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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已正午,照理該進午膳了,但我實在沒有半點胃口,隻想一人呆在房中不想見人,便吩咐程進道:“我要在房中休憩,誰也不見。你派人守著,除非失火,不得打擾。”


    我在桌邊坐下,一伸手卻是頓住,桌上並無烹好的熱茶,也無鬆仁。程進到底不是郭靈。罷了,我飲了口前晚喝剩的冷水,在這隆冬時節,更是冷徹肺腑。


    我不敢抬頭,抬頭便會看見對麵鏡中的自己,此時鏡中的自己定然是一張我不想看到的沮喪的臉。


    亞父太過狠心,斥候縱然有誤,也是事出有因,縱要懲戒,二十軍棍已足夠了,不該重打八十軍棍。他們不過是普通人,沒有內力護體,八十軍棍下去,不死也要重傷。


    隻是亞父是全軍統帥,我對他又以父相稱,不能在眾人麵前與其爭執。


    吳王坡一戰,我軍幾乎全軍覆沒,亞父定是覺得對我、對南劍之盟都難以交待,須得有人來擔責,這才如此嚴厲,拉出斥候營來問罪。


    然而說到有錯,其實連我都有錯。我不該一心要保柏途遠,致盛盈中了甕城之伏,使練陣少了人馬,不然吳王坡之戰,亞父未必是這個陣法了。


    我放下黑陶碗,碗生硬落於桌上,碗裏的殘水照出我下垂的雙眼,灰蒙蒙的睫毛在水波裏微微顫動,幻動如心思,半張臉也在水波裏微微顫動,陰晴如心思。


    我不想怪任何人,人人都已盡力。怪隻怪酈勝道太過厲害,亞父也有輕敵之失。


    罰完斥候營之後,亞父與大將軍執意向我請罪,我拗不過亞父,隻得將他罰俸半年,其他人一概無罪論處。


    隻是眾斥候挨打的慘狀已使得眾人麵帶戚戚之色,看來不止我一人覺得亞父的手段過了些。


    一連幾日,我因斥候之事不願出門,隻在房內寫字。隻是程進攔得了他人卻攔不了妹妹。


    我寫字之時,妹妹便在邊上看著,她看的並不是我寫的字,而是我。


    我想起從小到大,她便一直是這樣看著我的,心裏湧起近幾個月來少有的溫馨與寧靜,仿佛有些迴到了南汀的舊日時光。


    一幅字寫完,我抬起頭來,朝她笑笑,道:“妹妹,許久不練,我的字生疏了。”她走過來,忽地伸臂緊緊抱住我道:“哥哥,我那天說你若死了,我絕不獨活,可不是說說而已。你走之後,我身上時刻帶著匕首,隻待你的死訊一到,我就下去陪你!”


    我既心疼,又有些生氣,輕輕推開她的肩膀責備道:“你怎可有如此糊塗的念頭?我在與不在,你都要好好保重自己,否則便是不孝,如何對得起泉下的父母?”


    妹妹紅了眼眶,仰頭看著我道:“哥哥,我隻想與你同生共死。我雖叫你哥哥,卻自己知曉並非林家人,爹娘隻是收養我為女兒。”


    我見她仍是如此固執,啼笑皆非道:“是否親生,你莫非比爹娘還要清楚?休再胡說,你是我林家嫡生的女兒,是我的親妹妹。當年替你接生的產婆尚在世,你若實在不信,他日找她一問便知。”


    妹妹道:“產婆早已被你買通,又豈會不順著你說?”


    我輕叱道:“住口!你如此不講道理,就不怕九泉之下的爹娘傷心麽?”妹妹忽地又抱住我哭道:“哥哥,我從小隻想嫁給你,從小便想!我不是你的親妹妹,不是!我可以做你的新娘子!”


    這句話她並非第一次說,但她之前年幼,我可當她說的是童稚之語,可如今這心思竟仍是未改。


    我隻覺說不出地煩惱,想要狠狠斥責她,又不忍心見她哭得如此肝腸寸斷,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覺得她本已貼住我的身子越貼越緊,肌膚滾燙。若在平日,我還不覺這親密有不對之處,此刻聽得她既存了這樣心思,自然有其他意味,令我不知不覺想起了於茗仙。


    我急忙推她,直到使出三成內力才將她勉強推開,這才發覺她衣著單薄,於是從衣架上取下風氅將她裹個嚴實,一路推她出門,竭力用最嚴厲的口氣道:“天氣寒冷,小心著涼,快迴房烤烤火。剛才的胡話以後休要再說,否則我定叫你三哥來替你把把脈,看你是否得了失心瘋!”


    送走了她,我仍是心煩意亂,門外忽地想起程進的聲音道:“主公,王指揮使求見。”


    我不悅道:“是哪裏失火了麽?”


    王祁的聲音已在門外道:“主公,末將的心中失火,火急火燎,因此不得不來打攪主公。”


    我也不禁啞然失笑,開門道:“茂曠,就你機敏。”


    門外的王祁神情雀躍,雙眼發亮,不待我問,已搶著道:“主公迴山這些日子,各州各地曉得主公失了坐騎,都挑選了良馬送來,今日新到的一匹紅馬,尤其神駿得很,主公如今正缺坐騎,不如這便去試試?”


    我聽得有好馬,精神略略一振,忘記了適才的不快,取了馬鞭便跟王祁去了山下的馬場。


    隻是紅馬雖然不錯,畢竟難同我的長鬃白馬相比,我雖馴服了它,心裏卻是更加思念那陣亡的白馬。


    我收鞭下了馬,站在它左側,輕撫它的鬃毛,想起白馬那長及地麵,奔跑時如風中流蘇般的長鬃,不勝悵然。


    與其他牲畜不同,馬的眼神裏總有一種哀怨,仿佛隨時有淚流下。不知為何,我忽地想起佛家的轉世之說,便問王祁道:“茂曠,你可相信世間生靈皆有今生來世?”


    王祁訝然看我一眼,道:“末將不信佛,前生來世甚的也太過……不可思議了些,末將就覺得隻有這輩子好活。”


    王祁機敏又耿直,我也不禁笑了,道:“我也不知有沒有來世。隻是我的白馬若有來世,不知又會托生為何物?又會是何等的風采?”


    王祁笑道:“來世即便做不了人,也要當隻山中猛虎或是空中猛禽!這才不枉了來這世上一迴。”


    我不答話,心裏想道,猛虎猛禽仍不免殘酷殺戮,或許當棵溪邊野草更快活些。


    王祁又羨慕地道:“末將真想知道,主公的白馬是從哪裏得來的?一點都不像是世間的凡品。”


    我微微一笑,道:“它是我拜師時,師父送我的,我也不知是哪裏得來的。”想起拜師那年師父將尚是小馬駒的白馬牽到我麵前時的神情,心中無限溫暖,恨不得能立刻再見師父的麵。


    用過晚膳,我振作了精神,乘著暮色在水仙池畔將整套小離山棍法練了一遍,又打了一套拳,剛收了勢,便聽得腳步之聲。我隻道是程進,迴頭卻見是言眺,他雙手捧著一托盤,道:“三哥,我熬了一碗藥,給你調理脾胃,你這就趁熱喝了罷。”


    我不想喝藥,皺了皺眉道:“好好的調理脾胃作甚?你不是說我沒有大礙麽?”


    言眺有些焦急道:“三哥忘了兩個月前在澤蘭城吃的那些絕衰草?雖說毒性甚小,畢竟也是毒物,如今空閑下來正該吃藥調解調解,不然,總是難免傷身。”


    他垂下頭,道:“這些草藥都是我親自去玨州城裏采買的,你喝的這碗,是我親手煎的,三哥就算不愛喝藥,看在我的份上,也該將這碗藥喝了。”


    話說至此,我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隻有端起碗來喝藥。


    湯藥不燙不涼,恰到好處,想來他也是算好了時辰煎的藥。


    我喝完了藥,伸袖抹一抹嘴,右手便將空碗遞過去給他,他慌忙伸手來接,一觸到我手指,不知怎地,手卻一縮,明明已接到手的空碗竟沒接住,直往下墜,眼看便要落在地上打碎。我不假思索,伸腳一挑,藥碗複又迴到我右手中。


    言眺神色無比慌亂,也不敢看我,隻匆匆瞥我一眼,便轉過目光,道:“我……今日身子……不太爽利……先迴去睡了……”轉過身便走,連碗也忘了拿。


    我有些奇怪,待他走出好幾步,才想起問道:“四弟,這藥澤蘭城裏的將士們都有了麽?”


    言眺頭也不迴地道:“都有了。”寒風裏這三個字略帶了顫抖之意,也不知是山上風大還是他身子確實不爽。


    第二日早膳後,湯藥卻由一名親衛隊送來。


    我有些擔憂,怕他果然病了,正要去看他,程進忽來通報道:“大將軍差人來報,說是有一個頭戴白色羽冠的女子牽了一匹白馬,來到轅門,說是送給主公今秋的加冠之禮。那白馬與先前主公騎的一模一樣。”


    我猛地跳起,顧不得答話,隻展開最快的輕功身法,一路飛掠下山,直到轅門口,卻隻見到白馬與張遠。我劈頭便問張遠:“我師父呢?”張遠怔得一怔,道:“那戴羽冠女子已往西去了。”


    我丟下張遠,往西疾奔而去,一路卻始終不見師父的身影,再往前便是幾股分叉道口,再也無法追趕。我停下腳步,心中又是不知所措又有幾分失意:“師父明明已到了積豔山,卻為何不肯來見我一麵?她若是不願見外人,又為何不在分叉道口等我?她本已說了我冠禮之時來見我,如今提前來送我白馬,莫非是不來參加我的冠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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