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桃林的火漸漸熄滅。


    費月齡站在山坡上,遙遙地望著不遠處被大火燒成灰撲撲的桃林,過往所有的熱情、真摯、天真和執著?洶湧過的,相信過的,迷戀過的,信任過的,都在這一刻定格成了灰敗暗淡。


    “cut!”


    徐睿扔下手裏的劇本,從攝影機後麵鑽出來,他揉了揉酸疼的脖子,對一旁麵無表情的林靖苦著臉說:“師父,您還想讓她再來一次嗎?我覺得她這演得已經很好了,她都哭了二十三次,您要是再讓她哭下去,我真怕她會情緒崩潰。”


    米櫟將裝著中藥的保溫杯遞給林靖,林靖皺著眉頭喝了一大口,交代米櫟去定好早餐送過來。


    “是嗎?我怎麽覺得她還能再接著演?”林靖嘴角上揚,多日以來盤踞在他眉間的皺褶終於散開,暗暗的燈光下,他深邃的五官終於染上幾分暖意。


    “師父,我知道您是想考驗她,但她隻是個新人,您可不能拿那套老方法來要求她。而且她真的已經表現得很好了,一個晚上哭了二十三次啊,而且每場的表現都很優秀,就是那些所謂的影後也未必有她樣的爆發力。”


    “是嗎?”林靖語氣雲淡風輕:“那是你的要求太低,你也說她哭了


    二十三場戲,每一場戲都是同樣的表現,這隻能說明她是在用技巧演戲。”


    林靖搖搖頭,評價了一句:“匠氣太重!”


    “我要求太低???師父、您要這麽說我可不高興了。您看看她,哭得眼睛都腫了,現在已經入秋,晚上風這麽大,她穿著紗裙抗了一個晚上。您可不能因為她是一個新人,就這麽欺負人!”


    “行,就拍最後一次。”林靖將手裏的保溫杯還給米櫟,看向正在做深唿吸調整情緒的喬木木,對徐睿說:


    “把我剛才對你說的,重複給她聽。如果她做不到突破,我也不強求了!”


    “不是、我怎麽沒懂您的意思呢。人家明明演得很好”


    林靖看了他片刻,揉揉眉心,說:“去吧!”


    徐睿舔舔後牙槽,默默吐槽,師父是越來越瘋魔了。


    但他也沒辦法,隻能把事情往好處想,希望喬木木能撐過師父的考驗,如果她能撐過這一遭,沒準兒還真能成為《相思賦》的女主,成為新一任“靖女郎”,到時候多少資源會主動送到她手裏來。


    看見徐睿朝他們走來,鍾書涵臉都垮下來了。


    又、要、重、拍!!


    一個晚上,拍同一場戲,連續拍了二十三場,連鍾書涵都有些撐不住了,臉上多少帶著些委屈。


    剛開始,他還對喬木木有種莫名的嫉妒,覺得她一個新人演技這麽出彩,自己臉上多少是有些掛不住的。


    可是折騰了一個晚上後,連他都看出來了,雖然徐導一直沒罵她,但是連拍二十三場戲還要接著繼續拍,明顯就是在故意針對喬木木。


    他現在對喬木木隻剩下同情!


    因為他連續演了二十三場戲,琢磨出了規律,隻要循著規律,就能把時諾這個角色的情緒展現好,這都是技巧能解決的事。


    然而喬木木的戲,那不僅僅隻是技巧,還有情緒的消耗,這樣持續性的哭一個晚上,就是鐵打的身體也熬不住。


    喬木木卻還是態度很好,她有些抱歉地對徐睿說:“導演,對不起,是我耽誤大家的時間了。”


    “木木!”徐睿真是很不好意思,“你別這麽說,其實你演得真的很好了,是我要求太高!”


    “沒關係的,您盡管批評,這樣我才能更加進步。”喬木木大概明白徐睿要的效果是什麽,這段情緒她確實是想用技巧代替。


    但徐睿要的,明顯不是技巧性的東西。


    “哎”徐睿難以啟齒的樣子,頓了頓,才問“我、我這真不是在責怪你。我就是想試試看,你還能不能有更好的狀態,再試試吧。行不行,也就這最後一次,辛苦你了!”


    “導演,我明白了!”


    喬木木知道問題在哪裏,因為沒有豁開了去演。


    她演了這麽多年的戲,情緒上早已麻木,習慣用技巧去應付。她把自己的感情藏在殼子裏,保護得好好的,不願意它受半點傷害。


    “嗯。”徐睿見她這溫柔乖巧地模樣,更加不忍心再虐她。


    但他到底是不能把真正的原因告訴她。


    因為當初他把師父叫過來看這場戲,是抱有私心。


    徐睿知道自己局限性,知道以自己能力的天花板在哪裏,他能拍搞笑的爆米花電影,卻沒辦法把一種情緒推向極致。


    其實現在喬木木演出來的效果,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對這場戲的預期,隻是他怎麽都想不明白,師父到底在較什麽勁。


    可他又不好直接跟師父硬剛,哎,真是兩麵為難。


    徐睿朝她笑了笑:“拍完這場戲,我請大家吃早餐,我們已經把曉園路那家今天所有的蟹黃湯包給截了胡,等你拍完這場戲,熱騰騰的蟹黃湯包就該送過來了。”


    “好的,我一定努力,不再讓您失望。”


    徐睿歎口氣:“那行,休息十五分鍾後,咱們重新開始啊!”


    喬木木看看時間,建議:“現在就拍吧,再休息十五分鍾,就該天亮了。”


    因為這場是夜戲,天一亮,就隻能靠明天晚上。


    喬木木猜,其實徐睿的這部電影,已經都差不多殺青了,隻剩下費月齡的這部分需要補拍。如果她能在這兩天內把費月齡的戲份拍完,這部戲也就能全部殺青,安安心心進入接下來的製作流程。


    徐睿真是沒見過比她更敬業的演員,於是爽快的點點頭,迴頭去交代各部門準備。


    最後一場戲,還真是老天爺給力,時間卡得剛剛好。


    就在時諾說完最後一句台詞,費月齡流露出死寂的眼神後,她身後的山坡,太陽忽然從地平線上越出來,一絲金光乍現,打破了黑夜的寧靜。


    太陽升起了,代表著舊日的宿命已經完結,新的篇章開始。


    不管林靖滿不滿意,徐睿是再滿意不過了,再也沒有比這更加完美的了。


    林靖坐在那裏看迴放,表情仍舊很淡,看不出任何情緒,他就是這樣,即使喜歡,也不會表現出來很開心的樣子。


    也就是徐睿跟他太久,把林靖的性格琢磨透了,才能一眼看出來,他對喬木木這次的表現很滿意。


    滿意的看完迴放,林靖下意識的在人群中去尋找喬木木的身影。


    片場,忙碌了一整夜的工作人員,全都放鬆了口氣,收拾東西,準備下班迴去補覺。


    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事。


    徐睿在一旁跟助理商量接下來的日程安排;鍾書涵被助理和化妝師團團圍住,喝水、卸妝、加衣服;而喬木木卻一個人抱緊胳膊,坐在桃樹下,臉色蒼白異常。


    林靖立刻站起來,擔憂地她走去。


    當林靖走到喬木木麵前,看著她抱著纖瘦的肩膀,瑟瑟顫動的樣子,心裏冒出來一直說不出的糟糕。


    喬木木意識到有人朝她走過來,想換個地方繼續將自己藏起來,可她一抬頭,就看見了林靖。


    原來是這樣。


    喬木木鬆開肩膀,冷笑的看著林靖,眼神裏帶著萬念俱灰的失望、錐心刺骨的心寒。


    她這個眼神——


    林靖想到了那個夢,在夢裏,葉夕然看他的眼神也是這樣,帶著悲傷,失望和憤怒。


    他有話要問喬木木,但喬木木卻拔腿就跑。


    林靖正要去追,徐睿將他叫住了。


    徐睿迴過神來,看了幾次最後一場的迴放後,不同意這個版本。


    毫無疑問,葉夕然這個版本是所有版本中最突出的,可就是因為她的演技太突出了,與其他的戲風格不統一,就會顯得特別突兀。


    這一場戲,會吃掉其他的戲。


    對徐睿的意見,林靖不做任何反駁,因為這是他自己的戲,應該由他自己做主。


    林靖現在想去找喬木木,問她到底是不是葉夕然。


    他有種莫名的直覺,他現在去問喬木木,什麽疑慮都能解決。


    林靖猜得沒錯,喬木木現在心灰意冷到極點,再也沒有力氣偽裝。隻要林靖再多跟她說句話,她就會立刻迴到葉夕然的狀態。


    其實在三個月前,真正讓葉夕然崩潰的,並不是那些所謂的緋聞,她在娛樂圈呆了這麽多年,什麽批評的話都聽過,她早就刀槍不入。


    葉夕然就是這種性格,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都跟我沒關係。不相幹的人,她完全不在乎。


    真正擊垮她的,是褚雨薇的背叛,那天早上,她正在開車,忽然看到一條微博。


    微博上好友褚雨薇曬出了一張照片,照片隻有她握著一個男人的手,字裏行間充滿了戀愛的幸福感。葉夕然看到這條微博第一反應是高興,最好的閨蜜,找到了喜歡的男人,她沒有理由不高興。


    可當她看清楚照片裏那個男人手上戴的腕表和不遠處的床單的花色後,身體忽然發抖,抖得握不住方向盤!


    那隻腕表是她送給未婚夫的生日禮物,還有他的床單,也是她最喜歡的花色。


    她的未婚夫劈腿了她的好閨蜜。


    葉戲冉腦子裏轟隆一片,根本沒辦法集中精神開車。


    就在這時候,一輛酒駕的車突然朝她開過來……


    林靖不要技巧,他要的是完全入戲的狀態。


    要演好費月齡的絕望的狀態,她就必須把自己最絕望的記憶調度出來。


    她不知道真正的喬木木最絕望的事情是什麽,隻好去打開葉夕然心底最絕望、最不想觸碰的那段最不堪的往事。


    尤其在她最絕望的時候,發現今天讓她連續拍了二十場的罪魁禍首是林靖之後,更是將原本就絕望推到了極限。


    每一次,往她心上插刀子的人,都是她曾經無比信任的人!


    這一次,她隻想跑得遠遠的,最好這輩子都不要看見那些人。


    尤其是林靖。


    自從認識他後,他一直都用那種


    黏糊糊的眼神注視她,好像他的心裏隻有她一個,她差點也信了他,隻差一點點就信了他。


    可不是的,林靖心裏隻有電影,他心裏真正容得下的隻有電影。


    過去的葉夕然一直都很會保護自己,有可能傷到自己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會遠遠的離開。


    喬木木離開桃花林旁邊的山坡,來到了小河邊的碼頭上。


    她忽然感覺到心髒傳來一陣顫動,好像有一把火在焚燒她的五髒六腑,因為疼痛,她其實更加能看清楚自己感情。


    她承認自己的失敗,但她不後悔。


    關於褚雨薇,她也不恨,這麽多年來,褚雨薇就像她的親姐姐一樣對她寬容、耐心地聽她傾訴那些痛苦的情緒,她不後悔曾經與褚雨薇當朋友。


    關於林靖,她也不後悔曾經幫過林靖,他確實很有才華,就算沒有葉夕然的幫忙,他也遲早會成功。葉夕然隻是在他命運的岔路口,順手推波助瀾了一次,帶他早一步走出困惑。


    所有曾經認識的人,她都不恨,她就是覺得葉夕然這個人活著太沒勁了,沒有真正的家人,也沒有真正的朋友,掙了錢也沒有想要揮霍的快感。


    她在葉夕然的人生裏,竟然找不到一點點成就感。


    林靖找到喬木木的時候,她已經抱著膝蓋坐在地上,靠在碼頭的木樁子睡著了。猶如羽扇的睫毛處,還掛著晶瑩的淚珠,像是遍體鱗傷的幼獸,找了個無人的山洞,獨自在舔舐傷口。


    林靖盯著她看了許久,有些後悔自己不該這麽逼她。


    她隻是喬木木。不是葉夕然,葉夕然脾氣沒那麽好,能一晚上被迫拍二十幾場戲。如果是她,拍完第三場就走人了,哪裏會像喬木木這樣逆來順受。


    葉夕然心裏不舒服的時候,一定會讓身邊的人更加不舒服,那是個自私到極點的女人!


    林靖蹲下來,默默的看著臉上猶掛著淚痕的喬木木。


    他慘笑了一聲,卻發不出聲音,隻從嗓子裏聽到一聲空響。


    他從來就不是個自信的人,因為父母都出生於書香世家,從小對他要求嚴格。無論他表現多麽優秀,總是得不到父親的誇獎,隻有不斷的批評,和羞辱。


    認識葉夕然之前,林靖是個自卑、怯懦、不敢爭取的性格。


    他傷心難過的時候,也會找個沒人的地方默默的消化情緒。


    隻有葉夕然,會跟他說“林靖,你真的好優秀,我看好你!“會在他不慎流淚的時候,給他遞紙巾,說“哭怎麽了,哭是人類正常的情緒,你是個人,又不是神,憑什麽不能哭。“會在他懷疑自己到時候說“一點點瑕疵怎麽,斷臂維納斯都有瑕疵你憑什麽不能有瑕疵?你別對自己有太多偶像包袱,把自己當成無所不能的工作機器。”


    他好想告訴葉夕然,在無數個自我懷疑的冰冷黑夜裏,他就會一遍遍在腦海裏迴放那些“葉夕然語錄”,一遍遍告訴自己,林靖,你一定還可以變得更加優秀一點,比她還要優秀。


    隻有這樣,他才能收起頹廢的情緒,安安心心進入睡眠,繼續第二天的工作。


    他要變得更優秀,足夠與葉夕然比肩。


    林靖一眨不眨的盯著喬木木,眼眶裏盈起淚水,一串串滾落。伴隨著眼淚,他開始抽泣,大口大口的唿吸,傷心得沒有力氣再蹲著,索性坐在了木板碼頭上。


    就像是六年級那年,他的數學隻打了九十分,被父親狠狠羞辱過後,把自己關在臥室裏號啕大哭一樣。


    他到現在不敢相信葉夕然已經死了,因為沒有人能告訴他,葉夕然的墳墓在哪裏。邱星影業的人隻是對外公布,葉夕然重傷不愈,被家人接迴老家安葬了。


    可林靖不信,他還在期待葉夕然再迴來,在他哭的時候,給他遞一張紙巾。


    葉夕然,你離開後,我才明白自己努力工作的意義是什麽。我從前覺得,我是為電影才活在這個世界上,電影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意義。自從那天聽到噩耗,我整晚整晚的睡不著,看見跟你有一點點相似的人,就誤以為是你迴來了。我每天早上起來,看著鏡子裏越來越頹廢的自己,終於明白了,認識你之後,我活著的全部意義,都是因為你。


    我一遍一遍的迴憶我和你相識以後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分每一秒。


    你呢?除了你開玩笑說想跟我結婚的那句話以外,你是否也曾對我動心?不是前輩對後輩的欣賞,隻是女人對男人的動心,你是否也曾有過刹那念頭,覺得我可以成為你的戀人,可以成為陪你度過寂寞的人。


    葉夕然,現在的我,很孤獨。


    從前我也很孤獨,可是那些孤獨是短暫的。我從來不喜歡去參加各種典禮,可是因為典禮上能遇見你,我才答應他們去走紅毯。我從來不喜歡參加慶功宴,可是你喜歡,你的朋友很多,我隻是其中一個,可是隻要有機會,我就要坐在你的身旁,聽你笑,聽你說話,聽你喝醉酒後在洗手間裏罵髒話。


    你知道我喜歡你,你很得意,然後你開始疏遠我,避開我。


    我那天不敢答應你的求婚,是害怕我答應後,你又會馬上反悔。我怕你反悔後,會躲起來再也不見我。


    葉夕然,如果你還活著,我一定不會原諒你。


    下章見^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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