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疏窗,火爐裏燒著沸水。燒開之後,倒入瓷杯中,再加了一些甘洌的井水,溫度很合適。


    追命把瓷杯給無情遞了過去,問道:“大師兄,好點沒?”


    然後他拿起掛在自己腰間的酒囊喝了起來。


    無情道:“早沒事了。”低頭看了一眼杯子裏的水,是白水,遂問:“有茶嗎?”


    追命道:“半夜喝茶不好吧?”


    無情不答,這裏是嚴府的客房,他也不清楚茶放在哪裏,隻有瞧了瞧追命,伸出右手一把拿過追命手裏的酒囊。


    追命一怔,道:“大師兄?”


    還沒反應過來,無情已仰頭喝了囊裏的酒。剩下的酒並不多,無情很快喝完。


    追命無奈笑道:“大師兄,我的酒……你給喝完了?”


    無情道:“你的酒,我不能喝嗎?”


    追命道:“你不打算睡覺了?”


    無情道:“現在還有心思睡嗎?”


    追命搖了搖頭,道:“你要想清醒,我幫你找茶,或者把酒溫一溫,我的酒是冷的,你腹痛才好,不適合喝冷的。況且,你喝水也能精神,不是嗎?”


    無情苦笑道:“我就算什麽都不喝,也是精神的,隻是想喝酒了而已……我腹痛跟喝什麽沒關係,你知道我的身體,老毛病,疼過一陣就沒事了。”


    追命挑了挑眉毛,看著無情不說話。


    無情道:“怎麽了?”


    追命問:“大師兄,我們認識多少年?”


    無情不明白追命何意,道:“問這個做什麽?”


    很多很多年了,是數不盡的時光,長久的陪伴。


    追命道:“這麽多年,我覺得我們還是挺熟的。我怎麽就不知道你還有這個老毛病?”


    無情沉默了少時,道:“前不久,破案時受的傷。”


    追命雙眉再揚,道:“前不久……前不久你破的案子不多,那些兇手,我想不出有哪一個有本事傷得了你。”


    無情的視線停在追命身上,看了半晌,道:“我的案子,你倒是熟得很。”


    追命的身體前傾,靠近了些無情,問道:“真是受傷?”


    無情道:“是受傷。你不用擔心,我身上的病和傷不少,不在乎再多這麽一樣。”


    追命歎道:“大師兄你知不知道,你越這麽說——”


    無情搶道:“你就越擔心。”


    追命笑出了聲,道:“大師兄,所以你是故意要讓我擔心嗎?”


    無情安慰道:“真沒什麽了不起的——”稍一頓,接著說:“其實你剛才按摩的手法,很舒服。”


    追命聽了竟思索起來,道:“哦?真的?那看來我以後不做捕快了,還可以去醫館混口飯吃。”


    這一下,兩人都笑起來。


    追命卻又轉向了之前的話題,道:“到底是誰傷的你?”


    無情道:“你問這個,是要給我報仇嗎?”


    追命的迴答很簡略,隻一個字:“是。”卻又笑了笑道:“不過我覺得我沒這個機會。”


    無情疑惑道:“沒這個機會?”


    追命對無情很有信心,道:“傷你的人,你難道會讓他好過嗎?不過……你始終不肯告訴我傷你的人是誰。”


    無情轉過頭,看向昏暗的屋子裏唯一的燭火,徐徐道:“你說得對,我不會讓他好過,所以你沒機會替我報仇了。你還問這個做什麽?”


    追命徑直說自己的話:“前不久,我聽說京城出了件大事,蔡京被人刺殺了。當然,最後沒成功。”


    無情依然看著燭火,表情忽然變得很奇怪,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追命道:“隱約聽到一些風聲,雖然這事大家都在很努力地壓下它,但畢竟不是小打小鬧,我要是一無所聞,真的還是去醫館混飯吃算了,在六扇門待什麽待。”


    無情的睫毛忽然眨了眨,鄭重地看向追命,一本正經道:“醫館不是混吃飯的地方,在那裏做事要跟在六扇門做事一樣負責,不然,都會死人。”


    追命一呆。


    無情展顏一笑。


    追命笑著認錯,道:“是,是我說錯話了。”


    無情道:“刺殺蔡京的事,是有,可惜沒成功。”


    追命不說可不可惜,隻問:“大師兄,你可知道刺殺蔡京的,都有哪些人?”


    無情瞪了追命一眼,道:“你審犯人嗎?”


    追命一笑,道:“對不起,我不問了。”


    無情也笑了,一下子又笑了,像個小孩子一樣情緒變得那麽快,道:“其實你已經都知道了。”


    追命道:“我並不知道。”他想喝酒,發現早都被無情喝完了,隻好假裝把水當做酒,灌了一口,“我說了隻是隱約聽到風聲,到目前為止,除了大師兄你,我一點也不清楚還有哪些人參與了那次行動。”


    無情詫異問道:“那你怎麽知道那次行動有我參與?就憑我受了傷?”


    追命道:“你以前說過,你想蔡京死的。”


    無情愣了愣,似乎在迴想,道:“我以前……說過嗎?”


    追命道:“挺久之前的事了,唐寶牛和方恨少打了官家和蔡京之後,我們談話的時候談到的。”


    無情這下想起來了,道:“是,你記憶力不錯。”


    追命道:“你說的每一句話,我當然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同樣看向燭火,發現已燒了一半,續道:“剛剛隻是想單純問問你的腹痛是怎麽迴事,你卻掩飾著不說,我想有什麽事是你連我都不肯告訴的呢,這才想到了蔡京被刺殺的事,又想到了你以前跟我說過的話。”


    無情聽著追命的語氣,問:“你是不是不讚同我做這事?”


    追命歎了口氣,道:“這個……算不上,隻是沒想到你還有事瞞著我。你做什麽我都不會阻止,更不會去告密,所以,其實你沒必要瞞我的。”


    無情道:“你沒有事瞞過我嗎?”


    追命叫屈道:“我什麽事瞞過你了?”


    無情輕輕一笑,道:“四師弟和王師弟比武那事。”


    追命喉頭一梗,道:“大師兄,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啊,我跟你道過歉了嘛,你還……好,對不起,可也就這麽一件,除此之外,我再沒其他事……瞞過你了。”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頓了一頓。


    他又說了謊。


    有一件事他瞞著無情,瞞了很多年,不知是不是還會瞞一輩子。並不怕說出之後無情會怪他,因為他明白,無論發生什麽事,無情在內心深處都不會怪他;他隻怕這件事說了實話,會讓無情為難。


    他怎麽可能讓無情為難?


    他再次把頭別開,不想去看無情,卻聽寂靜的夜裏無情清悅的聲音道:


    “瞞你不是怕你阻止,更不是怕你告密。在這個世上,你、世叔、二師弟、四師弟、是我最信任的人,如果連你們都不信,我沒有誰可以相信,包括我自己,都是不可信的了。可告訴了你們,你們會讚同嗎?不會,對不對?”


    追命笑道:“二師兄肯定不會,小師弟肯定會。”


    無情聽追命提起小師弟,亦笑著道:“他當然會,但這太危險,我不想讓他參與。”他看著自己的指節,瘦長的指節,“這種事,我一個人做就夠了!”


    然後他反問:“你呢?你是什麽想法?”


    追命淡淡一笑,道:“我?我說不準。就是覺得,蔡京死了,還是會有第二個蔡京,所以他死了,也不管用。”


    無情立即點頭道:“是這個樣子。”然而話鋒又一轉,“可是三師弟,你破了案子以後,抓到了兇手以後,就不會有人再犯案了嗎?還是會有人再犯案,你還是會去破的,是嗎?”


    “還會有第二個蔡京,那我就去殺第二個蔡京;有第三個第四個蔡京,那我就去殺第三個第四個蔡京。”他冷冷地一笑,“我記得我第一次和你見麵時說過,我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沒有報應這迴事,如果沒有,就讓我們來替天行道。我現在也不知道世上究竟還沒有律法可言,可我知道蔡京犯下的罪,他早該死了!既然律法不能殺他,我來殺他!”


    “三師弟,是不是覺得我很不冷靜?”無情五指攏緊又鬆開,“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樣子,也沒法像你那麽瀟灑,其實我一直想學你,可是我做不到。”


    追命並未立刻迴答,看了無情許久,許久之後,他道:“大師兄,什麽叫做想象中的……我從來沒想象過你。”


    這時候燭火已將盡了,他站起身重新去點了一根燭,一邊道:


    “從我認識你開始到現在,對我來說,你就是你。你沒有做錯什麽,你想殺蔡京,這不是錯。你也不需要去學誰,你沒有哪裏不好,你不知道你在我心裏,有多麽好。還有,我先前的話沒說完——”


    他點亮了燭火,他走到無情身邊,蹲下身來,凝視著無情的眼睛,如同在說一個誓言:


    “如果我一開始就知道你想要去刺殺蔡京,我會陪你去。你想做什麽,都盡管去做,不用壓著自己。不管你做什麽,刀山火海我都會陪著你去闖。”


    無情聞言一震,半晌沒說出話來。


    追命笑道:“所以,下次有事,別再瞞著我了。”


    無情笑笑,不說話。


    追命便道:“很快天亮了,再有一個時辰,我們就要去轉倫教了。真的不休息一會兒?”


    無情道:“就一個時辰,休息什麽?”


    追命點點頭,走到無情身後,雙手插入無情發間,手指一邊輕輕揉按著無情頭部的穴位,一邊微笑道:“那就不要再喝酒喝茶了。這也是我跟太醫學的,對熬夜的人有好處,比喝酒喝茶好。”


    無情身體放鬆,有些享受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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