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當了幾十年差的老卒,沒有顯赫的身世,也沒有足夠的戰功,就注定了晉升的艱難,不過丁升有自己的堅持,他相信勤懇與忠誠都會被神明看在眼裏,最後再一次性的迴報給自己。


    看守城門的差事說不上辛苦,再加上看守的是京城的城門,完全不用像邊境城池一樣擔心敵軍的突襲而提心吊膽。


    相反,因為經常有達官顯貴出入京城,遇到大方的老爺和第一次進城做生意的地方富商,他們都會和自己多攀談幾句,或是聊一聊最近進城的有什麽大人物,或是請教一下初入京城都要注意些什麽。


    丁升在這方麵也算是經驗豐富。


    比如初次進京遊玩的富商老爺,馬車上同乘著多名妻妾,丁升會大聲的給老爺介紹京城的哪家酒樓飯菜最可口,城邊哪座山的風景最優美,但是最後卻會俯在老爺耳邊偷偷告知城內哪家青樓最出名,哪家的頭魁百聞不如一見。


    又比如三五成群結伴進京的富家子弟,丁升會告訴他們將軍的兒子脾氣如何,丞相的女兒最喜歡的胭脂店是哪一家。


    總而言之,丁升的答案總會讓提問者滿意,老卒也能因此得到一份賞錢。


    唯一遺憾的是,丁升今年五十歲了,已經算得上是年過半百的老人,但是除了練就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卻再也沒有多餘的談資了。


    腰間的佩刀是否已經生鏽,怎麽去製服兇狠的逃犯,這些也早已不在丁升的關注範圍之內了。


    年輕的時候,丁升也極度渴望沙場與鮮血,所以勇猛無畏且總是身先士卒的武帝,在丁升眼中和神明沒有差別。


    但不巧的是,在丁升的當打之年,武帝剛剛定鼎中原,各方勢力無不望風而降,沒有更多的仗可打,也沒有更多的頭顱供士兵們砍下。


    丁升就是在這時被分配去看守城門的,這對一個血氣方剛,且渴望殺戮的年輕人來說無疑是致命打擊。


    但好在各式各樣的教派在戰爭結束之後,就如雨後春筍一般瘋狂的冒出來,在各地招募教徒,蠱惑人心。


    武帝自然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再加上即使經曆了諸多戰事之後,自己體內的血液也依然沒有停止沸騰的跡象,武帝竟決定禦駕親征,率領精銳禁軍,準備奔赴各地“斬妖除魔”。


    大臣們都噤若寒蟬,無一敢勸阻,雖說現在百廢待興,一國之君理應坐鎮朝堂,帶領群臣治國複興,這種小事隻派幾名將軍便可輕鬆解決。


    但見武帝興致高漲,去意已決,最後群臣隻當這是陛下的一次遊獵,隻得希望武帝盡快遊玩歸來。


    不過丁升並不在這支“降魔”的隊伍中,但丁升會永遠記得這一幕,記得武帝注視著自己的眼睛,和對自己說過的話。


    那是丁升離武帝最近的一次。


    當時武帝率領禁軍出城,威嚴盡顯,士兵和百姓皆行跪拜禮。


    直到武帝行至城門時,命令隊伍暫停行進,然後開口說道:“我的士兵,抬起頭來。”


    丁升起先是疑惑,忽然意識到武帝說的是自己,就慢慢抬起頭來,雖然依然是跪著,但是得以親眼目睹陛下的真容,已經算是極大的賞賜了。


    陛下身披金色的紋龍盔甲,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陛下身後的騎兵同樣身披金色的盔甲,宛如天兵。


    丁升努力控製住內心的顫抖,他也想成為天兵中的一員。


    武帝似乎看出了丁升的想法,發出了爽朗的笑聲,笑聲並非嘲笑,而是帶有其他的意義。


    “你叫什麽?”笑聲停下,武帝向丁升問道。


    “小卒丁升,雍門城衛,參見陛下。”丁升再次磕頭。


    “丁升,抬起頭來。”


    “是。”


    “朕隻有將士,沒有什麽小卒,此番出征所為除魔,隻求快,群臣還在等朕上朝呢。”


    “陛下親征,必定馬到成功。”丁升不明白為什麽陛下要對自己說這些。


    “丁升,你記住,朕出征除魔,京城空虛,你看護雍門,是朕的門神,不是什麽小卒,凡人不需要你抓捕,你隻需要擦亮眼睛,抓住妖魔,替朕守護好朕的京城和朕的子民。”


    “是!”丁升再次磕頭,全身顫抖,手心都是汗。


    丁升從來不信鬼神,但此時此刻,武帝就是丁升心目中的神,他要為他的神,奉獻出所有的忠誠。


    權力者的話語,總是能在小人物的心中占據十分重要的地位,哪怕隻是一次偶爾的心血來潮。


    已經將近三十年了,丁升的血早已涼透,卻依然沒有忘記武帝的話,哪怕是在武帝駕崩之後,在丁升心中這仍是自己一生的任務,無論發布任務的人是否還存在。


    剛開始的時候,丁升也抓捕到了不少各式各樣想要出入京城的教徒,因為他們的風格特征明顯,不是擁有獨特的刺青,就是身上帶著專屬於本教派的信物,基本極易辨認。


    但是隨著武帝大勝歸來,異教徒的數量越來越少,到最後已經消失殆盡了。


    目前為止,丁升已經整整十年沒有見到過或者說辨認出任何異教徒了。


    丁升老了,腰間的佩刀已無力揮動,即使能夠再見到異教徒,也要首先尋找同伴的幫助,但他心底並不想將神聖的職責分享給更多人。


    所以,他每天都在期望著能有異教徒出現然後再立一功,卻又不想異教徒真的出現打算就這樣安安穩穩過下去。


    這兩種念頭時刻糾纏著丁升。


    直到有一天深夜,丁升重新獲得了武帝的召喚。


    來者低調,在丁升守門值夜時前來,隻帶了一名仆從。


    “在下黃門侍郎嚴凱,見過丁門神。”來人說罷便躬身行禮,顯示出尊敬與禮數。


    “不敢不敢,嚴公公深夜至此,想必有事吩咐。”丁升感到受寵若驚,馬上迴禮,黃門侍郎官職不低,他不認得眼前的嚴公公,也從來沒想過會與太監打交道。


    “小的逢馮公公令,給丁門神捎幾句話。”嚴凱對丁升說道。


    中侍郎馮謹,是當今天子寵臣,權勢滔天,嚴凱口中的馮公公應該就是他了,丁升對馮公公還是有所耳聞的。


    “馮公公說,先帝和陛下都記得丁門神的功勞,感謝丁門神數十年如一日的鎮守雍門,妖魔鬼怪無所遁形,如今丁門神年事已高,本該享受天倫之樂,但事態緊急,不得不再次勞煩丁門神,不過先帝已飛升成仙,遠離世俗,不知丁門神是否還能供當今陛下驅使?”


    武帝的言語和眼神就像是燃燒著的烈火,每當丁升迴想起當年那一幕的時候,身體裏冰涼的血液都會重新沸騰。


    丁升重重跪下,磕了一個響頭。


    “小人永遠都是武帝的門神,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丁升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並沒有直接向當今陛下效忠,而是向死去的武帝效忠,這在丁升看來似乎差別不大,對武帝表達忠誠則是對整個皇族效忠。


    但太監嚴凱卻微微皺眉,他不喜歡和愚蠢的人說話,在宮中行事多年,嚴凱保證自己的每句話能夠滴水不漏,陛下執政已久,眼前的老奴卻還句句不離先帝,他馬上對此人形成判斷,不懂變通,更不堪大用。


    不過這些都不影響計劃的實施,他隻想確認老卒是否可用,嚴凱繼續說道:“妖魔重現在允劍山莊,妖道即將進城,蠱惑人心,禍害蒼生。”


    丁升略微疑惑了一下,允劍山莊的人他是見過的,印象中都是些慈眉善目,清心寡欲的道士。


    不過下一個瞬間他就明白了,這些道士本質上和江湖人士並無區別,都是無根之草,平時裝模作樣,沽名釣譽,等教徒達到一定數量之後,他們的野心自然會暴漏出來,陛下一定是發現了一些端倪。


    “需要小人做些什麽?”丁升已下定決心,所以不打算多問了。


    “這幾天深夜應該會有妖道入城,你無需直接抓他,隻需借口讓他下馬,將馬匹由你看管,斷他逃生後路,切勿打草驚蛇,城內會由陛下布下天羅地網,我們來一個甕中捉鱉。”說到最後四個字時,嚴凱略為提高音調,顯得誌在必得。


    “陛下英明,小人一定不辜負陛下期望!”丁升也顯得信心滿滿。


    嚴凱走到丁升身邊,攙著他的手臂將他扶起,留下最後一句話:“接過馬後,一定要牢牢抓緊韁繩。”


    五天之後,丁升期盼的道士終於出現了。


    黎旭流算是丁升的熟麵孔,兩人至少已經認識二十年了,光陰在兩人身上的體現卻完全不同。


    丁升逐漸衰老,體力大不如前,黎旭流除了頭發有些灰白,依舊神采奕奕。


    黎旭流在丁升腦海中的印象正在重塑,這一定是妖道的詭秘法術,因此才能獲得駐顏的功效。


    哼,這些邪魔外道就要從中原消失,而今天,自己就要為之出一份力,成為武帝的天兵。


    隨便編了一個夜間禁止騎行的爛借口,丁升輕而易舉的讓黎旭流的馬留在了城門口,他緊握韁繩,看著黎旭流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似乎任務完成的太簡單了些。


    不過總歸是完成了陛下的交代,丁升隻希望下一步甕中捉鱉也能順利進行。


    他牽馬轉身,想要將馬拴在馬廄中。


    丁升剛剛放下緊張的心情,鬆了一口氣,所以完全沒有注意到,黑暗中迎麵而來的淩厲一劍。


    丁升在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重新迴想起嚴公公說過的話:“一定要牢牢抓緊韁繩。”


    今生的效忠已經結束,武帝的報酬將會在自己的下一生付出,丁升覺得自己卸下了重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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