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97—no.203)


    no.197


    我爸和齊阿姨又各自加班,我爸發短信讓我去抽屜裏拿錢,晚上帶小林帆出去吃飯。


    我家樓下正好新開了一家飯館,名字起得特有氣勢,叫“洲際大酒店”,進門前不整整領子都不好意思往裏邁。這個轉角的位置十分神奇,自打我十年前搬進這裏,那個臨街店麵大概換過十幾個門麵了,從美容美發到洗浴中心,從夜總會再到各式大酒店……


    關鍵是不管開啥都開不起來,不出半年準倒閉。


    我市的美食街缺乏創新精神,別的地方什麽東西火了,我市就能毫無節製地遍地開花。張國榮和袁詠儀的那部《滿漢全席》火了,我市遍地“滿漢樓”;小籠包傳入北方,我市遍地“開封灌湯包”;更不用提後來的“水煮魚”了。不過,拜樓下這個流動性極強的鋪麵所賜,不管市麵上流行什麽,我都能等到一個不怕死的新老板來開一家同樣的店。


    “跟風跟到死”這種現象反複了幾次,餐飲業痛定思痛,再也不敢亂上新菜式了,終於又都恢複到了“富豪海鮮大酒家”這種吹牛皮不上稅的傳統模式。


    我穿戴好帽子圍巾,帶著小林帆下樓,問他是想要吃“肯德基”還是“洲際大酒店”,沒想到他堅定地搖頭,說自己想去街角買個“土家族掉渣兒燒餅”吃。


    哦,對了,今年我們這裏最流行的是這個用四方牛皮紙袋包裝的“土家族掉渣兒燒餅”,又一代新食品以小窗口的形式星火燎原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我逐漸了解了小林帆的性格:隻要他喜歡上了某種食物,他就會執著地一直吃,吃到聞其名而色變為止。比如蝦,比如掉渣兒燒餅。


    “洲際大酒店有竹筒蝦,你不想吃嗎?”


    林帆迅速地陷入了天人交戰中。


    “要不我們先去買掉渣兒燒餅,然後再去飯店點竹筒蝦,好不好,姐姐?”


    他眼睛閃亮地抬頭看我。


    我知道,現在我就是他的女神。


    no.198


    我吃得很少。竹筒蝦大部分都留給了小林帆,自己就著虎皮尖椒和椒鹽裏脊吃了半碗米飯。


    “姐姐給你!”


    小林帆發現了我的異狀,大義凜然地從竹筒裏麵拿出兩串蝦遞過來,雖然這樣做的時候表情甚是不舍。


    “姐姐不餓,”我搖搖頭,“本來就想少吃點兒。”


    “為什麽呀?”


    “哪兒那麽多為什麽,吃不下呀。”


    “是想要減肥嗎?”


    我被噎了一下。


    “沒有啊,”我搖搖頭,“你個小屁孩兒從哪兒聽說這些亂七八糟的?”


    “是我同桌說她要減肥的。”小林帆咬著大蝦從竹簽子上擼下來,含糊不清地說,“她可胖了呢,我們都不樂意跟她坐同桌,要被擠死了。”


    “她才多大啊就減肥,”我不忿,“你看看,你們把一個不到十歲的少女逼成什麽樣了。”


    “跟我們有什麽關係?”小林帆委屈地拔高聲音,這是他第一次跟我說起他們班級的事情,“我每天都跟她說讓她給我讓出點兒地方,讓她別把零食渣兒掉得滿地都是,她從來沒搭理過我!還笑我矮!”


    我喜歡看這個小男孩急著解釋的樣子,他漸漸開始把我當親姐姐了,說話越來越隨便,再也不是第一次見麵的時候躲在一邊埋頭吃蝦的小貓了。


    “好吧,既然她不在乎你們怎麽說她,怎麽又忽然要減肥了?”我追問。


    “我們要舉辦廣播操大賽,排隊列的時候,體育委員把她和其他幾個特別胖的男生挑出來了,讓他們不要上場了。因為她喜歡體育委員,哈哈哈哈哈哈,所以當場就哭了。”


    最後一句的“因為所以哈哈哈哈”被小林帆這個還沒有被青春期擊中的晚熟孩子隨隨便便地說出來,我仿佛聽見了小胖妞玻璃心哢嚓碎掉的聲音。


    “女為悅己者容嘛,這句話你知道嗎?”


    小林帆整張臉都埋進了掉渣兒燒餅的袋子中,我隻看到一個牛皮紙袋對我搖了搖頭。


    你不懂吧,我就知道你不懂。


    我懂。


    我把碗往前麵一推,一口都不想再吃了。


    從飯店出來,我們倆去了附近的副食品商店買冰糖葫蘆吃。本來想在迴來的路上就一起吃掉的,可冬天夜晚的風真是烈啊,我用圍巾把整個腦袋都蒙上了,根本沒辦法露出嘴巴,又幫小林帆也圍了個嚴實,隻留一雙眼睛眨啊眨,像個小木乃伊。


    終於跑進了樓道裏,我趕緊把圍巾扯了下來,上麵早就因為我唿吸的水汽都結了冰,越圍著越冷。


    “好了好了,可以吃冰糖葫蘆了。”我把林帆的圍巾也摘下來。


    “姐姐,我覺得你真好。”


    在張嘴咬第一口糖葫蘆之前,小林帆眨巴眨巴眼睛討好地說。


    “因為掉渣兒餅、竹筒蝦和冰糖葫蘆嗎?還是因為你又沒考好?”


    林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邊吃著糖葫蘆一邊兩級兩級地往樓上跑,把糖屑撒得滿圍巾都是。


    “不是,我是說實話,”他想了想,用了一個對三年級男生來說有點兒高級的詞匯,“有感而發。”


    我笑了:“那你覺得姐姐哪裏好?”


    林帆陷入了讓我難堪的沉思,我不由得開口誘導他以挽迴麵子:“你覺得姐姐好看嗎?”


    我也就隻敢問問他了,處在食物鏈底端的我還能欺負誰呢?


    “好看啊!”他張口就來。


    “好好迴答我!”


    “真的!姐姐最美。”他大眼睛撲閃撲閃地說。


    “哪兒美?”


    我忽然有點兒期待他的答案。


    “……心靈美。”


    no.199


    小林帆在家裏乖乖做作業的時候,我坐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發呆。


    我也沒有覺得心情多麽不好。我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隻是無論做什麽都像是丟了魂兒。


    我把身上的衣服都換成了家居服,然後拎著那件紅色的依戀小熊研究,為什麽就是不好看呢?這也是還不錯的牌子啊,為什麽就沒有別人的好看呢?牛仔褲倒是可以理解,我怕冷,在裏麵套了兩條厚秋褲呢,每天費了吃奶的勁兒穿進去就已經不錯了,哪裏還指望它能像淩翔茜的褲子一樣鬆鬆垮垮地有型。


    我的視線無意中落在衣櫃玻璃的反光上,於是爬過去仔細端詳起自己來。


    不看臉,不看臉。


    我最終發現了自己穿依戀小熊毛衣不好看的原因:我上身實在不瘦,手臂雖然細,可後背還是有肉的,這毛衣本來就不是寬鬆款式的,套在身上既不顯胸也不顯瘦,裏麵再穿件襯衫,就更加顯得虎背熊腰了。


    我憐惜地將它疊起來。你死在衣櫃裏吧,再見了。


    緊接著,我不可避免地看起了臉:雖然沒她漂亮,但也算是五官端正啊,而且不怎麽長痘痘,就是有點兒粗糙。是不是麵霜不適合我?是吧,每次擦完後臉上都油油的,怎麽可能好看呢?


    這也是個問題。


    我看得太過入神,以至於我爸迴家後推開我的房門,看到的就是他女兒跪坐在地上,把臉貼近大衣櫃玻璃的奇怪姿態。


    “你……你這是要幹嗎?”他問。


    我沒有迴答,而是盯著我爸的臉問道:“爸,為什麽有人可以不穿秋褲呢?”


    我爸特別惹人喜愛的一點就是,他從來不會像我媽一樣疑心病很重。這種情況下,我媽必然會咬定主題不放鬆,一擰眉毛嗬斥我:“是我問你現在在幹嗎,別人穿不穿秋褲關你什麽事兒?你照鏡子幹嗎?”


    而我爸則會溫和地順著我轉移話題:“不穿秋褲可能是不怕冷吧,很多老外因為常年鍛煉,又喜歡吃肉蛋奶類,所以體格比我們好,冬天還隻穿短褲呢。”


    不光轉移話題,而且還能扯很遠。


    我搖搖頭:“我是說跟我一樣大的,女生,比我還瘦呢。”


    我爸略微思考了一會兒:“臭美吧。”


    對嘛,怎麽可能不冷呢?我深以為然。


    “但有沒有可能是,她坐著私家車上學,車上有暖氣,進到教學樓裏,也有暖氣,比家裏還暖和,所以不用穿呢?”我爸提出令人信服的假設。


    淩翔茜一看就是很有錢的樣子,應該是的吧,嗯。不過……


    “體育課、課間操和周一早上升旗,還是要在外麵站很久的啊!”我爭辯道。


    “忍一忍不就過去了嘛。”我爸和顏悅色地反駁道。


    對哦,世界上怎麽可能有沒有代價的事情!


    “或者有可能她穿的是很薄的那種紅外線保暖內衣,就是電視購物上經常賣的,什麽南極人啊、逆時針啊……”


    我眼前一亮。對啊,誰規定必須穿這種厚重的秋褲的?我小時候穿的還是我奶奶給我做的背帶花棉褲呢,現在不也淘汰了嗎?科技在進步,人類在發展啊!


    “爸,謝謝你!”我笑逐顏開。


    我爸和我媽的顯著區別暴露無遺。他都沒問問我問這些問題到底是為了個啥,就笑笑說別坐在地上,地上涼——然後關門出去了。


    no.200


    下一個問題就是怎麽能繞開我媽這顆大地雷了。


    我必須讓我媽陪我去買衣服。我屬虎,現在都十七了,但還沒有自己去買過一次衣服。我市的三大著名服裝批發市場我從來沒去過,因為我媽說我們班裏那些周末結伴嘰嘰喳喳地去淘發卡、指甲油和小裙子的女生“都不正經”。


    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確性而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一直是我媽的拿手好戲。


    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沒錢。我爸每天給我二十塊零花錢,用來坐公交和買中午飯,我每天大概能剩下十塊錢,但是每當我需要花大錢的時候一翻口袋,就會發現它們都不知道去哪兒了。


    話說迴來,除周末外,每天十塊,即使攢一個月,也買不了幾件好看的衣服吧?


    所以我還是得說服我媽。


    讓她陪我到處逛逛倒不難,但是要無比小心地掩飾自己的真正意圖,否則我會死得很慘。


    我媽從不吝惜在我身上花錢,但是我指的是吃快餐、買書、學才藝、上課外補習班,至於衣服和能拿出手的玩具,嗬嗬,免談。


    用她的話說,我花錢不是為了讓你不學好的。


    她認為,女孩子開始注重發型和打扮是不學好——也就是早戀——的重要苗頭,所以我至今還梳著半長不短的男生頭。


    其實她說得倒也沒錯啦……


    我心中忐忑,開始在床上翻來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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