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淮屹流連園內尚未離去,腳步無聲,卻如同重訪舊夢,每走一步,思緒翻湧如潮。


    靜謐中,不經意地又一次轉過迴廊,見有小廝為那薛大人引路,看來是正打算離去。


    薛照眉間帶喜,似乎有些欣慰。當他的目光落在嚴淮屹身上,神情微微一滯,旋即恢複了平靜。


    薛照上下打量侍衛一番,微笑道:


    “你莫不是那位得了聖上親封的侍衛大人吧?這幾日的平陵,閣下的名號已是無人不知了。”


    語氣中帶著幾分探究,似乎想從侍衛的迴答中尋找答案。後者卻眼神淡漠,隻是輕輕頷首,行禮後沒有多言。


    薛照卻似乎有心挑起話題:“聽聞這些時日公主府有些不寧,似乎你來了之後公主對你的……關照,也頗為嚴苛。”


    他臉色微微一沉,心中的鬱悶如同被一根細針輕輕紮了一下,不痛不癢,卻讓人難以忽視。目光轉向一旁,嚴淮屹語氣依舊沉穩:“大人何出此言?公主恩義浩蕩,非屬下可妄加評說之事。”


    薛照見侍衛穩重的態度,心中不免生出莫名的針對之意來。他輕笑一聲,試探著道:“忠心耿耿,實在令人佩服。隻是有時,有些事,非得用忠心能夠解決。”


    侍衛手中無劍,隻好捏緊了拳頭,指尖的力道暴露了內心的波動:“大人多慮了,屬下忠於職守,別無他求。”


    你來我往,薛照自認為一番對話是場不見血的較量,侍衛的每一字都是深井中無痕的水,而他的每一句話卻無不試圖撩起那層靜水。


    小廝引薛照離去,嚴淮屹也不再逗留。


    夏日的暖風帶過絲絲荷香,他沿著曲折的道路走向自己東偏殿,腳下石子如同心中紛亂的思緒,鋪滿了小徑。


    步入廂房,門扉輕閉,隨著微弱的響聲,心境也跟著封閉起來。


    陳管家已安排人將東西都替他歸置好了,他的佩劍端正躺在青石台上。


    瞧了眼這把隨他走過無數風雨的劍,他又從衣櫥拿出根紅穗子,手指微微顫抖著將其綁在劍柄處。


    那是他一段留存的過往記憶。


    房中的光線幽暗,窗外的鳥鳴與園子的喧囂漸行漸遠,一切歸於寂靜。屋內隻他一人時,方才允許那些深藏的記憶浮現。


    還記得邊疆的戰場,記得鐵與火的味道,記得那刺耳的戰鼓和震耳欲聾的戰吼,更記得自己第一次在戰場上感受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凜冽。


    十八歲的少年,手中的劍光寒過西北的夜。


    每一場戰鬥,每一次刀劍相接,都讓他更加珍視生命,也讓他在漫長的歲月裏學會了如何在刀尖上討生活。


    那時的他,以為這就是自己的一生,以為自己將在這無盡的征戰中老去。


    但命運總是在不經意間把人帶向未知。


    他與眾俘虜被一路押送到平陵,原以為自己的命數已定,卻未想臨近死亡還能遇見一迴奇跡。


    那是黃昏時分。


    車隊徐徐在枯草遍布的官道上行著,餘暉籠罩,投下一片陰影。


    這是押送死囚的車隊,前頭是奉公辦案的大人們,後麵是一駕駕囚車。


    一間小牢籠,能擠上十來個人。


    日子久了,這些死囚都蓬頭垢麵,雙目空洞。因無人照管,還有幹脆瀉在車內的,囚車也變得肮髒不堪。


    嚴淮屹雙手被粗麻繩緊緊捆綁在身後,關在最後一駕囚車上,哪怕坐在角落,也難避免頭頂的哀聲怨道。


    “天意如此!吾等也無奈。隻願父親、母親安好,才好無憾了卻此生啊。”


    嚴淮屹無言,默默轉過頭,將臉對著車外的荒景。


    除了哀怨,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停車停車!今夜在此駐紮,都滾下來!”


    “給我老實點!”


    守衛身著灰甲,手中的刀映著餘光冷森森地逼人,口中不斷叫罵。


    車隊靠後的並非主犯,所以還有像這樣難得下車放風的機會。隻是這機會不持久,不到一炷香時間,他們就會再次被趕迴牢籠。


    人群混亂,戒備鬆懈。


    緊要關頭,隻見嚴淮屹目光如電,掙脫手上繩索,身形敏捷如獵豹一般,在兩名轉身查看其他囚徒的守衛不備時,突然衝向一旁無人看管的馬匹,輕巧地躍上馬背。


    “哎!你要幹什麽!”


    “給我抓住他!”


    守衛們反應迅速,一時間劍影亂舞,欲要將嚴淮屹攔截。然而他促馬猛衝,淩厲的馬蹄踏破塵埃,竟是朝著與隊伍相反的方向,悍然逃竄。


    他還不能死,這條命留著尚有用處,所以,哪怕以生死相抵,也要搏一搏。


    “給我追!”


    官兵下令,唿喊聲卻漸行漸遠,車隊大亂,那些囚徒中有趁亂四處逃竄的,也有暴起反抗,意圖阻攔官兵去追嚴淮屹。總之,這混亂,給了他逃生時間。


    狂風如刀割過耳際,嚴淮屹隻覺心頭一片豁達,任由馬匹在荒野中狂奔,忘了方向與時間。


    直至饑寒交迫,終究力竭從馬背上跌落,一片黑暗將他吞噬。


    當意識再度返迴時,他意外地沒有感受到預想中的劇痛。


    夜色濃重,一道身影踏入了他朦朧的視線——是一位身著祥雲紋飾衣裳的女子,年歲不過十五六,麵容清秀,神態中帶著不染纖塵的高潔,雖行頭簡樸,也有種不屬於市井塵囂的氣質。


    他迅速撐起身子,敏銳地觀察四周。身側篝火溫暖而明亮,遠處樹邊栓著兩匹馬。


    這位姑娘見他蘇醒,眉眼間流露出抹好奇,輕步走近,聲音柔和而帶著一絲稚氣地詢問道:


    “這是怎麽了?你何故落馬?何故在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乞討?”


    嚴淮屹一時間被這清澈而無辜的眼眸所迷,胸中湧起莫名的情緒。


    若放在平日,他斷不會相信一個忽然出現的陌生人會送來平白無故的關切,但還是本能地迴應了那份熱意:


    “姑娘,我非乞丐,乃一名戰俘…在此是要被押解至皇都,待命斬首。姑娘,你…或許還是離我遠些為好。”


    她聽罷,輕笑一聲,似乎並不為所動:“皇都?這兒就是皇都了,不過是最西邊的地方,現在算得上是皇都邊界。”


    聽她隻把重點放在“皇都”二字,嚴淮屹略感啞然,卻也不願多言。


    兩人間陷入了一陣沉默,隻有篝火發出的劈啪聲打破了夜的寧靜。


    姑娘轉過頭,神秘地低語道:“若有機會不死,你要嗎?”


    嚴淮屹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亮,他微微點頭,盡管知道這可能隻是徒勞,心中的希望卻又被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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