫未有察覺,門前傳來了陣陣輕微的響動。陳曦推著輪椅已經暗自靠近了她,“打擾了。”


    沈暮白猛地拍案而起,心感覺差點要掉了出來,她是完全被嚇了一跳。


    “你要嚇死我啊——”,她的語氣略帶不滿,目光卻不自覺地落在了他懇切的那雙眸子上,“你來做什麽?”


    陳曦帶著幾分歉意,依然是淡淡笑著,他用手指指窗欞位置,“抱歉。我來是想問你……一起看看星星?”


    她突然意識到,這似乎是他在邀請自己,一時有些愣住了。她抬頭看向另一個方向,想要躲避他的視線,迴想起在郝府的深夜——兩人因為“兇巴”情愫滋長,那樣的親密。


    這令沈暮白的心情複雜無比,她忽然失語了一樣,似被什麽勾住了魂魄,無法掙脫。最終,她隻吐出一個不情願的音節。


    “噢。”


    話語落下,沈暮白推著陳曦一起上了天階。屋頂修繕良好,甚至可以說得上有些奢靡,沈暮白沒料想華青莊連這屋頂都有供人飲茶休憩的藤椅,不禁罵罵咧咧:“這修侑華還真是會享受!”


    她旋即看了看他在輪椅上的膝蓋,又看了看這倒春寒的天氣,兀自一個人往迴走。


    “你要做什麽?”陳曦被輪椅固定,隻好伸出脖子來叫住沈暮白。


    沈暮白二話不說迴到屋內,匆匆抓起狐毛大敞,然後又急著折返上了屋頂。一人一件,她冷冷地扔給了他,大敞被粗暴地留在了陳曦的大腿之上,她語氣還是那麽硬邦邦的。


    “蓋上!”


    沈暮白並不想多做解釋,陳曦笑了笑,抓緊了大敞,披在自己的身子上,不由得往裏頭鑽了鑽。


    “還真暖和——”


    沈暮白目視前方,說著。


    “你可不要多想。我是對你的腿……有愧疚,不是在關心你。”


    陳曦看向了沈暮白倔強的側臉,孤傲又嬌俏的鼻子,毫不違和地掛在她那雙唇的上方,恰到好處。


    他輕輕吐氣:“恩。”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靜靜地坐著,看著這片安謐的夜空,陳曦不時地指著這顆星、那顆星。


    “朱雀七宿你有聽到過嗎?心、鬼、柳、星、張、翼、軫。”


    “這是昴星團!”


    “你看,那像是紫薇星。”


    沈暮白抱著自己的膝蓋,非常專注在聽在看,但嘴巴哼哼哈哈。


    “我怎麽知道你說的真的還是假的?”她半開玩笑的迴應。


    陳曦的嘴角微微翹起。


    “你願意相信,那便是真的。”


    沈暮白緊了緊狐毛大敞,輕輕哈了一口氣,這晚風穿堂,有些刺骨,可陳曦在旁,竟然不覺得太冷了。她無意與他交換了幾次眼神,不敢再盯著他看,隻是悄悄地,偷偷地,瞥了他幾眼。


    就在陳曦快要睡著之際,突然,沈暮白的眼前一亮,指著天邊。


    “快看啊,是流光!”


    如墨的深邃無邊,一道接近銀白的光劃破了寂寥,宛如天神遺落的一道璀璨,帶著微弱的尾焰,從最上方疾馳往下,四周的星辰都顯得黯然失色,唯有它流光溢彩。


    陳曦的惺忪睡眼馬上睜開,也隨之看向天際,他看呆了。才沒想過,真的能看到流光,還是和沈暮白兩人一起……


    沈暮白急切地搖著的陳曦左邊手臂,帶著顫動。


    “愣著幹嘛!快許願啊!”


    陳曦沒有拒絕,他閉上了眼睛。沈暮白也虔誠地輕輕地說著願望,以輕到不能再輕的聲調,生怕被陳曦聽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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