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細柳斜,一場朝雨才罷。


    李潛飛推開山水醫館的大門,汴京城的空氣極是清新。不願辜負了這春雨過後的美景,他吩咐藥童留守看門,自己則著了一襲春衫,獨自邁步出遊。


    喝!駕駕駕!


    馬蹄疾馳而來,驚動街上行走人群,但見眾人驚唿數聲,手忙腳亂地迅速避開。隨即十數匹馬才堪堪停住,緊接著後麵還停了兩輛大馬車。


    “這是是馬行街?!”為首一人驀地揚聲發問。


    街中寂靜,無人應聲。人人都屏息凝神,心中既惱怒又驚怪嗎,這群兇神惡煞的漢子是何來曆?


    好半晌,街旁一家宅子門首才有一名膽子略大的文士說道:“這裏是馬行街。馬行街可不是能隨意飆馬的地方,你們剛才這個樣子,把人傷到該如何是好?”


    馬上之人哼了一哼,滿不在乎地道:“是馬行街就好。我家大人得了疾,聽說此街北麵醫館甚多,且都是國手,才來這兒請大夫。你們這些擋道的,耽誤了我們大人的病,負得起責嗎!”


    原來是求醫的,眾人鬆了一口氣,可是聽見那人最後一句話,心中越發不滿;更別說那些向來仁心仁德的大夫,聞言不禁搖頭,竟是誰也不想為這種人瞧病。然而醫者心中,人命大如天,腹誹幾句,諸家醫館的大夫們仍是準備著治病救人。李潛飛輕輕歎口氣,心道今日出遊的願望看來是要落空了。


    至於路旁行人,盡管有些火氣,但瞧著馬上諸人都身配刀劍,滿臉兇相,並不想讓自己無故招惹上禍端,不一會兒,盡皆散去。


    “建隆詳定刑統,諸於城內街巷及人眾中,無故走車馬者,笞五十。”


    偏偏此時,突然間,人群中傳來一言。


    一個語調如劍、挺拔如劍、腰間斜插了一柄劍的青年,佇立在人群之中,冷冷開口。


    正要返身迴醫館的李潛飛登時頓住腳步。


    奇了怪了,原本還氣勢洶洶的大漢們臉色大變,一個個忙不迭地滾下馬來,三步並兩步向青年走去,又不敢走近了,小心翼翼賠著笑臉,道:“這……我們……”


    青年道:“你們大人病了?”


    對麵人忙道:“是是是,所以才來請大夫,驚擾了街上的百姓,是我們不對。”


    青年冷笑道:“你們大人還會生病嗎?我以為他是長生不老的。”


    對麵人聞見此言,竟是也大氣不敢出一下,趕緊捧出了一道聖旨,道:“是官家的旨意,讓我們延請名醫的,您看?”


    青年的目光並不往那道聖旨上瞧一眼,冷冷道:“滾吧。”


    對麵眾人一呆,茫然地“啊”了一聲,以青年一貫的冷血手段,居然如此容易便放過了自己?


    青年更不正眼看他們,繼續道:“下一次,再讓我看見你們在街市走馬,連這次一起算,笞一百。”


    他的神情讓人相信,他一定會說到做到。


    此情此景,誰還敢說話?笑哈哈應聲是,十數人一溜煙兒地跑了,分頭跑到諸家醫館,與大夫們對話時,破天荒地客客氣氣,開口閉口都包含尊敬。青年冷眼旁觀他們一陣,轉身離去。


    他與李潛飛擦肩而過。


    李潛飛叫住了他,道:“冷四爺。”


    青年即刻停步,緩緩向李潛飛望去,道:“你認識我?”


    李潛飛笑道:“不認識,但四爺那一口劍,還有身上的劍氣,我是認識的。”他望向了路旁那一排醫館,又問道:“既然刑統中有‘笞五十’的規定,為什麽不把他們抓起來?因為那道聖旨?”


    冷血打量著對方,似在沉吟,隨即道:“聖不聖旨,對我沒有。但刑統中還有兩句,‘若有公私要速而走者,不坐。私謂吉兇疾病之類,須求醫藥,並急追人。’”


    李潛飛道:“可說四爺剛才似乎沒說這兩句。”


    冷血道:“嚇一嚇他們,總是好的。”頓了頓,他肯定地道:“你找我有事。”


    李潛飛沒說是與不是,隻笑道:“沒什麽,隻是想與冷四爺打聲招唿。”


    旋即不待冷血發言,他徑自走了。


    他一離開冷血,方才那群漢子中的一員立刻迎了上去,小心地瞅了眼冷血,滿臉笑容地衝著李潛飛道:“先生好!剛聽山水醫館裏的藥童說,您也是一名大夫——”


    這是汴京城初春的一天清晨,冷血在前往大理寺的路上。


    曲院街街南,街旁小酒家。


    正到了午飯時候,小店裏人聲鼎沸、熱鬧無比,幾個酒博士手舉托盤,都已快忙不過來,好不容易尋著空將一壇酒送到窗邊一個小桌,笑道:“客官,您的酒!”


    小桌旁坐著一個中年漢子,以及四個乖巧可愛的小童。


    那漢子布衣落拓,笑起來時眼裏有醉意的光,頷首道了聲:“多謝。”


    四個小童望著窗外,滿臉的憂鬱,直到那酒博士走了,才嘀嘀咕咕開口:“說好請我們來曲院街吃飯,結果兜兜轉轉就來這兒。”


    追命道:“這不是曲院街嗎?”


    何梵道:“是曲院街,可是曲院街最著名的酒樓明明是遇仙酒樓!”


    追命一笑,眯起雙眼,甚是陶醉地喝了口酒,才慢悠悠地道:“遇仙酒樓啊,那兒的飲食有點貴,你們的三師叔不是貪官汙吏,沒這個銀子帶著你們奢侈。將就將就吧,四位小少爺。”


    陳日月猶自嘟囔道:“然後一來店裏就先要酒。”


    追命似是正色道:“酒是現成的,當然可以先上,飯菜你們難道是現在就想吃生的嗎?”


    說不過三師叔,無論怎麽樣都說不過三師叔,四個小孩鬧起了脾氣,道:“不幫您去聽書了。”


    追命比他們還覺得委屈,道:“有吃的就不錯了,你們見過誰家師叔讓師侄們幫忙辦點事,還得以請客吃飯作為交換條件的?別鬧了,說說吧,讓你們辦的事怎麽樣了?”


    他玩鬧的語氣到了最後一句倏而變得正經。


    白可兒當即道:“三爺要我們去聽書,我們都去了,那個說書先生自稱是從許州來的,講了許多鬼故事,非說是他們那裏的真事。我們私下裏詢問,他也如此說。”


    旋即四僮你一言我一語,將那說書先生所講的故事轉述給了追命。


    略去曲折,隻敘重點,明明那說書先生講了一個時辰才講完的故事便被他們用了一炷香時間給說完。無非是有許多人見著鬼了,說得活靈活現;又甚至有許多人被鬼給上了身,做出不少莫名其妙之事。


    葉告道:“其實我才不信這些事會是真事,當我們是小孩子好騙啊。”


    追命笑道:“你們不是小孩子嗎?”


    葉告道:“難道三爺您信嗎?”


    他是四僮之中最不怕鬼的。


    何梵道:“其實我是有一點點信的。”


    他是四僮之中最愛聽鬼故事卻也最怕遇到鬼的。


    追命屈指敲敲桌子,不置可否地道:“今晚繼續聽,聽完了給我說。”


    白可兒痛苦地哀叫一聲,道:“還要去聽啊?”


    不消說,他當然同樣是怕鬼的。


    追命拿出師叔的風範教育他們,道:“這麽大孩子了,還怕鬼呢?以後怎麽跟著你們公子去辦案?”


    白可兒不服氣地道:“辦案是辦案,鬼是鬼。三爺,您要是有天見著了真鬼,您還不怕?”


    追命道:“真要見著了鬼啊,我也不怕。”


    白可兒嘴一癟,道:“三爺您要是真見了鬼還不怕,我……我……”他忽然伸手一指窗外的遇仙酒樓,“我輸您一壇遇仙樓的羊羔酒!”


    追命被唬了一跳,道:“你哪兒的錢輸給我酒?”


    何梵這一次難得站師弟一邊,道:“我們身上有公子和二師叔四師叔給我們的零花錢,不怕跟三爺您賭的!


    追命道:“還有三師叔給你們的零花錢,是不?”


    四僮嘻嘻笑起來。


    笑鬧過後,追命又道:“別忘了我說過的話啊,今晚繼續去聽。”


    陳日月道:“三爺,您怎麽不自己去聽啊?”


    追命道:“我倒是想有這個空。”


    四僮互相瞅瞅,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幾日三師叔在宮裏忙著要事,確實連迴家的時間都變晚了。


    四僮登時異口同聲道:“是,三爺。”


    這是汴京城初春的一天正午,追命忙裏偷了一次閑。


    汴河兩岸,見銀波萬頃,聽清風徐來,自是心曠神怡。


    何巫摸了摸腰間鼓囊囊的錢袋,心滿意足地往前走著。直到他路過河畔旁一家茶寮,路過坐於茶寮的一名男子身邊——正在悠然品茶、欣賞河景的一名男子身邊,隻聽一個聲音倏然道:


    “兄台走了這麽久,該休息一會兒了吧。”


    開口的是那名男子,他說話之時還望著河景,浩闊河麵飛過白鷗。


    何巫一怔道:“兄台是跟我說話?我們認識嗎?”


    他倒是並不擔心那男子是來找事的,畢竟若是來找自己麻煩的人,說話聲調怎還會如此溫和,神情如此怡然,身上沒一點殺氣。


    那男子將目光移向了他,語調依然是平和的,道:“鬼影何巫,我不認識你,不過聽說尊駕的大名有許久了。你錢袋裏那兩顆夜明珠,是剛從王宅裏偷的吧?”


    平常講話的音調,茶寮裏的茶博士與客人也好,路邊行走的行人也罷,自然是誰也沒聽清他說的什麽。


    何巫瞳孔當下收縮,道:“你是誰!”


    那男子道:“一個捕快。”


    拳影霍然襲來。


    是何巫打向那男子的拳影。


    何巫反應之快,向來是出人意料,那男子的話才落,他的拳頭已經揮出,迅捷無比,剛猛有力,打向了對麵男子的鼻梁。


    一隻手,那名男子的一隻手,並不快,以讓人看得清清楚楚的速度伸出,像是與人握手般握住了何巫的手。何巫登時一陣吃痛,腿腳一軟,坐到了那男子身旁的座位上。


    整個過程,仿佛是那男子握手請何巫坐下一般。


    隻有何巫知道自己的手骨已經碎了,他咬著牙齒道:“你……你是鐵手?”


    那男子道:“我是鐵遊夏。抱歉,原本隻是想製住你,但你方才那招鬼影拳實在是名不虛傳,也太狠毒了些,我稍有不慎就得命喪尊駕拳下,所以我出手也不得不狠些。”


    何巫的臉全白了,因為疼痛,因為恐懼。


    鐵手取出幾個銅板將茶錢付了,抓著何巫的手臂站起,見他額上冒著虛汗,渾身打顫,知他疼痛難忍,遂道:“我們先去醫館吧。”


    何巫驚訝莫名,不可置信地道:“你說什麽?醫、醫館?”片刻後,他又喜悅了起來,忙忙道:“鐵二爺!您放過我,我的那兩顆夜明珠都送給你!還有我家裏其他的寶貝,都送你!”


    鐵手淡淡道:“我現在身上沒有帶傷藥,先去醫館治了你手上的傷,我再送你去大牢。”


    繼而,他不再理會何巫變化不斷的臉色,帶著對方向附近的一家醫館走去。


    醫館關著門,好幾家醫館都關著門,然而天還是透亮的,不應該是關門的時候。


    “今早來了一群人,說是他們大人得疾——”路口一個小攤的攤主見鐵手問起便熱情迴答,“要請大夫醫治,便把這兒附近三家醫館的大夫都給帶走了,也不知道啥時候迴來。”


    鐵手道:“是誰家得疾,很重的病嗎?要請這麽多大夫?”


    攤主道:“就是因為這樣,我還真奇了怪了。這兒的大夫我認識一個,平時傲氣得很,自稱什麽病自己都能治,絕不與別家的大夫一同為病人診治,說那就是看不起自己,但這一次竟也跟著大夥一起去了。”


    鐵手道:“哦?想是那些人給的銀子不少吧?”


    攤主道:“不會,那個大夫不但為人傲,還是個書呆子,最看不起銅臭。欸,這位客官,你可是身體有恙才……要不去別處看看還有沒有醫館?”


    鐵手笑道:“多謝關心,我沒事,好奇問問罷了。”


    他與那攤主道了聲生意興隆,隨即告辭。


    街上行了幾步,鐵手轉過頭,又看向疼得直哼哼的何巫,道:“你很痛嗎?隻能暫時忍一忍了,我先帶你去結案,到時候去神侯府,那兒有些傷藥我再替你醫治。以後若再想傷人的時候,想一想今日所受的痛楚吧。”


    這是汴京城初春的一天黃昏,鐵手押著犯下數次大案的巨盜往刑部而去。


    鳥兒漸漸迴了巢,悅耳的鳥囀漸漸聞不到,悄悄的靜,使得微微蟲鳴聲和輪椅碾地聲愈發清晰。


    月光瀉下來,輪椅上白衣人的白衣愈發似雪一般白。


    無情一個人推動自己的輪椅,進了神侯府的大門。一路遇到幾個護衛,皆招唿公子好,他亦點點頭致意,徑直往前。


    路過一扇門旁,門內亮著燈,無情忽然停在了這裏,視線望向了房間之內,燈火下坐著一個蕭然老者的身影。


    諸葛先生放下了手中的書卷,道:“進來吧。”


    無情推椅進了門,即躬身行了一禮,道:“世叔,我怕打擾您。這麽晚了,您還在忙嗎?”


    諸葛先生笑道:“這麽晚了,你不是才迴來嗎?還有遊夏略商淩棄他們幾個,都沒迴來吧?”


    他說著起身往火爐邊走去。


    無情眼明手快,在他動步之前已拿起火爐上的茶壺,倒了一盞極淡的茶,道:“世叔,夜裏喝茶還是要喝淡一些的,好休息。”


    諸葛先生接過茶,笑而不語,好半晌才道:“你那四個徒弟整日裏管著你,不準你做這不準你做那,如今你又來管我嗎?”


    無情輕輕一笑,那笑容裏難得看出了些不好意思。


    諸葛先生道:“你之前那樁案子都辦完了?”


    無情道:“是,昨日已結了案。”


    諸葛遞給他一卷冊子,道:“你看看這個。”


    聽世叔此言,無情滿以為那本冊子上記錄的又是一樁未破的懸案,須得自己來接手,當下認真看了起來。直到看完他才發覺,冊上所書雖然的確是一樁案子。


    卻是一樁已經破獲了的案子。


    無情道:“袁家莊莊主袁州殺人案。有兩個無辜的男女慘死在他的劍下,這案子我也略有耳聞。”


    諸葛道:“你可知袁州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


    無情道:“我不認識他,隻聽過一些江湖傳聞。所謂傳聞,從不可信;想要真正了解一個人,還須親自與他接觸。”


    諸葛道:“縱使不可信,也可做個參考,且說說你聽過的傳聞吧。”


    無情道:“雖是武林高手,但因為信奉三清多年,平和淡泊,與世無爭,不像會殺人的人。”他心念一動,狐疑問道:“世叔的意思是,這案子有可能是冤案?”


    諸葛先生緩緩搖頭道:“不,這案子確實是他犯下的,人確實是他殺的,證據確鑿,板上釘釘的事。”


    無情沒有接話,他在等諸葛先生繼續說,他明白諸葛先生提起這個話題,便絕不會是隨口閑話。


    諸葛先生道:“但奇怪的是,他為什麽要殺這兩個人呢?”


    無情這才道:“那兩個人與他無怨無仇,他沒殺他們的理由。而且袁家大富,他也不需要做圖財害命的事。”


    諸葛道:“沒有弄明白緣由,這案子便不算破了。”


    無情道:“世叔是要我弄明白這個緣由?”


    諸葛先生笑了一笑,目光看著無情是由衷的慈愛,道:“知道你最近也辛苦,可是這樁案子牽連甚大。主辦此案的官員急於結案完事,已將袁州問了斬;但袁家莊在江湖上的地位不小,盟友與追隨者眾多,自然有許多江湖人士不服,甚至在衙門前鬧了起來。我向袁家莊承諾,一定會弄清此事緣由,對他們做一個交代;他們看在我的麵子上,這才答應暫時罷休。偏偏這段時日,朝廷的事讓我無法分身,所以隻有讓崖餘你辛苦辛苦,不然怕是這江湖又會鬧起一場風波了。”


    無情笑道:“世叔言重了。不瞞世叔,我對此案倒也好奇。”


    兩人又聊過了一陣,無情遂才告辭,出了房門。


    這是汴京城初春的一個夜晚,無情望向了天邊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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