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丞相看得很仔細。


    他僅剩的孩子,唯一的女兒,懷恨離京,終於肯寫信迴來。


    身為人父,他知她自幼聰慧,不輸男郎。


    從小便聽先生歎息:可憐了二姑娘是個女子,否則必定大有作為。


    身為京城第一才女又如何?天下女子的出路隻有那些。


    再聰明的女人,也隻能在後宅弄權。


    大女兒去世了,沒有留下兒子。


    族人已經提過很多次,為他過繼子侄。


    就是擔心家族榮耀斷在他這裏。


    本以為她恨自己至深,如今她卻說,想追隨他的腳步,想以己本身,光耀家族。


    晏丞相老淚縱橫。


    長公主適時道:“丞相,你隻有一個女兒了,可她聰慧極了,焉知不能做你的繼承人?”


    可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思想,豈能輕易改變?


    晏丞相擦去淚痕:“長公主,於老臣私心,自然希望女兒能有一番作為,可老臣不僅僅是一個父親,更是大桓的丞相。”


    “我寒窗二十載,飽讀聖賢書,從田間寒舍走到廟堂之上,說句托大的話,個人榮辱已經不是最重要的,國朝的未來才最讓我牽掛……”


    恐又有一番道貌岸然的宏圖大論,長公主打斷:


    “丞相,太子也有一封信給你。”


    晏丞相心頭一跳、雙手接過。


    信中,羅列他為官以來結黨營私、貪汙受賄、插手鹽鐵買辦、操縱官員任用和幹預立儲的所有罪證。


    晏丞相忽然想起六皇子飲鴆前夜,最後對他說的那句話,噗通一下跪到地上,冷汗涔涔。


    怎會如此?


    他分明押對了寶,選了趙玦,為什麽趙玦竟對這些了如指掌?


    長公主居高臨下:“如今外有強敵,朝臣若還有二心,就是賣國了,就算謀得偌大身家又如何?最後還不是一場空。”


    晏丞相顫抖著伏在地上:“微臣不敢!請長公主和殿下明鑒!”


    “丞相別怕,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你擁立太子有功,殿下有意對你法外開恩。”


    晏丞相不停擦汗:“謝殿下聖恩。”


    “所以,你也應該投桃報李吧?”


    晏丞相仰望著長公主身後威嚴的牌匾:“微臣,願為太子與長公主、肝腦塗地!”


    不日,丞相門生與長公主舊部聯手調轉輿論,支持女子入學。


    北方本就是趙玦的大本營,且重武輕文,中原與南部在經過曠日持久的輿論拉鋸之後,結局已經可以預見。


    又到一年中秋節。


    雲枝給舅舅捶肩:“我們一家人吃個團圓飯,要不要將玉嬸嬸和藍泰叫上一起?”


    之前已經查知,暮信曾在一次大戰中身受重傷,是一個戰壕的藍叔將他救迴來的。


    後來藍叔落下殘疾,步步高升的暮信就將他留在了身邊做事。


    玉氏便是藍叔的發妻。


    後來藍叔重病,暮信對其一家多有照拂。


    一次玉氏累得病倒,恰被暮信撞見,抱她尋醫。


    藍泰當時才十來歲,篤定母親與暮信在父親病重期間苟且生情。


    少年的怨恨無處宣泄,便通通指向暮信。


    玉氏為了家庭和睦,隻好帶著丈夫與孩子迴到老家。


    不久前,家中錢財消耗殆盡,藍叔還是去了,玉氏也操勞成疾。


    為了兒子的前途,便執意來暮雲關投靠暮信。


    藍泰拗不過母親,人來了這裏,卻不想靠暮信蔭庇,因此四處謀差,一邊奉養母親,一邊籌錢償還舅舅為他父母治病的花銷。


    總的來說性子執拗,但本性不壞。


    而那日獅尾巷所見,舅舅與那玉氏分明是互相有情的,雲枝便想大家多接觸接觸,消除那人心結。


    暮信拍拍雲枝的手:“我也算是看著那孩子長大的,最清楚他的性子,若非他母親病重,無錢醫治,斷不肯來這裏向我低頭。”


    “少年人嘛,都有自己的 骨氣,我也是從那時候過來的。”


    “無事,我與她皆人到中年,能不能在一起都不重要,隻要小輩們好,枝枝,你多照應照應那孩子。”


    雲枝十分難過。


    舅舅的前半生深陷仇恨,如今大仇得報、一身輕鬆,本可隨心所欲。


    他卻孑然至今,可見對玉氏情深。


    可舅舅不願強人所難,也是君子之仁。


    也無法怨恨旁人,隻怪舅舅與玉氏在錯誤的時間遇到了彼此。


    作為小輩,她不便置喙。


    暮雲關的第一個中秋節,由官府牽頭舉行彩燈會。


    這裏的移民來自四麵八方,風俗各異,也為節慶增添了多樣性。


    全城張燈結彩,趙玦還要在城樓燃放煙花。


    這東西是火器營一次試驗中不小心弄出來,然後在佛手的指導下改進製作出來的。


    聽聞當時雲崢的臉臭極了。


    他不知道趙玦安插一個佛手到他的火器營,竟然真的懂火藥。


    雲枝今日特地打扮過,早早和舅舅們一起到了城樓。


    官員及其家眷可以上城樓,還有富商請命向百姓撒銅錢,共慶佳節。


    雲崢遙望著人群中的雲枝,但雲枝隻顧與趙玦眉目傳情。


    戌時三刻,最後一縷餘暉沒入黑暗。


    任六手持玉石卷軸:“太子趙玦,暮信、暮雲夜、暮雲枝,接長公主令旨。”


    雲枝心中一蕩,大約知道所為何事。


    除趙玦外,百官跪拜。


    任六動用了內力,城樓上下都聽得清清楚楚。


    【奉旨監國、長公主令曰:


    太子玦乃國之儲君,睿智仁德,風華正茂。


    今有暮氏女、輝月郡主雲枝,才情出眾,容止端雅,實乃天作之合。


    本宮承上天之命,賜婚太子與暮雲枝,欽天監已擇良辰,十月十八大吉之日,堪行大婚之禮。


    望二人同心同德,相濡以沫,夫妻和睦,共襄盛世。】


    趙玦雙手交疊,笑望著雲枝:“領旨。”


    雲枝粉麵桃腮,與舅舅們一同叩拜:“臣(女)叩謝聖恩。”


    火焰躍入深空,炸開絢麗的花朵。


    如此奇景作配,兩人攜手,相視而笑。


    雲崢大腦一片空白,跪在那裏看著前方,久久做不出迴應。


    為何?


    為何!


    趙玦不知道雲枝的過去嗎?他怎麽可能娶這樣的人為妻?


    雲枝為何願意?


    她為何願意!


    她怎麽可能甘心與別人分享丈夫,怎麽甘心淪為後宮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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