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音沒想過裴聿崢會親自來車站接她。


    哪怕遠在蘇城,她也曾聽聞裴少帥的威名。


    而裴家讓裴聿崢前來,禮數已是極為周全了。


    瓊音甚至都有些受寵若驚。


    她本應該再三表達自己的感激與謝意的,又或者至少不讓現在車裏的氣氛如此沉悶和凝滯。


    她本該做全她身為沈家大小姐的禮數。


    但這連日的奔波幾乎到底是耗盡了她的心力。她如今連吐字都覺得困倦。


    而裴少帥又擺出了一副不欲多言的拒人千裏之外的姿態,她總不好眼巴巴貼上前去。


    索性便在一邊扮個啞巴。


    說來也是她底氣不足。


    眼見瓊音年歲已至,到了婚配年紀。沈父考慮遍蘇城英傑,思來想去卻是給裴太太寄了封信。


    信裏如何說的瓊音不知道。


    隻是沈父在收到迴信的第二日便叫她收拾行李往陵城來。


    父親的威嚴在沈家從來是不容忤逆的。


    他甚至都沒有給瓊音一個理由,隻冷冰冰下達了命令,要求瓊音接受他給的安排。


    “去陵城,討裴太太的歡心,留在陵城。”


    如此沒頭沒腦,瓊音自然不願。


    卻是沈母見瓊音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又要與沈父頂撞才說起沈家與裴家的淵源。


    裴太太原是周家小姐。周祖父曾跟隨在太祖父門下學習,算是太祖父的門生弟子。當年太祖父是一方大儒,門下弟子無數,隻是太祖父有惜才之心,對著出身貧寒卻不卑不亢的小子多有照拂,後來又有提拔之恩。如此兩家才有了往來。但這關係說來也遠了,更何況太祖父和周祖父都早已故去多時。


    如今沈家門庭凋敝,早不複昔日榮光。周家也逐漸隨著往事湮滅在曆史長河之中。


    裴太太,彼時尚且是周小姐,她兒時養在祖父母膝下,對二老感情頗深,也常聽祖父念起沈家老太爺,幼時還曾隨著祖父去過沈府。


    後來周小姐出嫁,嫁得良人。尚在北城之時也對逢難大變的沈家多有照拂。


    隻是時局又變,戰火四起,裴家與沈家各奔前程。遠行前裴太太曾帶著夫君和幼子也就是裴聿崢前來辭別,告知裴家一家的打算,並留下話來,若是有朝一日沈家有難,可去尋她,她定會竭力相幫。


    由此,才多出這一段牽扯來。


    裴太太生有二子。年歲相當,皆未婚配。


    隻這一句,瓊音瞬間便明白了沈父沈母的打算。


    她垂下眼睛,是一副極恭謹的模樣,隻是清亮的眼睛裏卻閃過嘲諷。


    裴太太許是念著太祖父對自家祖父的知遇之恩,才再三雪中送炭,所做所行自是無可指摘。


    可父親卻硬生生抓著這點兒情誼不放,甚至還欲以親生女兒為籌碼將其延續下去,為自家換得喘息。


    這可還契合他秉持的君子之道?


    瓊音想問他這一句,卻也知道不過是徒勞而已。


    她抬眼看著端坐在扶手椅上一臉肅容的父親。


    世事多艱,將曾經鮮衣怒馬穿街行的沈家大少爺磋磨成如今這般病骨支離的年邁模樣。


    問下去,不過又是一場勃然大怒罷了。


    他固守他的道太久,哪怕明知前路已是懸崖,也要拖著這副殘軀跳下去。


    瓊音隻是安靜看著沈父。


    開口問了她進門之後的第一句話。


    “若是您賭輸了呢。”


    且不說她此行能不能成行,裴家是否真的能如沈家所願接納她。


    給她一處庇護而已,想來對於如今的裴家來說簡單的很,裴家尚不至於把兒子也給出。


    更何況瓊音還算自知,她稱得上貌美,卻也不至於讓所有人都為她神魂顛倒非她不可。


    就算裴家真有哪個兒子昏了頭迷了心沒讓沈家的算盤落得空,執意娶她,又如何能確保裴家會把這份庇護延續到整個沈家身上呢。


    裴太太的小兒子隻比瓊音大了一歲,尚在學校念書,也不過是在父親兄長手下討生活。她若是嫁與裴二少,她或許衣食無憂,但沈家處境並不會有多少改善。


    因此,瓊音也明白,父親的人選其實隻有一個。


    裴聿崢,裴少帥。


    可是,就算一切都如父親想的那樣順遂。她真的嫁給了裴聿崢,那這一局棋仍舊未有定局。


    眼下時局動蕩,紛爭漸起。前路於所有人而言都是迷霧一團。


    陵城看著安穩,裴家也的確掌一方重權。但如今列強環伺,對著偌大國家張牙舞爪地企圖鯨吞蠶食。而各地軍.閥又都自恃勢力對彼此虎視眈眈難以戮力同心。


    現在她的祖國就如小兒懷金過市,惹來眾多眼紅垂涎。


    沈父總是拘著她,讓她安安分分做她的大家小姐,不許她妄議時事。


    但山河破碎,她又如何獨善其身。


    這世道,哪裏會有真的安穩可在。


    沈老爺一雙渾濁的眼與瓊音清淩淩的杏眼對視。


    他看見女兒眼中那個衰微老邁的自己。


    沈老爺幾乎不忍直視那樣清亮的視線。


    瓊音問出口的刹那,沈老爺便知道瓊音已經聽明白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話。


    包括那些他不敢言明的算計。


    他曾無數次感慨過瓊音為何生作了女兒身。她若是個男兒,縱然亂世沈家也不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他再是不願承認,也不得不承認他這個女兒比他強出許多。


    確實就像父親說的那樣,他這個女兒,她不僅有傲骨,還有與她的驕傲相匹配的才情和智慧。


    隻是偏偏,她是這江南水鄉蘊養出的一朵柔弱嬌.花。


    風浪大些,他都要憂心她是不是就要折斷枯萎。


    他給出的,已經是對她而言最好的安排。


    沈老爺平靜地對著瓊音道。


    “你去,我便不會輸。”


    瓊音看見沈父旁邊在同她說完沈裴兩家的糾葛後就拿著帕子暗自垂淚的母親。


    她沒再看她一眼。


    瓊音恍然大悟。


    沈父有兩個孩子,手裏握有的底牌自然也有兩張。她隻是其中最便宜出手的那一張。


    若是順利也好,他便是成功以小博大。最終可謂皆大歡喜。


    可此舉無異於與虎謀皮,他如何會全然不給自己不給沈家留下退路。


    她還有一個弟弟。


    那才是沈父最後的最終的底牌。


    這局棋,沈父若是落了一步錯棋,尚有翻盤的機會。


    唯有她,沒有迴頭路。


    沈父不會輸,沈家也不會,輸的隻有她一個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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