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


    在此期間,我就想我的主人和他未來的新娘——隻看著他們,隻聽見他們的談話,隻注意他們重要的一舉一動——而其他人都忙於各自的興趣和歡樂。溫厚的丹特太太在跟性情和善的埃希敦太太談話;她們有時跟我說一句客氣話或者對我笑笑。喬治?利恩爵士、丹特上校和埃希敦先生在談論政治,或者郡裏的事情,或者司法事務;英格拉姆勳爵在跟艾米?埃希敦調情;路易莎在彈琴和唱歌給一位利恩先生聽,時而跟他合唱;瑪麗?英格拉姆卻懶洋洋地聽著另一位利恩先生獻殷勤的話。羅切斯特先生同英格拉姆小姐(由於和他關係密切)畢竟是這群人的中心和靈魂。隻要他離開房間一小時,就似乎有一種可以覺察得到的沉悶影響著客人們的情緒;他一迴來就肯定會使談話再次變得活躍起來。


    有一天,他有事離開到米爾科特去,可能要到很晚才迴來。大家特別感到缺少他那種可以使氣氛活躍起來的影響力。兩位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利恩夫人在默默地打紙牌解悶。丹特太太和埃希敦太太試圖引布蘭奇?英格拉姆談話,她用高傲的沉默拒絕了,接著,她先是隨著在鋼琴上彈的幾支感傷曲調低聲哼了一會兒,然後又從圖書室裏拿來一本小說,往沙發上一躺,準備借小說的魅力來打發這令人厭倦的幾小時。房間和整座宅子都鴉雀無聲,隻有偶爾從樓上傳來打彈子人隱隱笑語。


    黃昏來臨。正準備吃晚餐,緊挨著我跪在休憩室窗口座位上的阿黛爾突然叫了一聲:“vo monsieur rochester,qui revient!”


    我轉過身去,英格拉姆小姐離開沙發奔了過來;別人也都丟下各自幹的事抬頭探望;因為可以聽到濕漉漉的砂礫路上車輪吱軋聲和馬蹄的濺水聲。一輛驛車奔馳而來。“他怎麽會這樣迴來呢?”英格拉姆小姐說,“他不是騎著美士羅(那匹黑馬)出門的嗎?派洛特還跟著他;——他把這兩頭動物怎麽了?”她過於迫切,一開始並沒看見我,等看見了,便翹起嘴唇,走到另一個窗子跟前去。驛車停了下來,趕車的打了鈴,一位穿著旅行裝的紳士從馬車上跳下來;不過不是羅切斯特先生,而是一個高個子、樣子很時髦的陌生人。“真氣人!”英格拉姆小姐嚷道:“你這討厭的猴子!(這是指阿黛爾)“誰讓你呆在窗口胡叫的?”她氣衝衝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是我的過錯似的。


    不久,新來的那個人走進大廳。他向英格拉姆夫人鞠了一躬,認為她是長者。“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太太,”他說:“我的朋友羅切斯特先生不巧不在家;可是,我是長途跋涉而來的,而且我想,作為一個老相識,我可以在這兒住到他迴來。”


    他的態度彬彬有禮;他的口音,我覺得有點兒不平常——不完全是英國口音;他的年紀跟羅切斯特先生差不多——三、四十歲;他的臉色黃得出奇;除去這點,他倒是個模樣俊俏的男人,尤其是乍一看的時候。再仔細觀察,你就會發現他臉上有一些不討人喜歡的地方。他的五官端正,但是太鬆散,他的眼睛很大,形狀很好,但是流露出的是平庸空虛的氣色——至少我認為是這樣。


    換衣服的鍾一敲這群人散開了。直到飯後我才看到他;可是我比以前更不喜歡他的外表;他的眼睛是那樣遊移不定又無生氣,這給了他古怪的特征,是我從未見過的。他那皮膚光滑的鵝蛋形臉沒有生機;那鷹鉤鼻和櫻桃小口沒有堅毅;那低而平的額頭沒有思想;那漠然的褐色眼睛沒有威力。


    我坐在隱蔽角落裏看著他。我拿他和羅切斯特先生比較。我想(就帶著尊敬來說吧),肥鵝和猛鷹之間,溫和的綿羊和毛發蓬亂、目光犀利的牧羊狗之間的對比也不可能比他們之間的更鮮明了。


    他談起羅切斯特先生,像老朋友一樣。他們之間的友誼一定很奇怪,確實是所謂“剛柔相濟”的一個明證。


    有兩三位紳士陪著他,我從房間這頭偶爾聽到他們談話的片斷。路易莎?埃希敦和瑪麗?英格拉姆在我附近,把我聽到的隻言片語攪混了。她們倆是在談論這個陌生人,兩人說他是“美男子”。接著,使我大為釋然的是,亨利?利恩先生把她們叫到房間的另一邊去,我現在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爐邊那群人身上了。我不久就知道新來的客人叫梅森,隨後我得悉他從一個熱帶國度剛到英國,不久,牙買加、金斯敦、西班牙城等字眼都顯示出他住在西印度群島,使我大為驚詫的是,我不一會兒就聞知他是在那兒和羅切斯特先生結識的。他談起他的朋友不喜歡那個地區的灼熱、颶風和雨季。我了解羅切斯特先生曾是個旅行家,費爾法克斯太太曾提起。


    正在這時,發生了一件有點出人意料的事,打斷了我的沉思。在有人偶爾開門的時候,梅森先生冷得發抖,要求給壁爐加點兒煤。送煤進來的那個仆人出去的時候,在埃希敦先生的椅子附近停下,低聲告訴他一件事,我聽到的隻是,“老婆子”,——“真討厭,”“要是她不離開的話,就給她套上足枷手枷,”地方長官迴答。“不,慢著,”丹特上校阻止說,“不要趕她,埃希敦,我們可以利用一下,最好跟女士們商量一下。”他大聲接著說,“女士們,你們不是說要去幹草公地去看看吉普賽人的營地嗎?這兒的山姆說,現在有一個吉普賽老媽媽在仆人的飯廳裏,硬是要給‘有身份的人’算命。你們願不願意見見她?”“她什麽模樣?”兩位埃希敦小姐同時問。


    “她是個醜得嚇人的老家夥,小姐;黑得像煤炭一樣。”“啊,她是個地地道道的巫婆!”利恩嚷道。“當然,讓她進來。”“對啦,”他兄弟接口說,“放過這個有趣的機會,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親愛的孩子們,你們在想什麽呀?”利恩太太驚叫起來。“我可不支持這種荒謬的做法,”富孀英格拉姆附和說。“真的,媽媽,可是你能支持,你會支持,”布蘭奇在這以前一直默默地坐在琴凳上,“我很好奇,想聽聽人家給我算命;所以,山姆,把那個醜巫婆叫來。”“我親愛的布蘭奇!你想一想——”“我想了——你能要我想的我都想了;我照我的意思辦——,山姆!”“讓她來,這個娛樂太有趣了!”仆人還是遲疑不決。“她看上去那麽粗魯。”他說。“去!”英格拉姆小姐大聲叫道,那個男仆走了。


    “她現在不肯來,”山姆迴來說,“她說,到庸俗的人們麵前來,不是她的意願。她一定要我把她帶到一間屋子裏去讓她獨自呆著,然後,要找她的人一個一個地進去。”


    “你瞧,我的公主般的布蘭奇,” 英格拉姆夫人開始說,“她得寸進尺,聽話,我天使般的女兒——你——”“當然,得把她帶到圖書室去,”天使般的女兒插話說,“讓庸俗的人聽,也不是我的意願;我是要她和我一個人說。圖書室裏有火嗎?”


    山姆又走了;神秘、活躍、期待升到了高潮。“現在她準備好了,”仆人在重新出現的時候說,“她想知道第一個找她的是誰。”“我看,在女士們去以前,最好我先進去看看。”丹特上校說,“跟她說,山姆,一位先生要來了。”


    山姆去了又迴來了,“她說,她不接待先生們;也不接待太太們,隻接待沒出嫁的年輕小姐。”“她還挑東揀西呢!”亨利?利恩嚷道。


    英格拉姆小姐緩緩站起身:“我第一個去。”她威嚴地、一聲不響地從她媽媽身邊走過去,走出丹特上校開的門。我們聽見她走進了圖書室。


    接下來稍稍安靜一些。瑪麗小姐宣布,她覺得她自己就沒勇氣去。艾米和路易莎低聲吃吃地笑著,看上去有點兒害怕。


    時間慢慢地一分鍾一分鍾過去,一共數了十五分鍾,圖書室的門才再次打開。英格拉姆小姐穿過拱門迴來。所有人的眼睛都懷著急切的詢問看著她,而她卻用拒絕和冷淡的眼神迴報大家。“怎麽樣,布蘭奇?”英格拉姆勳爵說。“她說什麽,姐姐?”瑪麗問。“你覺得怎麽樣?她真是個算命的嗎?”兩位埃希敦小姐問。“喂,喂,善良的人們,”英格拉姆小姐道,“別逼我。你們這些人真是太容易好奇和輕信了。所有的人——包括我的媽媽——把這件事看得很重要,似乎絕對相信我們房子裏來了一個討厭的巫婆。我看到了一個流浪的吉普賽人,她用普通的方式看手相,跟我談的就是他們通常談的那一套。”


    英格拉姆小姐拿了一本書,在椅子上一靠,就此沉默。我看了她將近半個小時,在這半個小時裏,她一頁都沒翻過,臉色越來越陰沉,神情越來越沮喪,越來越慍怒地表示出失望。我覺得盡管她嘴裏說毫不在乎,心裏卻把剛才所聽到的未來都看得過於重要。


    在這段時間裏,瑪麗?英格拉姆、艾米?埃希既想去又不敢單獨前往。上麵說的這位山姆來來迴迴跑了好多次,最後總算逼得這個嚴格的女巫同意了她們三個人一起去。


    她們的訪問可不像英格拉姆小姐那麽安靜;我們聽到短短的一陣尖叫從圖書室傳來。過了大約二十分鍾,她們猛地打開門,“我肯定她有點邪術!”她們全都嚷道,“她給我們講了這樣的事情!我們的事她全都清楚!”她們被催著進一步解釋,說她給她們講了小時候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她們一口咬定她甚至還猜到了她們的心思,對著每個人的耳朵低聲說出世界上她最喜歡人的名字,告訴她們各人的心願。聽到這裏,先生們插嘴了,熱切地請求把最後列舉的兩點講得更明白些;可她們隻用臉紅、驚叫、顫抖和傻笑來迴答。


    我忽然聽見臂肘旁邊有響動,我迴過頭去,看見是山姆。“對不起,小姐,那吉普賽人說,房間裏還有一位沒有出嫁的小姐沒去找她,她賭咒說,不看全就不離開。我想,一定是指你,沒有別人了。我該怎樣去迴答她?”“哦,不管怎麽樣,我去。”我迴答。然後我悄悄地隨山姆出來。“要是你願意,小姐,”山姆說,“我就在大廳裏等你,要是她嚇唬你,你隻要叫一聲,我就會進來。”“不用,山姆,迴去休息吧,我一點兒也不怕。”我是不怕,但是我非常好奇,也非常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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