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陸陸續續起了床,即便陽光融不了地上的雪,但值得慶幸的是,今日並無雪再落。


    這是好兆頭,大家興奮地排隊領自己的糧食。葉緒在寒風看眾人喜氣洋洋、笑容不斷,鬱結的心情好了很多。


    冷血說道:“答應帶你上京申冤,卻先來了黎縣,實在抱歉。”


    這平淡的聲音傳到葉緒耳中。


    葉緒轉頭一看,忙對冷血道:“冷大哥言重了。他們的生命危在旦夕,比我的事急——”停了一會兒,眼中隱隱似有淚光,接著道:“這一路我真的很敬佩你和鐵大哥。隻可惜不能早一點遇到你們。”


    冷血瞧出葉緒又想到了難過的事情,因不知何事,便不知如何勸慰。


    有領了糧食的百姓走過他們身邊,見著冷血,開懷地打招唿。冷血叫住了其中一人,那人停步道:“大俠有什麽事嗎?”


    冷血問道:“問兄台一句話,以往豐年時,你們都沒有存糧嗎?”


    那人一聲冷笑,道:“存糧?那是個什麽東西?都被官府派來的人收光了!我們有災的時候不見他們人影,平時來收稅的時候比誰都積極!”


    冷血聞言張張嘴,最終無話,低下了頭。那人見冷血不再問他問題,急著迴家煮東西吃,遂告辭走了。


    葉緒在旁聽了感觸也很深,道:“小時候跟爹爹學詩,有些詩總讀不明白。到今日方懂其意思。”他徐徐將那詩念了出來:“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聚斂者,迫之如火煎。”


    冷血越發沉默地走著。


    好一陣子,冷血霍然停下腳步,轉過頭,看向葉緒,一字一句地道:“你剛才念的什麽?再念一遍。”


    葉緒一愣,道:“我念的什麽?哦,冷大哥說那詩嗎?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聚斂者,迫之如火煎——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


    冷血注視著葉緒,道:“你把這兩句詩寫下來。”


    葉緒完全不懂冷血想做什麽,但出於對冷血的信任,點點頭,又道:“可是沒紙筆啊。”


    冷血微一沉吟,這時去找紙筆太麻煩了,他想割下自己衣服上的布聊充箋紙,然而轉念一想,衣服是二師兄送給自己的,怎能隨意毀壞?


    他遂道:“有白帕子嗎?”


    葉緒道:“有的。”從懷中拿了出來。


    冷血接過白帕,二話不說,一出劍,一揮劍,無鞘劍刃劃破自己的手心,登時鮮血直流,流到白帕之上。


    葉緒睜大眼睛,整個人呆滯了。


    冷血從地上撿了根樹枝,遞給葉緒,道:“寫吧。”


    葉緒道:“冷大哥你你你……我我我……”


    可憐葉緒沒來沒有受過這麽大驚嚇,寫字的手都是抖的。好不容易,沾著冷血的血,他才將這兩句詩在白帕上寫完。


    趕緊的,葉緒又摸出一方帕子送給冷血,道:“冷大哥你包紮一下吧。”


    冷血道了聲:“多謝。”


    接過帕子,他隨意往傷口上一纏,然後一掃白帕上的詩。


    這一眼過後,他的目光更冷了。


    冷血將白帕揣進懷中,道:“我送你去找琉璃姑娘與武兄。”說著往棚子裏走去。


    葉緒還沒從冷血自殘的震驚中緩過神來,隻知亦步亦趨跟著冷血。待進了棚子,將葉緒交給了琉璃與武湖保護,冷血轉身又走了。


    他去找鐵手。


    黎縣是小城,通文墨的不多,而不通文墨的人家中自然不會備筆墨紙硯。鐵手問了許久,才打聽到某家人中有個讀書人。


    恩公要借用紙筆,那讀書人自然是將最好的都拿了出來,供鐵手使用。鐵手寫完給世叔的信,講述了這裏的情況,召來白鴿,目送它再一次振翅遠去。


    白鴿很快與白色天穹融為一體。


    鐵手獨自走在黎縣的道路上,正打算迴棚,不過一會兒,竟瞧見了不遠處一個高台。那台上正放著一麵鼓,鐵手不由便想起冷血昨夜與他說的話。


    他少時便學過敲鼓,對鼓自然是有喜愛,又大約想起冷血,心中湧起一種甜蜜感覺,不禁掠上高台,拿起鼓槌,徐徐敲了幾下。


    古樸,深沉,厚重,迴響在天際之間。


    在路上的冷血聽到了這陣鼓聲。


    冷血到鐵手身後時,鐵手剛好放下鼓槌,迴過了身。


    鐵手笑道:“四師弟。”


    冷血負手在背,笑應道:“二師兄,找你好久了。”


    鐵手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的?”


    冷血道:“我聽到你的鼓聲了。”


    鐵手道:“就不能是別人敲的?”


    冷血搖頭道:“不會。你的鼓聲,你的繪畫,便如你的武功,自有你胸中心意在,我聽一下看一下,都知道。”


    鐵手笑起來,趨前到了冷血身邊,道:“找我什麽事?”


    冷血伸出右手,從懷中摸出那一方寫了詩句的白帕來,交給了鐵手。


    鐵手見他給得鄭重,心知這必不是一方簡單的帕子,接過正待仔細觀察,忽一眼看見帕子的顯然是才染上不久的血,神色一變。


    鐵手瞧瞧冷血,瞧瞧冷血一直放在背後的左手,道:“四師弟,你把手背在身後做什麽?”


    糟糕,還是被二師兄發現了。冷血低頭不言。


    鐵手道:“你把左手伸出來。”


    糟糕,要挨二師兄的罵了。冷血一咬牙,伸出了左手。


    鐵手的臉色瞬間沉下,一把將白帕塞到冷血手中,沉聲道:“我不想看。”


    冷血小心翼翼地道:“二師兄,你生氣了?”


    鐵手反問道:“你說呢?”


    平常與人對敵時不顧及自己性命便罷了,畢竟拚命是冷血的武功特點,鐵手身為師兄,雖然心疼,也不好說什麽。可寫個字也要自傷,鐵手氣不打一處來。


    冷血湊近了鐵手一些,重新將白帕遞到鐵手麵前,認真道:“你不看不行,這上麵的字很重要,與葉緒有關。”


    鐵手轉了身,不答話。既與葉緒有關,必是要看的,但用不著急於一時。他得嚇嚇冷血,讓冷血下不為例。


    這招奏效了,冷血已經後悔了,早知二師兄這般生氣,他寧願麻煩點去找筆墨。


    冷血轉到鐵手身前,輕輕碰了碰鐵手的手。就在鐵手忍不住看他的那一瞬,冷血朝鐵手做了個鬼臉。


    鐵手見狀一怔,隨即失笑,道:“老四你……”


    冷血笑道:“二師兄,你不生氣了?”


    能生什麽氣?但凡冷血做出了這樣的表情,鐵手就算有天大的氣也消了,從無例外。冷血找準了鐵手這個弱點,鐵手不得不投降。


    鐵手歎道:“不能去找點墨?”


    冷血道:“葉緒很奇怪。我當時想盡快弄清心中疑問,所以……”


    鐵手道:“晚一點,天不會塌下來。”他終於取過那方白帕,細細一看,臉色凝重起來,“這是葉緒寫的?”


    冷血道:“是的。二師兄你也發現不對了?”


    鐵手道:“這字跡很熟悉。”


    冷血一聽,怔了。


    鐵手的迴答顯然與他想的不是一迴事。


    他不解道:“字跡?”


    鐵手見狀也知冷血發現的疑點與自己不同,遂迴答道:“四師弟,還記得那晚我們去韓徵家時,我說過門口橫匾兩字寫得很好嗎?”


    冷血道:“記得,你還說那兩字不會是工匠所寫——二師兄,你的意思是,那兩個字是葉緒的筆跡?”


    鐵手道:“不,那兩個字不會是葉緒所寫。葉緒的字不錯,必是下了苦功夫的,但比起那‘韓府’二字,仍顯得稚嫩。若我的眼力還成,這兩手字應是出自一源,教葉緒寫字的老師,便是題‘韓府’二字之人。”


    冷血的眼睛愈發亮了。


    鐵手問道:“你發現的是什麽?”


    冷血隻答:“今彼徵斂者。”


    鐵手即刻又專注地看了看冷血說念的這一句詩,片刻道:“徵字少寫了兩筆。”


    冷血道:“是。”


    鐵手道:“你當時怎麽想到讓葉緒寫這個的?”


    冷血道:“是葉緒先吟的,但他念了兩遍,念的都是:今彼聚斂者。”


    鐵手道:“今彼聚斂者……可是他寫的還是徵斂,說明他並沒有記錯詩句。”


    冷血道:“但徵字他仍是少寫了兩筆。”


    鐵手和冷血對視了一眼,一齊吐出了兩個字:“避諱。”


    避諱?避的是誰的諱?葉緒的字又是誰所教?鐵手和冷血的心中閃過萬千疑慮。


    冷血道:“這怎麽可能呢?”


    鐵手道:“四師弟,莫忘了,從我們認識葉緒到現在,他從未說過韓徵一句壞話。”


    許多之前他們不曾在意的事,此刻一一浮現在他們的腦海中。


    冷血道:“他不但沒有說過韓徵一句壞話,還曾斬釘截鐵告訴我們,響天幫與韓徵沒有關係。”


    事實告訴了他們,韓徵與葉緒是親人,關係很深的親人。這是不可置信的事實,但仍是事實。


    作為捕快,他們隻相信事實。


    兩人沒再說話,沉思。


    許久之後,冷血望向鼓麵,漫不經心地拿起鼓麵上的鼓槌,輕輕敲了一敲大鼓,想敲開自己怎麽也想不明白的關節。


    一聲響,鐵手的思緒被冷血敲了迴來。他站在冷血身邊,聆聽了好半晌,忽然抬起一隻手臂自冷血背後環過,握住了冷血的右手。


    他帶著冷血敲了一會兒鼓。


    半晌後,他道:“你敲得不錯。”


    鐵手對冷血如是評價,唿吸就在冷血耳廓。


    這個姿勢太過於親密,冷血忽覺心跳聲如鼓聲響,道:“我胡亂敲的,二師兄你敲得更好。”


    鐵手道:“你隨意而敲,是天然之聲,倒比許多刻意的,更有味道。”


    冷血剛要搖頭,卻覺身體裏竄起一股火,讓他僵住不敢動。鐵手離他太近了些,雖說平時他和鐵手也常有各種親密舉動,但如今他們關係已不同,如此姿勢便生出了不同的意味。


    當鐵手發現冷血細微的表情變化之後,才覺自己這樣環著冷血有些久了。他欲要放開,轉念想想,又覺以他們現在的關係,這是極正常的事,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除非老四不喜歡這樣。


    冷血又突然有了想要擁抱鐵手的衝動。這一次,與往常許多次都不一樣,因為自己和二師兄之間已經不一樣了,冷血這樣告訴自己。


    然後,他下定了決心,轉身麵對鐵手,隻是想要再抱一抱鐵手。


    有人來了。


    正在這時,他們都聽見有人來了。


    冷血腳步往後一退,遠離了鐵手兩步。


    鐵手察出了冷血的小動作,不由一笑,伸手一抱冷血,拍拍他後背再放開。


    他們又沒幹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怕人發現嗎?


    這時候,來人愈近了,見著鐵手與冷血就道:“兩位大俠是你們啊?”


    來人是一名老者,是昨夜敲鼓的那名老者陸伯。


    陸伯笑嗬嗬地道:“我聽到有鼓聲就來了,沒想到竟是兩位大俠。冷大俠你昨兒還說你不會敲鼓,我才知道,你這敲得可比老朽好多了。”


    冷血自豪道:“不是我敲的,是我二師兄。”


    陸伯讚道:“原來是這位大俠敲的鼓!”


    鐵手笑道:“哪裏,老丈過譽了。好久沒敲了,手生得很,隻是隨意敲著玩的。”


    陸伯忙道:“我敲了這麽多年的鼓,還能聽不出好壞?”他突然有了個想法,“大俠,不如今年我們黎縣的第一聲鼓就由你和冷大俠來敲吧?”


    鐵手道:“這怎麽使得?我和四師弟並非黎縣中人——”


    陸伯道:“大俠怎能這樣說?兩位大俠明明是我們黎縣再生父母。”


    鐵手不好拂了他的意,遂道:“離大年還有些日子,到時再說吧。老丈一個人嗎?吃過飯沒?”


    陸伯笑道:“剛才才吃了,我這會兒出來轉轉,兩位大俠有事忙你們的吧。”


    鐵手和冷血向他告辭。


    下了高台,走了一陣,冷血道:“我們去找琉璃姑娘?”


    鐵手道:“是。”


    琉璃與武湖在一輛大馬車之中。馬車很大,鐵手和冷血進了馬車,也不覺得擁擠。


    冷血道:“葉緒呢?”


    琉璃道:“他說他想出去走走,派了好些兄弟跟他。放心吧,沒事。”


    冷血道:“正好。”


    琉璃道:“正好?”


    琉璃與武湖此時正在算賬,低頭打著算盤珠子算賬,聞見冷血的話,幹脆抬頭,也不再算了,打算休息一會兒腦子。


    算賬比起練武,累太多了。


    武湖伸了個懶腰,道:“早知如此,該請個帳房先生一起帶來。”


    鐵手問道:“算糧食的帳?”


    琉璃有氣無力地道:“是啊。”


    鐵手見對麵兩人一臉疲憊,掩不住的倦怠之色,遂道:“姑娘和武兄若對在下放得過心,不如讓在下來算算?”


    琉璃與武湖聞言忙不迭一齊將算盤和冊子推給了鐵手,道:“放得過心,放得過心。”


    隻見鐵手低頭撥弄算盤,過了一會兒,提筆在冊子寫了什麽,然後才問道:“筆墨和冊子都是哪裏來的?”


    琉璃道:“問百姓借的。”


    鐵手點點頭,隨後偏頭瞧一眼冷血。


    冷血自覺心虛,不發一言。


    鐵手不再說什麽,將冊子還給琉璃,道:“兩位看一看可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琉璃道:“這這這就算好了?”


    速度未免太快了些吧。


    鐵手笑道:“我做捕快之餘,也做點小生意,在京城有幾家鋪子,所以為了不虧本,算賬是必須會的。”


    武湖道:“做做做生意……二爺你做生意?”


    冷血看著琉璃與武湖目瞪口呆的表情,覺得莫名其妙。


    在冷血看來,鐵手什麽都會,做點生意,用賺來的錢救濟窮苦百姓,有什麽值得驚奇的?倒是鐵手開的鋪子,凡是諸葛先生和無情、追命、冷血去買東西從來不用給錢,讓冷血一直擔心長此以往二師兄會不會虧錢。


    琉璃與武湖的眼珠子卻快要掉下來了。


    琉璃趕緊轉移話題,道:“二爺和四爺來找我們是有什麽事嗎?”


    他們一點也不想知道身為江湖上內力最為深厚的高手之一的鐵手除了做飯和經商還會什麽,他們怕他們的眼珠子真的掉下來。


    鐵手即道:“上迴與武兄聊天時,武兄曾言,韓徵有妻子兒子?敢問韓夫人和韓公子的大名?”


    那次與鐵手談天,武湖說了許多氣話,見鐵手在琉璃麵前提到這樁事,有些著急,道:“我……我也不知道啊!是阿璃無意中跟我提過,可我也不認識韓徵,更別說他妻子兒子了。”


    鐵手見狀笑道:“我隻是想求證一件事,所以問問。”


    琉璃這時搖搖頭,道:“我跟韓大人的夫人和公子也隻見過一麵,說過幾句話而已,並不熟悉,所以他們的名字我也不知曉。”


    冷血道:“見過一麵?姑娘與韓徵是五年前認識,那麽與韓夫人和韓公子的見麵,是否也是在五年之前?”


    琉璃道:“是,就是我綁了韓大人那次。”


    冷血道:“那時韓公子是否隻有十歲?”


    琉璃道:“不清楚,看樣子差不多吧。四爺問這個做什麽?”


    冷血不答,轉頭去望鐵手。


    琉璃看出來鐵手和冷血問的是一件極重要的事,仔細迴想了一會兒,道:“對,我記起來了!我不知道韓夫人的閨名,但她好像說過她姓葉。”


    此言一出,鐵手和冷血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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