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還低頭臉紅呢,這會兒表情又冷成了這樣。


    琉璃心中腹誹,幽幽地道:“小齊,你不要總是做出這樣一副冷冰冰的表情,這樣哪裏像我們寨子的人?雖說你才加入我們寨子不久,也要向兄弟姐妹們看齊——”


    青年截道:“寨裏有規定我們一定要做何種表情嗎?”


    琉璃一時語塞。


    青年又道:“你先前不見人影,突然冒出來,便去找客人搭訕。以前都是客人找你,你從不找客人,這次是為了掩人耳目,讓人覺得你一直在樓裏?”


    琉璃歎道:“算了算了,你既然什麽都猜出來了,跟我走吧。”


    瞧著四下裏沒人,兩人走進了琉璃的臥房。


    此時此刻,樓下堂中,鐵手與快意樓的老板天南海北聊過以後,找上了剛說完書、正在喝茶潤嗓子的說書先生。


    鐵手一見人,便微笑了笑,道:“冒昧打擾了。”


    那說書先生之前就因鐵手為快意樓出頭說話而對他有好印象,這時見他禮數周備,更生好感,遂道:“客官你來什麽吩咐?還是想再聽一個故事?”


    鐵手道:“麻煩了,若是閣下沒什麽事,我倒是想和閣下聊聊天。”


    那說書先生啪一聲折扇打開,也不扇風——這天實在是冷,他隻做了做樣子,道:“客官你請坐。你想聊什麽,直說就是,我也不忙,閑著呢!”


    鐵手見他爽快,也直言目的,道:“敢問閣下所說巽風寨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


    他那陣與琉璃說話的同時,說書先生說書的內容,他也一個字沒聽落下。在這名說書先生的口中,巽風寨的土匪可謂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


    那說書先生聞言,訕然道:“這個客官你知道,我就一個說書的,哪裏可能知道那土匪窩的事?可是我這幾年什麽傳奇故事都說過了,總是那老幾樣,客人聽了還不嫌煩?所以我就尋思著,編點新故事,客人們聽了也歡喜。”


    鐵手聽罷放下心來,道:“如此說來,他們燒殺搶奪的那些事都不是真的了?”


    那說書先生茫然道:“事都是我編的,但他們都是土匪,想來我編的事也不會冤枉了他們吧?”


    鐵手笑道:“那響天幫呢?我聽說響天幫的幫主與本州刺史關係不錯,在這一帶橫行霸道——這事又是真是假?”


    那說書先生臉色立刻變了,道:“客官,這事可不好亂說。”


    鐵手察言觀色,猜出他是有些害怕,遂道了聲:“抱歉,是我問得太多了。”


    那說書先生想了想,忽然道:“客官,說來也怪,你問我的這些話,不久前也有人這樣問過我。”


    鐵手道:“哦?我能問問是誰嗎?”


    那說書先生道:“也是一個來聽我說書的客人。我當時說的還是巽風寨土匪的故事,說完後,他來問我話,問的跟你一樣,問我說的故事是不是都是真的。”他停了一停,思索一番,又道:“除了這些,他還問了我們這兒人生活如何,刺史和通判人怎樣。我跟他說,這些事不是我一個老百姓能議論的。”


    言下之意,你問的這些事,也不是我一個老百姓能議論的,我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鐵手聽出他意思,歉然地笑了笑,也不再追問,但好奇心起,轉了話頭,道:“那個問兄台話的人,長什麽樣?”


    那說書先生迴想道:“是個年輕人,人長得是相當俊,而且很有英氣,看著就朝氣蓬勃的。個子很高很瘦,走路挺直,就是這臉上表情太冷,我當時看著有些怕,沒想到他跟我說話倒挺有禮貌的。”


    鐵手聽得略有些發怔。


    那說書先生道:“客官怎麽了?”


    鐵手笑道:“沒什麽,兄台這描述讓我想起一個人。”


    這描述讓他一瞬間就想起了冷血。


    鐵手心忖自己一定是太長時間沒和四師弟見麵了,不然像這樣的人,天下間定然也不止一個,他怎麽就想起了冷血?


    然而這一旦想起,思念便不可抑製,的確是太長時間沒見了,鐵手發覺自己最近想冷血的時候有點多。


    很奇怪,比以往的時候還要多。


    鐵手常笑言自己是老氣青年,但隻要冷血在他身邊,雖然很多時候都是沉默著不說話,他卻總能從冷血沉靜的表麵下感受那少年人的活力,感受到日子的鮮活。


    他懷念這種感覺。


    旁觀者清,那說書先生見鐵手臉上神情,又聽鐵手說到“一個人”三字時的柔和語調,當即猜出了鐵手想起的這人必定是他很重要的人——心中又想,這位爺莫不是想起了喜歡的人?可是自己描述的這人分分明明是個男人啊,難不成這位爺喜歡的人是個英姿颯爽的冰美人?


    能編故事來講的說書先生的想象力自然是極豐富的,他又說了一句:“對了,那人還有一點我忘不了,他腰間掛著一把劍,竟是沒有鞘的。我生怕他的劍不小心傷了人,可是那劍在他腰間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是紋絲也不動。”


    鐵手這下又是一怔,不由笑了笑。


    世間的事果真是巧,居然真的是四師弟。


    冷血在江湖上很有名,而一個人一旦出了名,便會有很多人模仿他,誰都不會例外。近些年來,江湖上有將自己刀的刀鞘換成木鞘的,有請工匠將自己劍的劍柄做成一把刀的,自然也有將自己佩劍的劍鞘直接給扔了的。因此,你若看見一個人在腰間掛了一把無鞘劍,並不能說明什麽,這很常見。


    不同的是,那說書先生所說的年輕人,腰間的劍是不動的。


    劍掛在腰間,走起路來,晃動是必然的。隻有四師弟,他走路一向穩健,步伐一致,身體又輕又協調,所以那劍就像是貼在他身上一樣,動也不動,鐵手可以肯定那人是冷血了。


    冷血問那些話不奇怪,鐵手猜得到四師弟當然是與自己一般的想法,聽到那巽風寨所做傷天害理之事,想要問清以後,若是真的便為民除害。


    鐵手當即對那說書先生一抱拳笑道:“多謝兄台告知。”


    那說書先生又不解了,自己說了什麽值得對方這般高興?


    鐵手又與說書先生聊了幾句,就要告辭,那說書先生見他人好,忍不住提醒道:“客官你要小心啊。”


    鐵手道:“小心?”


    那說書先生道:“你方才得罪了……你……”


    鐵手聞言一笑,毫不在乎,卻誠摯謝道:“我知曉了,兄台放心,無礙的。”


    言畢,轉身離去。


    剛剛走到快意樓的大門,鐵手還未出門,隻見幾個捕快提刀就往快意樓裏衝。他斜睨了這幾人一眼,當中立刻就有一個不是捕快的小眼睛漢子指著他道:


    “就是他!”


    鐵手認出這小眼睛漢子便是適才那響天幫黑豹子的手下,遂問道:“幾位是找我的嗎?”


    其中一個捕快道:“有十幾個人告你,說你之前對他們無緣無故進行辱罵毆打,可有此事啊?”


    鐵手一下子明白了,剛才那十幾個人還要經常到快意樓要銀子,所以那快意樓的老板嚇過就算了,然而自己今天竟當眾給了他們難堪,那是必須要教訓自己的。


    鐵手道:“我若說沒有呢?”


    另一個捕快道:“你竟敢狡辯!”


    鐵手道:“既然這樣,樓裏還有不少客人,剛才已受到驚嚇,這時候就別再嚇他們了,我跟你們走。”


    幾個捕快全都傻了,他們抓過無數的人,還從未見過這麽奇怪的人。


    鐵手見他們不動,道:“是去衙門嗎?還不走?”說著自己就走了。


    幾個捕快更傻,眼前的人行走步調中自有一種風範,讓他們一時間無緣無故地對這人產生了高山仰止之感。


    鐵手不理他們,很快跨出了快意樓,風雪撲麵而來,天地萬物皆是白茫茫一片。


    幾個捕快跟著出來,凍得打了個哆嗦。


    鐵手站在那裏,任雪落於雙肩,喟然問了一句:“今年的雪是不是比往年的大?”


    樓外的雪吹不到樓內,樓內到處都是爐火熏籠,暖香襲人。


    琉璃半跪下身,敲了一敲床底的地板,突然一塊地板有了鬆動,琉璃打開板磚,從裏麵拖出來一個箱子。


    她打開箱子,登時金燦燦一亮,隻見滿箱子全是金銀珠寶。


    冷血站在一旁,隻看了一眼箱裏的珠寶,目光旋即轉移到琉璃的身上,道:“響天幫的?”


    琉璃從箱子裏拿出了一串項鏈,一顆顆碩大的明珠耀眼,她戴在了脖子上,笑著問冷血道:“好看嗎?”


    冷血的眼眸陡然像結了冰霜,問:“你搶他們的珠寶,是想自己用嗎?”


    琉璃莫名地心一驚,她從未見過冷血那樣的眼神,像狼一般地深邃。


    她把項鏈從脖子上取下來,又扔到箱裏,自己坐到了凳子上,道:“我倒是想啊,可惜這些東西都不是我的。”一轉身,她開始對鏡畫眉,同時道:“就這一兩天,你把這箱子東西送去寨裏。”


    冷血道:“你不怕我在路上私吞了?”


    琉璃在鏡中看見冷血的模樣。


    她與冷血認識的時間不長,不久之前她和幾個兄弟被人圍攻,是冷血救了他們。在見到冷血的劍之前,她從未見過那樣快那樣狠的劍,在她還什麽都沒看清的時候,對方的戰鬥已結束。


    琉璃道:“我想不通,依你的武功,到哪裏都會受到重用,為什麽加入我們寨子?不過嘛,本姑娘是向來用人不疑的。”她放下手中眉筆,又道:“好了,你可以出去了,再不出去小心老板罰你月錢。”


    冷血沉吟了一會兒,轉了身。


    然則剛走到門前,他忽然聽到一陣咳嗽聲,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於是當即又迴身,他道:“你受了傷?”


    琉璃咳出了血,她用手帕擦了擦,道:“沒事,是他們人太多,我不小心。”


    冷血瞧了一眼那手帕,隻一眼,便道:“是驚雷拳的傷?”


    琉璃顯然很訝異,詫然道:“你怎麽知道?”


    冷血不答,反而道:“你這段時間最好不要再唱曲了。”


    琉璃笑道:“我在這裏不唱曲怎麽行?”


    冷血也不再勸,接著道:“我待會兒要出門一趟,可以給你帶些杜仲和黃苓。”


    琉璃脫口道:“你說什麽?杜仲和黃苓?”


    冷血道:“怎麽了?”


    ——每天一兩杜仲和黃苓熬湯喝,對身體確有好處。


    琉璃低下頭,陷入了迴憶,道:“有人給我說過這個藥方。”


    冷血略一思索,問道:“是、是剛剛那位客人?”


    琉璃一抬頭,懷疑道:“你怎麽知道?”


    我當然知道。冷血不自覺地揚起了一點笑意,麵不改色對著琉璃的目光,道:“你迴來之後,隻跟鴛兒姑娘和他說過話,不是他,難道還是鴛兒姑娘嗎?”


    卻不知二師兄來這裏是做什麽?身份可需要隱藏?自己得替他瞞著。


    琉璃信了冷血的解釋,喃喃道:“難不成他還是真是一個神醫?可是我明明是受傷,他卻說我是著涼。”


    他向來說話都會給別人留餘地。冷血心中想著,又繼續掩飾道:“或許他隻是察覺出你身體不好。”


    琉璃道:“哦?那你呢?你又是怎麽看出我受的是什麽傷?”


    冷血不喜歡多解釋,隻一個字道:“血。”


    琉璃道:“血?”


    冷血看向那已沾上了紅血的手帕,道:“受不同傷的人,他的血也都會不一樣。我看一滴血,可以分辨出流血的人傷在哪裏,傷得如何。”


    琉璃聽得服氣,道:“你有本事。”


    冷血淡淡道:“這算不上本事。”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崇敬的神采,“這世上有人能夠隻聽對方的說話聲,甚至唿吸聲,就可以聽出對方有沒有受傷、是怎樣的傷,這才是有本事。”


    琉璃道:“這恐怕需要極強的內功吧?天下間有這樣內功的人太少,的確是本事。不過你隻看一滴血,就能有這麽多的發現,這樣的本領不要說見所未見,我更是聞所未聞。小齊兄弟,太謙虛可就不好了。”


    冷血道:“我沒謙虛,有人的本事確實比我強。”


    琉璃隻當他還是謙虛,話頭一轉,問道:“你剛才說你要出門一趟,去哪兒啊?”


    找我二師兄啊!這話不能說出來,冷血準備找個借口混過去,突然敲門聲響了起來。


    琉璃看了冷血一眼,起身走去開門,而當她把門打開之時屋子裏便已看不見冷血的影子。


    來敲門是個小丫鬟,手中端了一盆熱水,道:“琉璃姐姐,我給姐姐來送水。”


    琉璃接過銅盆,笑道:“謝啦。”


    那丫鬟道:“姐姐不用客氣,我來也是轉告一句老板剛剛說的話,他要我們最近小心一點,聽說方才替我們說話的那位客人已經被衙門裏的人帶走了呢。”


    琉璃蹙眉道:“那位客人被衙門的人帶走了?”


    那丫鬟歎道:“是啊,有人親眼看見了。”


    琉璃垂首道:“我知道了,妹妹你辛苦了,去休息吧。”


    送走那小丫鬟,冷血也從暗處走了出來。琉璃把銅盆放在桌上,思慮著什麽,冷血等著她說話。


    隔了一會兒,琉璃霍然道:“今天夜裏,我去救人。”


    冷血道:“救那位客人?”


    琉璃點了點頭。


    冷血道:“你很擔心?”


    琉璃道:“你都不擔心嗎?”


    冷血勸慰道:“你其實不用擔心。”


    他若不是自願,這世上沒人能夠輕易帶得走他。


    琉璃搖頭道:“如果不是因為我,那十幾個人也不會追到這裏來,他也不會被衙門的人給抓了。看著那人的樣子好像是個讀書人,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牢裏的刑。”


    冷血沉默了一小會兒,終於,難得地笑了一笑,在心裏道了聲謝謝,這才說道:“今晚我也去。”


    琉璃瞪了他一眼,道:“你笑什麽啊?”停了停又道:“你用不著去,我去找一個人,找到那個人,從監獄裏放個人出來還是很容易的。”


    冷血奇道:“什麽人?”


    琉璃沒有說,冷血清楚她是不想說,也不再問。


    冷血道:“那麽,我一個人去。”


    他一邊說,一邊踱步到了窗邊。窗戶是虛掩的,一絲冷風斜吹進來,直灌進了他的衣襟裏。


    冷血的身體向來好,便也不覺冷,索性把窗戶打開,望著窗外紛揚的雪花,道:“今年的雪是不是比往年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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