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這不久,有一天,我看到我的鄰居一個打鐵的中年匠人,人們叫他大牛(他姓劉)的,正披掛著幹糧家什像要去哪裏出征的樣。我不禁好奇地問:大牛伯,你這是去哪裏呀?

    “我是上前線去打紅軍去!”大牛很堅定豪氣地迴答。

    那是民國二十三年的冬天裏,原來江西的紅軍長征要打過我們這湘江邊的小鎮上來了。

    11月27日,紅軍的先頭部隊第二師從鹹水一帶順利的渡過了湘江。控製了界首鎮到腳山鋪一線的渡河點。並且很快架起了浮橋。第二天,彭德懷的紅三軍團也渡過了湘江控製了界首鎮。大隊人馬來了,一時浮橋不夠用就在鎮子的上遊淺水處架起了木便橋,現在的電影和書裏都沒有這個情景,其實是有兩座橋的。因為是冬季,上遊水淺哩平日裏可以涉水過河的。

    蔣介石恐怕是慌了手腳,十萬火急電令李宗仁的桂軍立即出擊紅軍。絕不允許紅軍半個人渡過湘江!

    李宗仁白崇禧大概是出於自身的利益考慮,他們不想讓“赤禍”漫進自己的領地廣西。又不想與紅軍決戰而消耗自己的看家本錢。他們很明白老蔣三番五次的電令桂軍無論如何都要將從江西流竄出來的中央紅軍朱毛部消滅在廣西境內的湘江之濱的用意是什麽。不外是要他與紅軍兩敗俱傷,他老蔣坐收漁人之利。白崇禧號稱小諸葛,在廣西是很有名的。老蔣的這點小道道他還能看不明白的?

    桂係對圍殲紅軍的蔣氏作戰計劃是毫無興趣。他們的打算就是隻將紅軍如何拒之於境門之外,或者是偏讓小路一條讓紅軍過境而去,兩不相犯。前麵的江西、廣東、湖南莫不是如此。大家心知肚明。陳濟棠受了周恩來派人送的大量金銀硬通貨之後就達成了默契,一路放紅軍過關。紅軍隻管自己走路,白軍隻往天上放槍裝裝樣子。隻要不損傷自己勢力的利益,各軍閥哪裏管蔣委員長的什麽國家反共大計。蔣介石在前麵布的三道所謂防線實際是形同虛設。守軍隻不過是虛晃一槍便讓開了大道。然後跟在後麵吆喝吆喝而已。白崇禧不是傻瓜,也來他個依葫蘆畫瓢,聽人講桂軍隻在廣西湖南交界的永明縣龍虎關擺下了重兵。堅決不允許紅軍進他的地盤深處。但在湖南與廣西交界的全州東安一帶留下了一個口子,撤走了自己的守軍讓紅軍借道而過。並且留給了紅軍七天的時間。桂軍的戰略是“虛設式的阻擊,禮送性的追擊”。

    不知朗麽搞的,紅軍在不費一彈輕取湖南道州後,不是抓住有利時機迅即搶過湘江,而是在道州停留了好幾天。一說是李德王明等人在此開會討論去向路線問題爭論不休,另說有其他種種原因。反正是多呆了不該呆的幾天。後來的行軍路線又偏離了東安全州一線進入了興安,李宗仁認為紅軍有進入廣西發展的企圖。李、白在蔣介石的急逼下,向紅軍開戰了。至使紅軍士兵付出了數萬人性命的慘重代價。這是紅軍長征中的一個噩夢。這場戰鬥中紅軍感覺才是遇到了真正能打仗的對手。桂係軍隊的能攻善守敢打硬仗也真正叫紅軍將士刮目相看。這也是紅軍整個長征中最低落的時期。

    接下來的三天就是一場空前慘烈的惡戰了。先是廣西地方的“鏟共義勇軍”、“保家自衛隊”、“民團”等雜牌武裝隊伍節節敗退狼狽逃竄。但馬上就是桂係的正規軍陸續進入陣地與紅軍展開了殊死的搏鬥。那爭奪陣地就同木匠師傅拉鋸子一樣,你進我退反複衝殺。雙方戰死的兵士死屍堆成了山,填平了溝。

    我家對門的街鄰劉某也去參加了打紅軍,那時廣西的民團製搞得極好的,這是李宗仁的辦法,寓兵於民。一但有戰事了民團就要自備幹糧上前線。老劉的主要任務是打鐵釘,因為他是鐵匠。打了鐵釘是要去用來埋在路上紮紅軍的腳。老劉來到鎮大隊與幾個工匠們日夜趕工打了好些天的鐵釘。這天接到命令,說紅軍已出了湖南道縣的永安關,馬上就到全州的石塘墟,離界首就不遠了。令自衛隊立即出發配合國軍在全州與興安一線布防。

    出發前,自衛隊隊長張瘦子非常英雄氣概地叫道:“弟兄們不要怕!共匪來了,來一個我殺他一個,來兩個我殺他一雙!千個萬個來我就象串魚仔一樣的全串了他們。我們布下鐵釘陣叫他們一個也走不脫。”

    講完了還哈哈的大笑,很是豪邁的。

    第一天老劉跟著隊長在麻子渡大道上埋了一天的鐵釘。第二天又在鳳凰嘴一帶埋。正當他們翹著屁股埋得起勁的時候。沒想到紅軍的大隊人馬已打過來了。紅軍的號一吹,“的的的噠的——!”兵士們滿山遍野地漫過來。那個追擊的速度真如同天將神兵一般。自衛隊長張麻子最先丟了槍就跑,本來是個瘦高個了還嫌爹娘生的腿短。跑了半裏路連子彈袋也全扔了。水草見隊長跑了也就跟著隊長屁股後頭狂奔。頭上飛來的子彈如蝗蟲一般。鐵釘、捶子、漢陽造步槍全扔了。

    前麵是個高山溝,為了逃命,麻子隊長蒙頭不顧就往下一跳。隊員也就跟了隊長一個一個地往下跳。隊長還沒爬起來就給接著跳下來的隊員們砸趴在地下,第二個還沒爬起來又給第三個砸趴了,一個砸一個,砸成了一堆。老劉跳在後頭,落在同伴身上後滾起來就跑,跑到一條槽溝裏就鑽進剌蓬裏趴下。那些砸成一堆的弟兄們都成了紅軍的俘虜。追擊的紅軍從溝邊水草的腦頂上跑過,他正在慶幸自己能逃過這一劫。沒想到一不小心踩塌了一個蛇洞口,那惱怒了的蛇出來就是一口!後來在救時延誤了時間,雖然保住了性命,可那手卻殘疾了。

    紅軍占領界首過了兩天兵敵軍就追上來了,這時街上已是好生的熱鬧。江那邊在打仗,鎮裏紅軍卻在三官堂門前坪裏的古樟樹下召開群眾大會,還演了文明戲,發動群眾,宣傳中國共產黨和紅軍的政策。紅軍還打倒土豪分浮財,把傅源泰、豐記、劉源記、厚記等十幾家大商業地主大戶的財物沒收了,把豬、米、衣等財物分發給窮人。連界首附近的金塘、汪家、探明嶺、熊家的窮苦百姓都跑了來領豬肉穀子,一人一塊肉一袋穀,提在手裏掮在肩上喜笑顏開地往家走。

    江裏用美孚油桶架起的臨時浮橋上紅軍人馬轟轟烈烈擁擠不堪的爭先過河,鎮裏卻有條不紊地排排坐分果果。蔣軍的飛機來轟炸。紅軍就組織老百姓們到下界首的稻田裏去成圈坐好,每人一塊肉幾件衣的發東西。飛機一來,大家就分散躲進草裏去。

    紅軍的內線的工作也是叫人佩服的。剛進鎮就清楚了鎮裏有哪些壞蛋有哪些惡人有哪些劣紳,便一個個地到他們的家裏去捉。走到了下街開當鋪的趙家去抓那為富不仁的趙比之。那趙比之舍不得家當,遲遲沒走。後見幾個常日裏肉魚街坊的惡富劣紳被紅軍捉了殺了後,才害怕了,正要外逃,剛出得門來就遇見來抓他的紅軍。幾個戰士見這門戶裏出來一個穿著並不光鮮的男人,有些疑惑。便問“你是不是姓趙?”

    “我是姓廖。嘿嘿。”趙比之含糊著打著哈腰。

    “你是不是姓趙?”

    “我是姓廖,嘿嘿,長官我是姓廖。”

    “那姓趙的,趙比之住在哪裏?”

    “嘿嘿,那邊。”

    邊說邊往外走,竟讓他蒙過了關。

    一個開米鋪姓魯的小老板看到窮苦百姓能得到紅軍分給的肉,他也晏淹(眼熱)。第二天,他叫婆娘也給他弄了件破棉衣穿上,坐到稻田裏去分肉。晚上正得意自己聰明,平白無故地得了肉來吃。誰知有人點了他的水。紅軍找上門來把他捉了去。給他來了個“半邊豬”“扯心肝”,再來他個“筍子炒肉”打腳板。痛得他死去活來,屎尿拉了一地。

    戰事非常吃緊了。朱德和彭德懷的指揮部就設在鎮外北麵不遠的三官堂裏。飛機似乎找到了目標,來轟炸了三次。浮橋上的輜重擠成了一團,很快又成了飛機轟炸的目標。大部隊過了三天還沒過完。李宗仁白崇禧的主力已從恭城桂林一帶調來增援了。朱德毛澤東情急之下隻得下令:一切笨重輜重全部給我翻進江裏去!什麽印鈔機,製彈機,無彈的大炮,這些從蘇區一路辛辛苦苦搬來的東西都在這裏才算清除了。按毛澤東的說法,就是把那些現在無用的壇壇罐罐丟了,輕裝上陣。把路和時間讓給中央紅軍的幹部和首腦機關。戰鬥人員全部堵上兩廂陣地上與兇猛的桂軍作拚死的搏鬥。

    11月29日,紅軍在界首光華鋪陣地設防保衛湘江渡口掩護大部隊渡江。恰與桂軍增援部隊四十五師遭遇,雙方打得好慘啊。紅軍感到了這次所麵臨的對手已絕不是數年來與之交手的湘、贛、粵國民黨軍所比擬的了。桂軍勇猛善戰,隻進不退,前仆後繼。怪不得北伐戰爭中李宗仁的桂係第七軍是數立奇功,專打硬仗的。聽人們講紅軍頭子彭德懷率領的紅三軍團大部分是湖南平江帶來的隊伍是紅軍老兵,也是能征善戰的主力紅軍。這次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材。雙方膠著在一起進行著一場意誌和勇力的較量,一場生命消耗般的搏殺!戰鬥是空前的慘烈。狡猾的桂軍又從渠口渡偷襲成功。對我紅十團形成前後夾擊之勢。不到半天,紅軍的營連長己是犧牲過半。排長已全是代理排長了。紅軍漸漸不支,隻得步步後退,退到了石門碗塘嶺一帶。桂軍的槍彈已能飛到湘江渡口的江裏。形勢萬分危急。中央軍委縱隊還大部末能渡江。軍委下了死命令:必須堅守陣地,直到一兵一卒,不得再退半步。紅軍就抵死地打,要與陣地共存亡。打到下午,團長也打死了換個團長又打死了,死了好多的兵咧,聽說這個團是紅十團,都快全打光了。到第二天友軍接替陣地時,政委楊勇所帶第十團撤出戰鬥的人員己不足一個連。同樣在灌陽新墟打掩護的紅五師在師長李天佑的率領下激戰不到兩天就有十五團、十四團兩團長相繼犧牲,師參謀長胡震代理十五團長不到一個小時即戰死,師政委重傷。營連幹部基本打光。

    僅九天的激戰,數萬紅軍戰士的鮮血染紅了湘江之東連綿幾十裏的山崗黃土。敵機的轟炸和掃射使江裏倒下的紅軍不計其數,殷紅的鮮血將碧綠的湘江染成了“赤水河”,紅軍將士的屍體和遺物飄滿江麵,大戰後當地人有說“三月不飲湘江水,半年不吃江裏魚”。

    12月1日,紅一軍團經過浴血奮戰,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後終於在界首鎮強渡湘江成功,突破了國民黨40萬兵力築成的第四道封鎖線,翻過興安貓兒山老山界繼續向西而去。

    當中央紅星縱隊和首腦機關全部過完湘江之後,中央紅軍的8萬6千人馬也就隻剩下3萬多人了。5萬人馬基本上就永遠地留在了湘江東岸。少共國際師、紅34師、紅八軍等部相繼在江邊覆滅,紅三軍團、紅五軍團、紅八軍團的許多師團都是成建製的覆滅在湘江水之濱。

    紅軍走了。但紅軍打土豪分田地為窮人謀福利的形像留在了湘江兩岸的民間;紅軍不怕苦不怕死,萬裏長征不畏難的大無畏精神留在了人們的心裏。人們從此知道了世上還有一支我們窮人的隊伍——中國工農紅軍。

    紅軍占領界首時也來到了我們家裏,紅軍的長官看到了我們堆在屋裏讀的書本便說:這是一家讀書人,要好好保護,不得損壞和占用他家的房屋。

    當時我們全家如同以往走糧子,這次叫“走紅軍”躲了出去。隻有父親迴來探消息時才知道紅軍是這麽善待窮人和讀書人的,就高高興興的迴來了。還幫助紅軍做事。父親是很好的草藥醫師,他的刀槍紅傷藥是相當不錯的。他給紅軍治傷醫病,救了好多的傷員。紅軍長官好感謝他的。給他袁大頭的光洋一袋子,父親不肯要,也不敢要。因為那光洋就是紅軍沒收下街財老板們的。一個紅軍長官見父親愛吹簫,也會製簫。他就把自己一支從江西帶來的簫送給了父親。父親很喜歡這支簫,說這是福建尺八。比我們這裏的洞簫要短一些。父親把它叫作紅軍簫。輕易不肯拿出來給人看的。隻有在他酒喝得有些微醉時,便拿出來吹。

    姐夫家還收留了一個紅小鬼。大概是在江岸邊被打散了的“少共國際師”的小戰士。叫李發生。後來還把他帶在身邊去了湖南永州。

    全州界首一帶的百姓是同情和幫助紅軍的。他們冒著危險收留和掩藏了許多的紅軍傷病員和走不動的小紅軍。一般都是把小紅軍崽崽收留下來做了自己的崽。解放後政府把這些遺留的紅軍崽崽叫做“紅軍失散人員” 一般都是給他們發了生活上的補貼。

    紅軍走了,小鎮裏的人們卻還常常的談起他們。很有一種懷念的情結。尤其是窮苦的雇工們,一旦受了老板的負壓後有苦無處申訴時,就恨恨地發泄說:等哪天紅軍再來時看不收拾了你們這些王八老財去!

    有天,看到我的一個表哥。肚子餓急了,他把那空碗筷往桌上一拍!發怒道:“他奶奶的!幹革命去了!”從此他離開了家鄉,再也沒迴來,究竟是不是幹革命去了,那也就不得而知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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