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到達時,這位原本做鉗工的區委書記正在吃晚飯。托卡列夫招唿保爾坐在桌旁。


    “有什麽新情況,說說看吧。達麗婭,給他盛盤飯過來。”


    托卡列夫的妻子達麗婭·福類尼史娜長得高大粗壯,跟她丈夫正好相反。她端來一盤黃米飯,放在保爾麵前,用白圍裙擦擦濕潤的嘴唇,親切地說:


    “親愛的,快吃吧。”


    從前,托卡列夫還在鐵路工廠上班的時候,保爾經常在他家坐到很晚才走。這次還是他迴城以來第一次來看這位老人。


    老鉗工仔細傾聽著。他自己不作任何評論,隻是一邊應和著,一邊忙著用勺子吃飯。吃完飯,他用手絹擦擦胡子,又清清嗓子才說:


    “顯而易見,你沒有錯。我們早就該抓抓這類事情。鐵路工廠是本區的重點單位,就該從這個廠抓起來。


    “你跟茨韋塔耶夫大吵了一場?這可不好。那個小夥子確實有些驕氣,可你不是挺會做青年人的工作嗎?對了,你在廠裏擔當什麽職位?”


    “我在車間裏做電工助手。就這麽著,意思是,做那麽一點事。我在團支部抓一個政治學習小組。”


    “那在團委呢?”


    保爾無話可說了。


    “哦,……前一陣子身體沒完全好,加上想多看點書,學習學習充實一下自己,所以就沒正式參加領導班子。”


    “你看,這哪兒行呢?”托卡列夫不以為然地提高聲音道,“孩子,隻有身體虛弱這一條,能讓你免遭一頓批評。最近身體好些了嗎?”


    “是的。”


    “那好,那就紮紮實實把工作抓起來,別再有托辭了。你見過誰是輕輕鬆鬆就辦好事情的?再說人家會說你自己袖手旁觀,逃避責任,對這些你根本辯解不了,明天你就要改正。那個奧庫涅夫,也該挨罵。”托卡列夫用明顯不滿的語氣結束這段話。


    “老大爺,這也不都怪他。”保爾替奧庫涅夫申辯,“是我求他別讓我擔擔子的。”


    托卡列夫哼了一聲,像是在嘲弄:


    “你求求他就同意了?真不像話,你們這幫共青團員!唉,算了,不管了……過來,孩子,按老習慣,給我這老眼昏花的老頭子念念報紙吧……”


    黨委讚同團委大多數人的看法。於是,人人以身做則,從自己做起,遵守勞動紀律——這樣一個艱巨而重要的課題,擺在了全體黨團員麵前。大會上,茨韋塔耶夫受到了嚴厲批評,剛開始他還像隻好鬥的公雞那樣表示不服,但後來,黨委書記洛巴欣批駁得他啞口無言。這位身患肺結核、臉色白裏泛黃的老同誌老當益壯,一番話使得茨韋塔耶夫無法招架,承認了一半錯誤。


    第二天,幾篇登在牆報上的文章引起眾多工人的反響,他們大聲地念著文章,並熱烈地討論起來,晚上,參加團員會大會的人特別多地討論的中心議題便是那些文章。


    菲餘被開除了團籍,團委會新增加了一名主抓政治教育工作的委員,就是保爾·柯察金。


    涅日丹諾夫講話,大家格外的安靜,聽得格外的認真。他在講話中指出鐵路工廠已進入了新階段的局麵,並談到工廠麵臨的新任務。


    散會後,保爾在外邊,等著茨韋塔耶夫出來。


    “一起走吧,咱們談談。”他走到茨韋塔耶夫麵前,說道。


    “談什麽?”茨韋塔耶夫語氣生硬。


    保爾挽住他的胳膊,同他並肩走了幾步,來到一張長凳旁邊。


    “坐一會兒吧。”保爾自己先行坐下。


    茨韋塔耶夫坐下了,手裏的香煙煙頭忽明忽暗,閃爍不定。


    沉默蔓延在兩人之間,有好幾分鍾。


    “茨韋塔耶夫,說吧,你為什麽討厭我?”


    “原來你要談這個,我以為與工作有關呢?”茨韋塔耶夫故作驚訝,顯得很做作。


    保爾毅然把手放在茨韋塔耶夫的膝蓋上。


    “別裝了,有話就直說。為什麽你老是看我不順眼?”


    茨韋塔耶夫不耐煩地扭扭身子。


    “纏我問這幹嗎?誰恨你了?最早提出讓你出來工作的是我。當時你一口拒絕了。結果現在倒像是我在排擠你似的。”


    保爾聽不出半點誠意。於是仍舊把手按在他的膝蓋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說:


    “你不想說,那讓我來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以為我想擋你的道,想擠下你坐上書記的位子,對不對?如果不是這麽迴事,你也不會為了菲餘的事跟我大鬧一場。這樣別扭下去對我們的整個工作是有害無益的。要是這僅僅影響咱們兩人之間的關係,那無所謂,隨便你去怎麽想都成。可以後咱們還要一起工作,這樣產生的後果會怎樣?所以,你聽我說,咱們毫無必要勢不兩立。你我一樣,都是年輕工人,隻要你認為大家共同的事業是第一位的,就把手伸給我,從明天起咱們團結協作一起努力。如果你不願剔除那個小人念頭,繼續破壞原則作無謂的紛爭,那麽,為了不損害事業,我會寸步不讓,堅持鬥爭。這是我的手,伸向你。握住吧,這是同誌的手。”


    保爾非常滿意,他感覺到在他的手掌上,已經放上了茨韋塔耶夫那骨節突出的大手。


    一星期後,快下班了,區黨委的各個辦公室已漸漸安靜下來。托卡列夫還沒走。這位老人正坐在圈椅裏,全神貫注地看一些新材料。這時候有人敲門。


    “進來!”托卡列夫說道。


    進來的是保爾,他把兩張填好的表格放在書記麵前。


    “這是什麽東西?”


    “是我擔負責任的時候了。您看,老人家,這是我的保證。全是誠心的話,支持我吧!”


    看了表格,又看了一眼年輕人,托卡列夫在保爾的入黨介紹人入黨年份欄上認真地、工整地寫上“一九○三年”,隨後在旁邊附上自己的名字。


    “我非常信任你,孩子。你會為我爭氣的。”


    房裏又悶又熱,使人透不過氣來。人人都想去那火車站旁的索羅緬卡路邊的樹下涼快會兒。


    “保夫卡,我都快熱暈了,別學了。”茨韋塔耶全身大汗地對保爾說。卡秋莎等人也附和著。保爾合上書,結束了學習。


    正當大家要走的時候,那部掛在牆上的老電話響起了刺耳的鈴聲。茨韋塔耶夫抓過話筒用最大的聲音向電話喊著。


    他掛了電話,迴身對保爾說:


    “裝載著波蘭領事館外交人員的兩節專車上的燈壞了,車開出車站前必須修好。保爾,你還有差不多一小時的時間。這是個緊急任務。”


    一號站台,兩節國際列車的豪華車廂。一節裏燈火明亮,寬大的窗戶向外射出一片明亮的光線;另一節卻漆黑一片。保爾來到車廂旁,正要抓著扶手走進車廂。這時,從崗廳那邊跑來一個人,他按住了保爾的肩膀,問道:


    “嘿,你要去哪兒?”


    熟悉的聲音使保爾迴頭向那人看去。頭頂大蓋帽,身穿皮夾克,鼻子細長而高,還滿臉嚴肅。


    看見是保爾,阿爾秋欣鬆開了手,表情也不再嚴肅,但他卻還是不解地盯著保爾手中的工具箱。


    “你要去哪兒?”


    保爾向阿爾秋欣說明了情況。


    這時,又過來一個人,說:


    “我去把列車員叫過來。”


    保爾跟著列車員走進車廂。車廂裏坐著幾個衣著考究的旅行裝束的人。鋪著玫瑰花紋的絲綢桌布的桌子旁坐著一個女人,她正和對麵的一位站著的軍官聊天。保爾一進來,他們就不再談論了。


    保爾迅速檢查了車廂通往走廊的線路,接著走出了那節燈火通明的車廂,繼續查找故障的所在。列車員緊跟著保爾。這人非常粗壯,製服上的銅紐扣上刻著貓頭鷹的圖案。


    “這邊一切正常,去另一節車廂看看,毛病應該出在那兒。”


    粗壯的列車員打開了門,走廊上一片黑暗,隻有保爾的手電筒射出一束光線照在電線上。不一會兒,故障找到了。又過了幾分鍾,有一盞燈亮了,走廊裏也被照亮了許多。


    “這包廂裏的燈泡壞了,包廂得打開。”保爾說。


    “包廂鑰匙在夫人那兒,你跟我一塊兒去取吧。”列車員不讓保爾單獨留在這裏。


    保爾隨夫人走進了包廂。列車員則堵住了門口。包廂的貨架上有兩個漂亮的小皮箱,沙發上扔著一件女式的絲袍,窗子旁的桌上擱著一瓶香水和一隻翡翠綠的小化妝盒。夫人坐在沙發上,看著保爾工作。


    “夫人,少校老爺要冰鎮酒,我能走開一會兒嗎?”列車員盡力彎下粗脖子,吃力地彎著腰,低聲下氣地說。


    那夫人故作嬌態,長聲說道:


    “去就去吧。”


    他們用波蘭語交談著。


    燈光從走廊裏射進了包廂,恰好落在夫人身上。她身著巴黎一流裁縫用極薄的裏昂絲綢做成的高貴長裙,肩和手全都暴露出來。小小的耳朵上戴著飽滿的鑽石耳環,慢慢搖動著,光亮四射。她的臉在陰暗處,保爾看到了那肩和手臂,又白又細,像是用上等象牙做成的。保爾動作很快,不一會兒,他就修好了車廂頂的插座,燈亮了。另一盞燈在沙發一方,正是夫人坐的那個沙發。


    “我得修一下這上邊的燈。”保爾走過去說。


    “噢,我礙您的事兒了。”夫人用地道的俄語說道。她輕輕地站起來,與保爾站在一起,保爾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那是他認識的細長的眉毛和緊閉著的雙唇。他敢確定,她是涅麗·列辛斯卡婭。那律師的女兒一定看見了保爾驚異的雙眼,但她卻認不出那調皮的鄰居。已經四年了,保爾長大了。


    涅麗不在乎地皺了一下雙眉,迴複了保爾的驚異。她走向包廂門口,無聊地用鞋尖磕著地板。保爾開始檢查沙發上方的燈。他把燈泡擰下,對著燈光查看著。同時他出人意料地用波蘭語向涅麗問道:


    “維克托也在這兒?”


    保爾問話時正仔細檢查著燈泡,他看不見涅麗。但涅麗長時間的沉默不語說明她開始有些困惑了。


    “您認識他嗎?”


    “不隻是認識,我們簡直熟得很。”保爾轉過身來,“我們曾是鄰居。”


    “保爾,您是保爾?您母親是……”涅麗突然停了下來。


    “廚娘。”保爾替她補充道。


    “您長得這麽快!當時您還不過是個孩子。”


    涅麗毫不掩飾地把保爾上下打量了一遍。


    “您為什麽會問起維克托呢?我想你們倆沒什麽交情吧?”涅麗提高了嗓子問,像一個女高音。估計這次偶遇保爾會使她的生活不再那麽煩悶。


    螺絲刀很快又把一顆小螺絲擰了進去。


    “維克托欠我的債,這筆債我一定要討還。見到他時,請您代我告訴他一聲。”


    “他欠你多少錢,我來還。”


    其實她心裏明白保爾指的“債”到底是什麽,她也知道彼得留拉匪兵抓保爾這件事。她這麽說,隻是想顯示一下威風而己。


    保爾沒有迴答。


    “告訴我,我家是被搶劫了嗎?房子倒了嗎?涼亭和花圃也該被糟蹋得淩亂不堪了吧?”涅麗焦急地問。


    “房子現在屬於我們,已經不是你們的了。既然這樣,我們不可能會毀了它。”


    涅麗冷冷一笑。


    “啊哈,看來您也是被訓練壞的,但我提醒您這是波蘭代表的車廂,我是主人,您是工人,像從前一樣。您的工作就是為我服務,把燈修好,讓我能自在舒適地看書。以前您母親給我們洗衣服,您挑水,現在還一樣,我是主,您是仆。”


    她用狠毒而又刻薄的語氣說著這些話。保爾一邊用刀割著線頭,一邊還不忘把嘲諷的目光投向這位夫人。


    “女公民,單為了您,我甚至不會去擰一顆小釘子。誰讓資產階級有外交官呢,我們也不能冷落他們。我們當然不會殺他們,我們甚至會對他們以禮相待,不會像您這個樣子。”


    涅麗的臉泛紅了。


    “你們如果攻下華沙,我會被怎麽處置呢?是被剁成肉餅,還是被強迫當情婦?”


    她在門口故作姿態,那聞多了可卡因的鼻子極富挑逗性地動著。又一盞燈亮了,保爾也直起身來。


    “沒人會需要你們!可卡因就能奪走你們的命,哪還需要我們用武器對付你們。像你這樣的廢物垃圾,白白地送給我,我都不要。”


    保爾拎起工具箱,走向門口,涅麗急忙躲閃。直到保爾走到走廊盡頭,才聽見一句惱羞成怒的惡罵聲:


    “去死吧,布爾什維克!”


    第二天的下午,在去圖書館的路上,保爾遇到了卡秋莎·澤列諾娃。她攔住保爾的去路,緊拉著他的衣服,問道:


    “你這麽著急去哪兒呀,大政治家、教育家?”


    “大媽,我去圖書館,請讓路吧。”保爾用風趣的語言迴答著,順勢抓住卡秋莎的肩膀,輕輕把她推向一邊。


    卡秋莎則拿開他的手,與他一塊兒走著。


    “保夫魯沙,別老是隻顧學習,今天跟我去參加晚會吧?有好多青年人今天在濟娜家聚會,那些女孩們想讓我把你帶去。別老是一味地學政治,你也該散散心了,今天跟我去玩玩,別看書了吧?”卡秋莎用盡心思地想勸說保爾。


    “什麽樣的晚會呀,都有些什麽內容?”


    卡秋莎也學著保爾的口氣,逗樂地說:


    “有什麽內容?那肯定不是向上帝祈禱,就是為了輕鬆一下。哎,你會拉手風琴是吧?我從來沒聽你拉過呢,就借此機會讓我一飽耳福吧。濟娜的叔叔那兒就有一架手風琴,不過他拉得實在是不敢恭維。女孩子們都很喜歡你,你卻整天就知道埋在書堆裏,看你都學得骨瘦如柴了。跟我一塊兒去吧,哪條規定上說不讓共青團員去玩的?趁我現在還有耐心勸你,你要是真敢不去,你就一個月別想跟我說話。”


    大眼睛的油漆工卡秋莎是個好同誌、好團員。保爾不想惹她生氣,所以雖然沒什麽興趣,還是答應跟她一塊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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