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一夜，翌日的雲霄山白得無邪。
鐵手和冷血出門結伴走了一圈，在寨子院落，倒看見了熱鬧景象。他們的麵前停了一輛輛馬車，而大夥正在把一個個箱子裝到馬車上，琉璃則在指揮。
冷血低聲道：“這些箱子裏裝的不可能都是財寶。”
鐵手道：“為何？”
冷血道：“依巽風寨的進項，他們不可能有這麽多箱子的財寶。”
畢竟冷血曾做過一段時日的巽風寨弟子，他很清楚。
鐵手點點頭，走近琉璃身邊，問道：“怎麽就姑娘一人？武湖兄弟呢？”
琉璃鬱悶道：“誰知道？從昨晚到現在就擺著一張臭臉，跟他說話也不理，我也懶得理他。”
鐵手笑著道：“你們要離開雲霄山？”
琉璃道：“你怎麽知道？”
鐵手不掩飾地道：“昨夜你和武兄的談話，我聽見了。”
琉璃一愕道：“聽見了……你、你們偷聽啊！”
冷血解釋道：“不是二師兄故意要聽的，是我二師兄的內力，你們的聲音再小十倍，他也能聽見。”
琉璃聽出了冷血語氣裏隱藏的驕傲，隻當冷血是看不起自己，哼聲道：“好吧，鐵二爺內功絕世無雙，怪我和武湖，怪我們沒離得遠一點再說話。”
鐵手和琉璃相識時間不長，卻也瞧出來這姑娘心善，隻是嘴巴上不饒人，遂笑了笑，由她說，隨而問道：“姑娘和貴寨兄弟準備去哪兒？”
琉璃反問道：“你們呢？接下來什麽打算？”
鐵手道：“我和四師弟待會兒便下山，還要往黎縣走一遭。”
此言一出，琉璃一怔，道：“去黎縣？做什麽？”
鐵手和冷血看出琉璃的反常。
冷血道：“黎縣雪災，朝廷前段時日曾發下賑災銀，這件事我是與姑娘說過的，可是姑娘卻言黎縣並未收到什麽賑災銀，是否如此？”
鐵手接道：“現下事雖繁雜，然則雪災關乎人命，最最要緊，我和四師弟必須先管了這事。另外，葉緒被人下蠱，定與秦州官府不無關係——”他知琉璃心中始終尊敬韓徵，便未說出韓徵的名字，“如果我們能從黎縣賑災銀查起，一舉查清秦州官府內幕，或可一切真相大白。”
兩人說得坦誠，無隱瞞。
琉璃聽出了對方對自己的信任，竟覺心中微暖，遂幹脆道：“我去的也是黎縣。”
琉璃往前幾步，驀地打開了馬車上幾個箱子。如冷血所言，箱子裏有金銀珠寶等物，但不多。更多的箱子裏，放的是糧食和棉衣：可以煮熟供人食用的糧食，可以穿在身上保暖的棉衣。
鐵手沉吟道：“姑娘帶這些糧食和衣服去黎縣是為了？”
琉璃道：“救命。”
救黎縣受災百姓的命。
鐵手和冷血對視一眼，旋即一齊對著琉璃一抱拳，一拱手。
琉璃一驚道：“你們幹什麽？”
鐵手道：“我代黎縣的百姓多謝姑娘與貴寨的眾兄弟。”
琉璃不自在地道：“謝什麽？買糧食的銀子不是我們搶來的就是我們偷來的，二爺和四爺不治我們的罪就好。”
鐵手笑道：“姑娘這話可是折煞我們了。賑災救民本是我們的職責，如今卻要讓姑娘與眾位兄弟代勞，我們本就有愧，若反而要治姑娘的罪，那鐵二和冷四成什麽人了？我和四師弟也沒臉再在江湖上混下去。”
琉璃笑道：“玩笑罷了，我早聽說了四大名捕行俠仗義不落人後，心中常是不以為然，到今日才知傳言從來不虛。”
冷血忽道：“昨日有許多人找武兄等人的麻煩，是為了這些珠寶吧？”本來，鐵手和冷血以為找上巽風寨麻煩的會是韓徵的人，現在看來——“昨日武兄出行，是去買這些糧食的？”
琉璃歎息道：“是，買這麽多的糧食，不是小事，很快傳了出去。這兒附近的黑道不止我們一個巽風寨，那些人眼紅銀子，昨日來了許多撥人，以致我們有不少兄弟受了傷，所以阿湖見到你們才以為……”
鐵手道：“那些人知道你們的銀子作何用處嗎？”
琉璃道：“知道。”
冷血道：“那正好。”
琉璃道：“好什麽？”
冷血傲然道：“接下來，不會再有人找你們的麻煩了。”
不會再有人找巽風寨的麻煩，因為誰想要找巽風寨的麻煩，必須先過得了鐵手和冷血這一關。
馬車行得極慢，雪太厚太厚。葉緒坐在馬車裏，掀開車簾一個縫隙，遠遠望見鐵手和冷血騎著馬，行在最前；雪花落在他們的發上、肩上，風颯颯地吹，他們的衣袂揚起。
這麽大風雪，冷嗎？管下了自己的事，又去管黎縣的事，這麽多的事，都管得了嗎？他們到底怎麽樣的人？
葉緒望著鐵手和冷血的背影，如同少年人望著自己崇拜的英雄。
武湖騎著馬，慢悠悠地到了鐵手和冷血身側，道：“鐵二爺、冷四爺，天也大亮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們還要跟著我們嗎？”
鐵手不接他的話，反問道：“武兄不去陪琉璃姑娘嗎？”
武湖道：“我陪她幹嘛——”
一言未落，他忽把馬一勒。
眾人駕著的駿馬和馬車，都停了下來，而鐵手和冷血停得比他們快。原來隻因前方雪地裏，霍然出現了一大隊人馬。
對方已講了話來，高聲道：“嗨！眾位兄弟，大家都是一條道上的人，那眾位也該了解這個規矩。這條路是我們的，想從這條路過，眾位兄弟箱子裏的東西——”
又是來搶錢的了。
武湖冷笑著，心中卻不安：若在山上，憑借山形地勢，再多的人也不怕什麽，可是這次為了黎縣百姓，全數人馬下了山，昨天一天已夠累了！這一路真的能平安到黎縣嗎？
心中正自惴惴，他隻有耳邊忽有人道：“武兄問我和四師弟怎麽還跟著你們？不如，武兄就當我和四師弟是個保鏢的吧。”
聲音平和而又清朗。武湖轉頭一看，是鐵手微笑著跟他說話。
武湖古怪地看著鐵手。
他們說話時，冷血一直未開口。冷血在看自己的劍，鐵手亦看起了自己的手。
冷血道：“二師兄，你……”
鐵手道：“有你為我護法，一夜調息，若傷還未好，我還配做你二師兄嗎？”
冷血展顏一笑，道：“是！二師兄！”
一個是字落，冷血劍已刺出。因為他已看見，對麵的人與巽風寨的兄弟對罵一陣，終不耐煩，亮出了兵器。
快！冷血的出劍絕對所有人的出手都快！
白光一閃，雪花翻飛，隻聽連連好幾聲“哎喲”，一半的人捂著自己右手手腕，倒在地上哀叫。
鐵手的出掌在冷血出劍以後。鐵手的掌向來不講快，但他一揮掌，仿佛山川大力蘊於其中，剩下一半的人頓覺承受不住，兵器一一脫落在地。
鐵手收迴手掌，一條人影在空中一躍，冷血又迴馬上。
驚。
靜。
因為驚訝，因此寂靜。
武湖和他手下兄弟們的才將兵器挈在手，心中不約而同在想一件事：如果昨夜鐵手和冷血用了這樣的功夫對付自己，自己還能不能活到今天？
所有人都望鐵手和冷血；倒地不起的那些人也望鐵手和冷血，苦苦求饒。鐵手歎息一聲，轉首看向琉璃。這些人是來對付巽風寨的，要如何處置他們，應該聽聽巽風寨的意見。
琉璃本離得他們很遠，此時拉動馬韁，到得鐵手和冷血身邊，輕聲道：“既是二爺和二爺解決的他們，憑二爺和四爺處置吧。”
鐵手頜首，轉而麵向眾人，揚聲道：“你們都走吧。切記，即便是為盜，也須盜亦有道，往後再莫做違背良心之事。不然，天網恢恢，我遲早會擒你們歸案。”
那些人本以為自己是不會有好下場了，猛聽此言，連滾帶爬，一個跑得比一個快，人很快不見了。
鐵手道：“我們也走吧。”
大雪未停，走了好長一段路，期間又解決了好幾夥來搶銀子的人，依然隻用鐵手和冷血出手。漸漸地，再沒人敢來惹他們。馬兒走得愈加慢了，馬兒亦會覺得冷的。
“我們歇一會兒，吃點幹糧吧？”
不知是誰先提議歇息，大家都同意了。
幾株鬆柏歲寒不凋，鬆柏之下有巨石。拂去石上厚雪，鐵手和冷血坐了下來，望蒼茫天色。其餘眾人各自分散在不同的地方，武湖則一個人在遠處徘徊。
鐵手忽道：“老四，我去一下，一會兒就迴來。”言罷即起身離去。
他這一走，不一會兒，琉璃倒過了來。
琉璃慢悠悠，像是不經意轉到這兒，道：“四爺就你一人？二爺呢？怎麽不和你在一起？”
冷血道：“他去找武兄了。”
琉璃道：“找他幹嘛。”哼了幾聲便不再說話。
冷血道：“姑娘來此，是有事要說吧？”
琉璃道：“四爺真是好眼力！”她歎歎氣，開口道，“我說，那些人，二爺真的就那麽放他們走了？你不勸勸嗎？”
所謂那些人，自是指的前來搶銀子的人。
冷血反問道：“不然呢？”
琉璃聞言微怔。鐵手和冷血的名頭那般響，她也是聽過很多傳言的：鐵手手硬心軟，為人最是溫和不過；冷血出劍狠辣，殺人向來不講情麵。因此，她對鐵手放走那些人略有不滿，跑來找冷血的讚同，不承想——
她說道：“那些人都不是什麽好人的。”
冷血道：“我知道。但那些人罪不致死。”
琉璃道：“罪不致死？聽冷四爺說這話真覺別扭。”
冷血清楚她的意思，道：“我殺過的人，每一個都其罪當死。”
琉璃道：“好，就算他們罪不該死，那也——”
冷血打斷道：“那要怎樣？送官府嗎？若是在其他地方，二師兄一定會送那些人去官府。”
然而秦州的官府，誰都知道送去也沒用。
冷血繼續道：“治他們的罪？他們到底犯了哪些罪，我們目前沒有時間去查。帶他們在身邊？這更不現實。放他們走，這是二師兄能找到的最好的處置方法。況且，二師兄說過的話，一定會做到的。”
琉璃一怔道：“什麽話？”
冷血道：“他們若再為惡，二師兄會擒他們歸案。這句話，二師兄不是隨便說說的。他說到從來做到。”
琉璃終於在心底承認冷血說得很對，口裏道：“是我傻，我不該到四爺的麵前說二爺壞話。”
冷血搖了搖首，以一種十分平靜的口吻道：“我明白姑娘心裏想什麽。二師兄確實不喜殺人，可是，對於真正的大惡之人，他從未放走一個；相反，必要時該殺時，他下手也從不會猶豫。身為捕快，他遠做得比我好。”
琉璃笑道：“是是是，我現在明白了，鐵二爺自然是完美無缺的，四爺滿意了？”
冷血微微笑了一笑，冷峻的麵容瞬間變得柔和。
完美無缺麽？也不見得。如果二師兄不是常常為了別人，讓自己身陷險境，那就更好了。
冷血側首，又望向了鐵手所在的方向。
雲卷雪飛，鐵手閑庭信步，漫不經心地到了武湖的身邊。
武湖停了下來，道：“二爺，謝謝你！”
鐵手道：“謝什麽？”
武湖道：“這一路你和四爺助我們良多，我總想著你們是官，所有先前總對你們冷嘲熱諷，是我不對。”
鐵手揚眉道：“哦？武兄先前有對我冷嘲熱諷了嗎？請恕鐵二愚鈍，沒聽出來。”
武湖淡笑道：“是二爺寬厚不計較。對了，二爺怎麽一個人來找我了？不和四爺在一起？”
鐵手不答他，轉了話頭道：“武兄似是對官，很沒有好感。”
武湖道：“像我這種身份，怎麽可能對官有好感？”
鐵手微笑道：“恐怕不是因為這種身份，而是因為琉璃姑娘吧。”
武湖大聲道：“這跟她有什麽關係？她又不是官。”
鐵手瞧瞧眼前的武湖，轉頭再望望遠處的琉璃，道：“武兄喜歡琉璃姑娘吧？”
武湖臉色一黑，道：“你來就是跟我說這事的嗎？”
鐵手承認道：“是。”
武湖被怔住了，道：“這事有什麽好說的？”
鐵手笑了笑道：“這事有什麽不好說的。這喜歡一個人，是人之常情，又不是什麽可恥的事，需要藏著掖著嗎？所以，武兄若有什麽煩心事，不妨跟我說說。”
武湖呆了呆，轉身悶聲道：“我喜歡她有什麽用？她又不喜歡我。”
鐵手像聽到了個笑話，道：“她說過不喜歡你嗎？”
武湖道：“這還用說嗎？明眼人都看出來，她喜歡的是韓徵。”
鐵手道：“看來鐵某人算不得明眼人。”
武湖抱怨似的道：“也不知她看上了韓徵哪一點，人家妻子兒子都有了，難不成她還想——”
鐵手瞬間打斷了武湖的話，道：“武兄！”
鐵手很少打斷人說話，這次的聲調平和但甚是鄭重。武湖登時住了口，惴惴不安地看向鐵手。
鐵手道：“武兄就是這麽看琉璃姑娘的嗎？”
武湖道：“我……”
鐵手正色道：“如果武兄是這麽看琉璃姑娘的，那我可就要與武兄說說了。你既喜歡她，那就該信任她。這樣看待自己喜歡的人，你對不起她，也對不起自己。”
武湖吞吞吐吐了起來：“我……我剛才是口不擇言，可是明明那個韓徵都對她下毒了，她……她一個女子……她……”
鐵手一笑，又勸道：“女子又如何？琉璃對韓徵是義氣，誰說女子就不能講義氣了？而且這一點，我看許多男子都不如她，我是很敬佩的。喜歡一個人，就該信她，有事與她一同承擔。琉璃姑娘正在傷心難過之時，你不去安慰，反而與她發脾氣，這可不是喜歡她的表現。”
他這一通半批評半開解的話，令武湖怔了好半天，旋而漸漸靜下心來。
過了好一會兒，武湖道：“你說得對！鐵二爺！多謝！”
鐵手笑道：“謝便用不著了。你們和好就好。”
武湖笑道：“二爺，沒認識你之前，我是真沒想到，你居然會是這樣……這樣……”
鐵手道：“這樣愛多管閑事？”
武湖忙忙道：“不是不是。”
鐵手笑著道：“就算我愛多管閑事吧。我可不想這一路看我的朋友各自悶悶不樂，我看著可也心情不好。”
武湖道：“朋友？”
鐵手道：“武兄不認我這個朋友？”
武湖道：“不，我認！”頓了頓，又笑道，“二爺和四爺都與我想的不同。”
鐵手對這話感了興趣，道：“四師弟？四師弟哪裏與武兄想得不同了？”
武湖道：“自從我知道兩位是大名鼎鼎的鐵手和冷血之後，我便一直在想，當時冷四爺為什麽拚著自己受傷，也要挑落我劍。一直想不明白。”
鐵手道：“這很簡單，他若不阻你，你便會受傷。”
武湖道：“其他人這樣做便罷了，冷四爺他……這與江湖傳言的冷血很不一樣。”
鐵手輕輕搖首，輕輕道：“江湖傳言麽……江湖傳言不可信，四師弟的心其實比誰軟，為了不讓別人受傷而使自己受傷，是他常做的事。”
這是冷血的優點，但有時候看著冷血的傷，鐵手也忍不住覺得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優點。
武湖眼見鐵手神情，動容道：“其實二爺你又何嚐不是這樣的人？你和四爺感情真好。若我和阿璃也能如你們這般——”
鐵手心中一震。
武湖自覺失言，咳了幾聲道：“不是，不能這麽比，我的意思是，我和阿璃要是能像和四爺那麽互相信任了解，也不是——”越說越覺不對。
鐵手的心頭霎時一亮。
自己和四師弟的感情到底是有多好，之前葉緒說了這話，現今武湖也說了這話。
是當局者迷嗎？虧自己方才還與武湖說了那麽多，到這時，才明白自己的心。從昨兒到今兒纏繞在鐵手心底怎麽也想不明白的一些東西，通通解開了。
他喜歡冷血。
鐵手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聲。
想通了這點，鐵手一點都不覺得喜歡上自己的師弟有什麽不對。愛是一種非常美好的感情，隻要真心，不分男女，無有高低貴賤，誰的愛都一樣。因此，此刻的鐵手，沒有半分苦惱，反覺心情恍然開朗。
鐵手轉首望向冷血。
恰而此時，冷血也將視線投向了鐵手。
兩個人的目光一觸。
鐵手和冷血出門結伴走了一圈，在寨子院落，倒看見了熱鬧景象。他們的麵前停了一輛輛馬車，而大夥正在把一個個箱子裝到馬車上，琉璃則在指揮。
冷血低聲道：“這些箱子裏裝的不可能都是財寶。”
鐵手道：“為何？”
冷血道：“依巽風寨的進項，他們不可能有這麽多箱子的財寶。”
畢竟冷血曾做過一段時日的巽風寨弟子，他很清楚。
鐵手點點頭，走近琉璃身邊，問道：“怎麽就姑娘一人？武湖兄弟呢？”
琉璃鬱悶道：“誰知道？從昨晚到現在就擺著一張臭臉，跟他說話也不理，我也懶得理他。”
鐵手笑著道：“你們要離開雲霄山？”
琉璃道：“你怎麽知道？”
鐵手不掩飾地道：“昨夜你和武兄的談話，我聽見了。”
琉璃一愕道：“聽見了……你、你們偷聽啊！”
冷血解釋道：“不是二師兄故意要聽的，是我二師兄的內力，你們的聲音再小十倍，他也能聽見。”
琉璃聽出了冷血語氣裏隱藏的驕傲，隻當冷血是看不起自己，哼聲道：“好吧，鐵二爺內功絕世無雙，怪我和武湖，怪我們沒離得遠一點再說話。”
鐵手和琉璃相識時間不長，卻也瞧出來這姑娘心善，隻是嘴巴上不饒人，遂笑了笑，由她說，隨而問道：“姑娘和貴寨兄弟準備去哪兒？”
琉璃反問道：“你們呢？接下來什麽打算？”
鐵手道：“我和四師弟待會兒便下山，還要往黎縣走一遭。”
此言一出，琉璃一怔，道：“去黎縣？做什麽？”
鐵手和冷血看出琉璃的反常。
冷血道：“黎縣雪災，朝廷前段時日曾發下賑災銀，這件事我是與姑娘說過的，可是姑娘卻言黎縣並未收到什麽賑災銀，是否如此？”
鐵手接道：“現下事雖繁雜，然則雪災關乎人命，最最要緊，我和四師弟必須先管了這事。另外，葉緒被人下蠱，定與秦州官府不無關係——”他知琉璃心中始終尊敬韓徵，便未說出韓徵的名字，“如果我們能從黎縣賑災銀查起，一舉查清秦州官府內幕，或可一切真相大白。”
兩人說得坦誠，無隱瞞。
琉璃聽出了對方對自己的信任，竟覺心中微暖，遂幹脆道：“我去的也是黎縣。”
琉璃往前幾步，驀地打開了馬車上幾個箱子。如冷血所言，箱子裏有金銀珠寶等物，但不多。更多的箱子裏，放的是糧食和棉衣：可以煮熟供人食用的糧食，可以穿在身上保暖的棉衣。
鐵手沉吟道：“姑娘帶這些糧食和衣服去黎縣是為了？”
琉璃道：“救命。”
救黎縣受災百姓的命。
鐵手和冷血對視一眼，旋即一齊對著琉璃一抱拳，一拱手。
琉璃一驚道：“你們幹什麽？”
鐵手道：“我代黎縣的百姓多謝姑娘與貴寨的眾兄弟。”
琉璃不自在地道：“謝什麽？買糧食的銀子不是我們搶來的就是我們偷來的，二爺和四爺不治我們的罪就好。”
鐵手笑道：“姑娘這話可是折煞我們了。賑災救民本是我們的職責，如今卻要讓姑娘與眾位兄弟代勞，我們本就有愧，若反而要治姑娘的罪，那鐵二和冷四成什麽人了？我和四師弟也沒臉再在江湖上混下去。”
琉璃笑道：“玩笑罷了，我早聽說了四大名捕行俠仗義不落人後，心中常是不以為然，到今日才知傳言從來不虛。”
冷血忽道：“昨日有許多人找武兄等人的麻煩，是為了這些珠寶吧？”本來，鐵手和冷血以為找上巽風寨麻煩的會是韓徵的人，現在看來——“昨日武兄出行，是去買這些糧食的？”
琉璃歎息道：“是，買這麽多的糧食，不是小事，很快傳了出去。這兒附近的黑道不止我們一個巽風寨，那些人眼紅銀子，昨日來了許多撥人，以致我們有不少兄弟受了傷，所以阿湖見到你們才以為……”
鐵手道：“那些人知道你們的銀子作何用處嗎？”
琉璃道：“知道。”
冷血道：“那正好。”
琉璃道：“好什麽？”
冷血傲然道：“接下來，不會再有人找你們的麻煩了。”
不會再有人找巽風寨的麻煩，因為誰想要找巽風寨的麻煩，必須先過得了鐵手和冷血這一關。
馬車行得極慢，雪太厚太厚。葉緒坐在馬車裏，掀開車簾一個縫隙，遠遠望見鐵手和冷血騎著馬，行在最前；雪花落在他們的發上、肩上，風颯颯地吹，他們的衣袂揚起。
這麽大風雪，冷嗎？管下了自己的事，又去管黎縣的事，這麽多的事，都管得了嗎？他們到底怎麽樣的人？
葉緒望著鐵手和冷血的背影，如同少年人望著自己崇拜的英雄。
武湖騎著馬，慢悠悠地到了鐵手和冷血身側，道：“鐵二爺、冷四爺，天也大亮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們還要跟著我們嗎？”
鐵手不接他的話，反問道：“武兄不去陪琉璃姑娘嗎？”
武湖道：“我陪她幹嘛——”
一言未落，他忽把馬一勒。
眾人駕著的駿馬和馬車，都停了下來，而鐵手和冷血停得比他們快。原來隻因前方雪地裏，霍然出現了一大隊人馬。
對方已講了話來，高聲道：“嗨！眾位兄弟，大家都是一條道上的人，那眾位也該了解這個規矩。這條路是我們的，想從這條路過，眾位兄弟箱子裏的東西——”
又是來搶錢的了。
武湖冷笑著，心中卻不安：若在山上，憑借山形地勢，再多的人也不怕什麽，可是這次為了黎縣百姓，全數人馬下了山，昨天一天已夠累了！這一路真的能平安到黎縣嗎？
心中正自惴惴，他隻有耳邊忽有人道：“武兄問我和四師弟怎麽還跟著你們？不如，武兄就當我和四師弟是個保鏢的吧。”
聲音平和而又清朗。武湖轉頭一看，是鐵手微笑著跟他說話。
武湖古怪地看著鐵手。
他們說話時，冷血一直未開口。冷血在看自己的劍，鐵手亦看起了自己的手。
冷血道：“二師兄，你……”
鐵手道：“有你為我護法，一夜調息，若傷還未好，我還配做你二師兄嗎？”
冷血展顏一笑，道：“是！二師兄！”
一個是字落，冷血劍已刺出。因為他已看見，對麵的人與巽風寨的兄弟對罵一陣，終不耐煩，亮出了兵器。
快！冷血的出劍絕對所有人的出手都快！
白光一閃，雪花翻飛，隻聽連連好幾聲“哎喲”，一半的人捂著自己右手手腕，倒在地上哀叫。
鐵手的出掌在冷血出劍以後。鐵手的掌向來不講快，但他一揮掌，仿佛山川大力蘊於其中，剩下一半的人頓覺承受不住，兵器一一脫落在地。
鐵手收迴手掌，一條人影在空中一躍，冷血又迴馬上。
驚。
靜。
因為驚訝，因此寂靜。
武湖和他手下兄弟們的才將兵器挈在手，心中不約而同在想一件事：如果昨夜鐵手和冷血用了這樣的功夫對付自己，自己還能不能活到今天？
所有人都望鐵手和冷血；倒地不起的那些人也望鐵手和冷血，苦苦求饒。鐵手歎息一聲，轉首看向琉璃。這些人是來對付巽風寨的，要如何處置他們，應該聽聽巽風寨的意見。
琉璃本離得他們很遠，此時拉動馬韁，到得鐵手和冷血身邊，輕聲道：“既是二爺和二爺解決的他們，憑二爺和四爺處置吧。”
鐵手頜首，轉而麵向眾人，揚聲道：“你們都走吧。切記，即便是為盜，也須盜亦有道，往後再莫做違背良心之事。不然，天網恢恢，我遲早會擒你們歸案。”
那些人本以為自己是不會有好下場了，猛聽此言，連滾帶爬，一個跑得比一個快，人很快不見了。
鐵手道：“我們也走吧。”
大雪未停，走了好長一段路，期間又解決了好幾夥來搶銀子的人，依然隻用鐵手和冷血出手。漸漸地，再沒人敢來惹他們。馬兒走得愈加慢了，馬兒亦會覺得冷的。
“我們歇一會兒，吃點幹糧吧？”
不知是誰先提議歇息，大家都同意了。
幾株鬆柏歲寒不凋，鬆柏之下有巨石。拂去石上厚雪，鐵手和冷血坐了下來，望蒼茫天色。其餘眾人各自分散在不同的地方，武湖則一個人在遠處徘徊。
鐵手忽道：“老四，我去一下，一會兒就迴來。”言罷即起身離去。
他這一走，不一會兒，琉璃倒過了來。
琉璃慢悠悠，像是不經意轉到這兒，道：“四爺就你一人？二爺呢？怎麽不和你在一起？”
冷血道：“他去找武兄了。”
琉璃道：“找他幹嘛。”哼了幾聲便不再說話。
冷血道：“姑娘來此，是有事要說吧？”
琉璃道：“四爺真是好眼力！”她歎歎氣，開口道，“我說，那些人，二爺真的就那麽放他們走了？你不勸勸嗎？”
所謂那些人，自是指的前來搶銀子的人。
冷血反問道：“不然呢？”
琉璃聞言微怔。鐵手和冷血的名頭那般響，她也是聽過很多傳言的：鐵手手硬心軟，為人最是溫和不過；冷血出劍狠辣，殺人向來不講情麵。因此，她對鐵手放走那些人略有不滿，跑來找冷血的讚同，不承想——
她說道：“那些人都不是什麽好人的。”
冷血道：“我知道。但那些人罪不致死。”
琉璃道：“罪不致死？聽冷四爺說這話真覺別扭。”
冷血清楚她的意思，道：“我殺過的人，每一個都其罪當死。”
琉璃道：“好，就算他們罪不該死，那也——”
冷血打斷道：“那要怎樣？送官府嗎？若是在其他地方，二師兄一定會送那些人去官府。”
然而秦州的官府，誰都知道送去也沒用。
冷血繼續道：“治他們的罪？他們到底犯了哪些罪，我們目前沒有時間去查。帶他們在身邊？這更不現實。放他們走，這是二師兄能找到的最好的處置方法。況且，二師兄說過的話，一定會做到的。”
琉璃一怔道：“什麽話？”
冷血道：“他們若再為惡，二師兄會擒他們歸案。這句話，二師兄不是隨便說說的。他說到從來做到。”
琉璃終於在心底承認冷血說得很對，口裏道：“是我傻，我不該到四爺的麵前說二爺壞話。”
冷血搖了搖首，以一種十分平靜的口吻道：“我明白姑娘心裏想什麽。二師兄確實不喜殺人，可是，對於真正的大惡之人，他從未放走一個；相反，必要時該殺時，他下手也從不會猶豫。身為捕快，他遠做得比我好。”
琉璃笑道：“是是是，我現在明白了，鐵二爺自然是完美無缺的，四爺滿意了？”
冷血微微笑了一笑，冷峻的麵容瞬間變得柔和。
完美無缺麽？也不見得。如果二師兄不是常常為了別人，讓自己身陷險境，那就更好了。
冷血側首，又望向了鐵手所在的方向。
雲卷雪飛，鐵手閑庭信步，漫不經心地到了武湖的身邊。
武湖停了下來，道：“二爺，謝謝你！”
鐵手道：“謝什麽？”
武湖道：“這一路你和四爺助我們良多，我總想著你們是官，所有先前總對你們冷嘲熱諷，是我不對。”
鐵手揚眉道：“哦？武兄先前有對我冷嘲熱諷了嗎？請恕鐵二愚鈍，沒聽出來。”
武湖淡笑道：“是二爺寬厚不計較。對了，二爺怎麽一個人來找我了？不和四爺在一起？”
鐵手不答他，轉了話頭道：“武兄似是對官，很沒有好感。”
武湖道：“像我這種身份，怎麽可能對官有好感？”
鐵手微笑道：“恐怕不是因為這種身份，而是因為琉璃姑娘吧。”
武湖大聲道：“這跟她有什麽關係？她又不是官。”
鐵手瞧瞧眼前的武湖，轉頭再望望遠處的琉璃，道：“武兄喜歡琉璃姑娘吧？”
武湖臉色一黑，道：“你來就是跟我說這事的嗎？”
鐵手承認道：“是。”
武湖被怔住了，道：“這事有什麽好說的？”
鐵手笑了笑道：“這事有什麽不好說的。這喜歡一個人，是人之常情，又不是什麽可恥的事，需要藏著掖著嗎？所以，武兄若有什麽煩心事，不妨跟我說說。”
武湖呆了呆，轉身悶聲道：“我喜歡她有什麽用？她又不喜歡我。”
鐵手像聽到了個笑話，道：“她說過不喜歡你嗎？”
武湖道：“這還用說嗎？明眼人都看出來，她喜歡的是韓徵。”
鐵手道：“看來鐵某人算不得明眼人。”
武湖抱怨似的道：“也不知她看上了韓徵哪一點，人家妻子兒子都有了，難不成她還想——”
鐵手瞬間打斷了武湖的話，道：“武兄！”
鐵手很少打斷人說話，這次的聲調平和但甚是鄭重。武湖登時住了口，惴惴不安地看向鐵手。
鐵手道：“武兄就是這麽看琉璃姑娘的嗎？”
武湖道：“我……”
鐵手正色道：“如果武兄是這麽看琉璃姑娘的，那我可就要與武兄說說了。你既喜歡她，那就該信任她。這樣看待自己喜歡的人，你對不起她，也對不起自己。”
武湖吞吞吐吐了起來：“我……我剛才是口不擇言，可是明明那個韓徵都對她下毒了，她……她一個女子……她……”
鐵手一笑，又勸道：“女子又如何？琉璃對韓徵是義氣，誰說女子就不能講義氣了？而且這一點，我看許多男子都不如她，我是很敬佩的。喜歡一個人，就該信她，有事與她一同承擔。琉璃姑娘正在傷心難過之時，你不去安慰，反而與她發脾氣，這可不是喜歡她的表現。”
他這一通半批評半開解的話，令武湖怔了好半天，旋而漸漸靜下心來。
過了好一會兒，武湖道：“你說得對！鐵二爺！多謝！”
鐵手笑道：“謝便用不著了。你們和好就好。”
武湖笑道：“二爺，沒認識你之前，我是真沒想到，你居然會是這樣……這樣……”
鐵手道：“這樣愛多管閑事？”
武湖忙忙道：“不是不是。”
鐵手笑著道：“就算我愛多管閑事吧。我可不想這一路看我的朋友各自悶悶不樂，我看著可也心情不好。”
武湖道：“朋友？”
鐵手道：“武兄不認我這個朋友？”
武湖道：“不，我認！”頓了頓，又笑道，“二爺和四爺都與我想的不同。”
鐵手對這話感了興趣，道：“四師弟？四師弟哪裏與武兄想得不同了？”
武湖道：“自從我知道兩位是大名鼎鼎的鐵手和冷血之後，我便一直在想，當時冷四爺為什麽拚著自己受傷，也要挑落我劍。一直想不明白。”
鐵手道：“這很簡單，他若不阻你，你便會受傷。”
武湖道：“其他人這樣做便罷了，冷四爺他……這與江湖傳言的冷血很不一樣。”
鐵手輕輕搖首，輕輕道：“江湖傳言麽……江湖傳言不可信，四師弟的心其實比誰軟，為了不讓別人受傷而使自己受傷，是他常做的事。”
這是冷血的優點，但有時候看著冷血的傷，鐵手也忍不住覺得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優點。
武湖眼見鐵手神情，動容道：“其實二爺你又何嚐不是這樣的人？你和四爺感情真好。若我和阿璃也能如你們這般——”
鐵手心中一震。
武湖自覺失言，咳了幾聲道：“不是，不能這麽比，我的意思是，我和阿璃要是能像和四爺那麽互相信任了解，也不是——”越說越覺不對。
鐵手的心頭霎時一亮。
自己和四師弟的感情到底是有多好，之前葉緒說了這話，現今武湖也說了這話。
是當局者迷嗎？虧自己方才還與武湖說了那麽多，到這時，才明白自己的心。從昨兒到今兒纏繞在鐵手心底怎麽也想不明白的一些東西，通通解開了。
他喜歡冷血。
鐵手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聲。
想通了這點，鐵手一點都不覺得喜歡上自己的師弟有什麽不對。愛是一種非常美好的感情，隻要真心，不分男女，無有高低貴賤，誰的愛都一樣。因此，此刻的鐵手，沒有半分苦惱，反覺心情恍然開朗。
鐵手轉首望向冷血。
恰而此時，冷血也將視線投向了鐵手。
兩個人的目光一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