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19— no.128)


    no.119


    聽見下課鈴聲刮破耳機裏麵的旋律,我開始默默地收拾書包。


    猴急的家長已經陸陸續續地進屋了,很多學生還沒收拾完東西就迎接了自己的高堂,也正好讓家長認了認位子。


    我感覺到一隻手輕輕覆上我的肩膀,側過臉,看見了齊阿姨溫柔的笑。


    我摘下耳機,朝她勉強咧咧嘴,剛想開口喊“齊阿姨”,卻瞥見一旁一臉好奇的餘淮。


    喊媽?斷然張不開嘴。


    就這麽尷尬著的時候,齊阿姨拍拍我的肩膀說:“耿耿啊,這是你同桌?”


    餘淮一個立正:“阿姨好,我叫餘淮。”


    齊阿姨一笑,說:“我以為你們振華都是戴眼鏡的小書呆子呢,沒想到還有這麽有精氣神兒的小夥兒啊。”


    我靠。餘淮那張笑得都看不見眼睛的臉,讓我非常想一腳踹過去。


    就在這時候,張平走進門,餘淮呆呆地盯著講台,輕輕冒出一句:“我靠……”


    也許因為齊阿姨在旁邊,他說到一半突然閉嘴,“靠”字隻有k一個清音發出來,聽得我哭笑不得。


    我抬起頭,看見講台前的張平穿了白襯衫,還紮了條領帶。領帶似乎有點兒緊,他不停地在鬆領口,活脫兒一個剛從農村進城的房產中介。


    我和餘淮對視一眼,都再也繃不住,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齊阿姨被我們笑得有點兒發蒙,倒是無奈又寬容地伸手幫我把碎發捋在耳後。她的手碰到我的時候,我意外地沒有覺得很反感。


    “笑什麽呢,在教室裏張牙舞爪的!”


    語氣有點兒責備。我被驚了一下,不敢繼續再笑,抬起頭看到了一位短發的中年婦人。


    no.120


    餘淮的眉頭很快地皺了一下。


    “媽!”他也不再笑,朝他媽媽點了個頭,就低頭開始繼續收拾書包。


    原來是餘淮他媽。我立刻就有點兒緊張——我也不知道我在緊張啥。


    餘淮他媽似乎對餘淮這種不耐煩的態度很習慣了,她也短暫地皺了一下眉,卻沒有說什麽。她的眼神很快就轉移到我和齊阿姨身上。


    “阿姨好!”我努力笑得很正常,“我是餘淮的同桌,我叫耿耿,這位是……”


    我忽然不知道怎麽介紹齊阿姨,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是齊阿姨自己把話接了過來:“大姐你好,我是耿耿爸爸的同事。她爸媽都有事情不能來,委托我過來開個家長會。”


    我心裏一鬆,不由得看了齊阿姨一眼,她也正好看過來,眼睛裏有笑意。


    我低下頭。


    餘淮媽媽勉強笑了笑:“哦,你好。原來這就是耿耿啊,餘淮之前提起的時候,我聽名字以為是個小男孩。”


    “我剛剛還說呢,沒想到餘淮學習這麽好,還這麽有精氣神兒,和那些特別文弱的小男生不一樣。這孩子特別有禮貌,招人喜歡。”


    餘淮媽媽和齊阿姨就站在走道邊寒暄起來。


    餘淮依舊在陰著臉收拾書包,卻在聽到齊阿姨這話的時候嘴角可疑地彎了上去。


    “她就是客氣一下。”我輕輕地說。


    餘淮惡狠狠地瞟過來:“那也是小爺我身上有可以客氣的地方,有些人讓別人客氣都沒法兒客氣!”


    餘淮說完就朝講台前還在抻著脖子緊張兮兮的張平努了努嘴。


    我呆呆地盯著張平半天,也不得不承認,張平發揮得太滿溢了,身上留給人客套的餘地,實在是不多。


    我餘光感覺到餘淮的媽媽抬眼朝我看,轉過頭的時候,她卻移開了目光。


    no.121


    我和餘淮背起書包準備離開教室。家長們已經到得差不多了,徐延亮和韓敘開始挨桌分發考試排名。


    韓敘手中那一厚遝雪白的成績單,讓我的心陡然往下一沉。


    “你迴家還是在這兒等我開完家長會一起迴去?”餘淮媽媽叫住他。


    “迴家。”餘淮頭也不迴地往外走。


    餘淮媽媽眼睛一瞪,想要說點兒什麽,瞟到我還像個二愣子一樣站在一邊,又咽了下去。


    “齊阿姨,那我迴家了……謝謝你。”


    齊阿姨朝我笑著點點頭。我眼看著韓敘的成績單馬上就要發到我們這一排了,心一橫,掉頭就跑。


    我繞了個大圈,跑到講台前路過張平,悄悄地說:“班頭別緊張,沉著應戰。”


    張平愣了一下,像煞有介事地朝我鄭重點頭,不小心被領帶勒到脖子,又趕緊抬右手鬆了鬆。


    “不過求你下次別穿成這樣了。”


    我補上一句。


    張平臉騰地就紅了。


    “謝謝。一會兒家長會,我會好好‘表揚’你一下的。”他“嘿嘿”一笑威脅道,又恢複了平時那副歡樂農村青年的樣子,一點兒都不像要給別人推銷房子的新手中介了。我心中一定,然後轉身從前門溜了。


    我希望家長們能喜歡張平。


    我知道,大人們看待問題的角度和我完全不同。越是和學生關係好的老師,在他們眼中越是“壓不住場”“不靠譜”,尤其張平這樣年輕,我媽那種人一聽到他的資曆就恨不得給我調班,我想班裏的家長至少有一半都在這樣想。


    可我希望張平能被家長喜愛,能夠一直帶著我們上高三。再黑色的高三,在皮膚這麽黑的張平襯托下,也會變得明亮一點點吧?


    “你跟班頭說什麽了?”


    我剛跑到門口,竟然在對麵看到了餘淮,他背靠牆站在那裏,臉比張平還黑。


    no.122


    “你怎麽了?你不是迴家了嗎?”


    “我先不能迴家。”


    “有事兒?”


    餘淮不說,也不知道到底在不爽什麽,看了我一眼,轉身就走。書包在他屁股後麵一蕩一蕩,喧鬧的走廊裏,不知為什麽,這個節奏在我耳中格外清晰。


    我追上去。


    “你怎麽了?”


    “耍什麽酷啊!”


    “你從哪兒學的這套裝酷的規定動作啊?瞥人一眼轉身就走,意思是什麽?‘小妞,跟上’嗎?”


    我在餘淮屁股後麵喋喋不休,他也不理我,直到聽到這句話,他轉過身,居高臨下特別特別嫌棄地瞥我。


    “小妞?就你?”


    “什麽鍋配什麽蓋兒,你這種小夥兒也就隻能帶著我這種小妞滿世界溜達。”


    耿耿,幹得好,臭不要臉都這麽淡定大氣。


    餘淮的臭臉剛有一絲鬆動,我們就都注意到β在旁邊跟遊魂似的晃來晃去。


    “你在等簡單?”我問。


    “不等。” β目光空茫。


    “那你等你家長?”


    “我家長沒來。”


    “為什麽?”


    β幽幽地看著我:“因為我沒通知我家長今天開家長會。”


    餘淮不解地接口:“為啥?”


    我橫了一眼餘淮。這個二缺。


    β的成績估計在五班能排到倒數前五,尤其是數學,恨不得隻考了餘淮的零頭。


    “那你怎麽辦?”我有些不安地看著她。


    β也轉過頭,目光終於不再空茫:“耿耿,你知道離學校最近的人才市場在哪兒嗎?”


    我搖搖頭,餘淮更是興趣大增:“你找人才市場幹嗎?”


    β一臉認真:“我想給自己雇個爹。”


    no.123


    我和餘淮並肩坐在行政區的陽台上。


    晚上的行政區從來不開燈,我們就坐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中,背靠著同一塊碩大的玻璃。教學區那邊的鼎沸人聲像被悶在了一口大鍋裏,隻能聽到些許泡泡破裂的聲響。


    北方的冬天終於轟轟烈烈地來了。


    白天好像還沒做什麽,埋頭對著卷子愁眉苦臉,驀然間一抬頭,外麵已經一片青灰色,人有時會恍惚起來,時間到底去了哪裏。


    時間的計量單位向來多變,對餘淮來說,一個白天的時間可能是小半本物理練習冊、幾百道選擇題,或者幾十個新單詞——而對我來說,它是痛苦掙紮之後,大腦中並未被填補的空白;是日出日落間,毫無建樹的沮喪。


    所以每當我發現夜幕在我毫無預兆的情況下降臨時,總會從心底滿溢出一種恐慌,一時半會兒無法消弭,說出來又變得矯情。那一刻很想抓住旁邊的某個人——但我想,餘淮不會明白我。


    我不幸是世界上最不快樂的那種人,沒能力,卻有上進心;沒天賦,卻有夢想;越努力,越難過。


    每一個我毫無作為又毫無長進的白天,時間都往前走一點點,然後把我扔在原地。


    日複一日,我被世界落得越來越遠。


    餘淮怎麽會懂呢?他是一個走得比時間還快的人。


    no.124


    “你怎麽了?”想了想,我還是開口問。


    餘淮說不等他媽媽,可他還是沒有迴家。從見到他媽媽那一刻起,他就開始不對勁兒。我想知道原因。


    當然我說了迴家,也還是坐在這兒,我的原因卻很簡單。


    因為他。


    “沒怎麽。”


    我猜到了是這種答案,並不覺得失望。畢竟是別人的家事,如果餘淮此刻問我齊阿姨是誰,我想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跟他隨口胡扯一個答案。


    “我隻是很煩我媽。”


    我剛剛特體諒、特寬容的形象忽然被他這一坦白給毀得很徹底。


    “你這是青春期。”我語重心長。


    “不是。”他否定得非常堅決,但是沒有故意跟我抬杠的意思。


    於是我也不知道說什麽了。為了勸解他的情緒而莫名其妙地去誇獎一位壓根兒不認識的中年婦女也不是我的擅長,何況想起剛剛他媽媽那句沒頭沒腦的“張牙舞爪笑什麽”,我心裏也不是很舒服。


    算了,自家還一堆爛事兒呢。


    所以我倆就都沒什麽好說的了。就這樣並肩坐著,聽著教學區那邊的聲音漸漸弱下去,隻留下遠處露出來的一道燈光。


    忽然心裏變得很寧靜。


    我想起齊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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