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宋仲成身旁這些日子,對他的行事手段江魚多少也了解了一些,好比此刻憑空出現在她眼前的江禾,定然不是聊天敘舊這般簡單。


    她與江嫵、江禾是同一年進的別苑,三人年紀相仿,初到陌生環境的她們對日後未知的一切充滿了彷徨恐懼,那些日子全靠她們相互取暖撐到江府抄家。再到各奔東西……


    江禾的來曆與她們又有一些不同,她說過:當年她的家鄉鬧蝗災,田裏顆粒無收,為求活命,一家老小隻得踏上逃荒路,途中因與父母兄弟走散,這才被江祿的爪牙撿到進了別苑……


    當初也是江禾一門心思要迴鄉尋找父母親人,這才選擇與她們分開。


    而今……


    “姐姐見了我怎的看著有些不開心?”江禾淺淺笑道:“姐姐難道就不想問問咱們分開的這一年多裏我都經曆了什麽嗎?”


    “該是並沒有尋見你的家人,不然你怎麽還會出現在這裏……”江魚斟酌著字眼,小心翼翼迴道。


    “泉州距京足有千裏,一路因著沒有路引,每過一處城門我都得萬般小心,便是換了男裝拿銀子收買守城軍官,還要忍受他們各般調戲……隻想到可以迴去,我便覺著這些苦難都是值得的。”


    “是你的家人後麵並沒有迴去?”但凡遭遇大災,也有不願返鄉的流民多會被官府就近安置的。


    “不,我不止尋見了他們,還與他們相認了。”


    “那又為何?”明明已經找到了家人不是嗎?


    “幼時記憶零零碎碎,讓我忘記了許多事情,我隻記得自己是與他們走散,卻忘了逃荒路上他們曾不止一次試圖將我丟棄的事實。”江禾垂下眼眸,唇角明明還掛著笑,周身卻被一種濃濃的哀傷籠罩。


    江魚試圖安慰:“他們或許當初也是迫不得已……”


    秀美的雙眸中閃過一絲鋒芒,隨即被強擠出來的笑意掩蓋,江禾的語氣仍保持著平穩,身體卻因為憤怒或是旁的什麽止不住地顫抖:“迫不得已?若是真的倒也不是不可原諒……”


    在江禾接下來的述說中,江魚聽到一個被父母兄弟早已遺忘的女子因著帶迴巨額銀兩獲得一段短暫的親情,而後又被父母草草許配他人的故事。


    “說許配該有些不妥,應該是賣。”江禾還是在笑,“一日與兄嫂進城,我被一個戲班班主瞧上,二十兩銀子,我那些父母兄弟這就心動了,竟也不管那班主已過天命之年,第二日便將我梳洗幹淨後送去了戲班子。”


    “……”江魚有些同情地看向這個昔日姐妹。


    江禾繼續說道:“這樣也沒哪裏不好,倒可以讓我徹底看清了他們的嘴臉,下定決心離開。”


    “江禾……”


    也是在那一刻,江禾想起初入別苑那天,居高臨下的師父漠然看向跪在地上的她:百裏西風禾黍香,以後你就叫江禾。


    那時雖然聽不明白師父口中說的意思,她還是會忍不住覺得這個名字比她原先的名字要好聽許多許多。饒是已經記事,家中爹娘依舊喚她妮子,村裏別家姐姐妹妹也叫妮子,有那姐妹多些的就是大妮、二妮……


    江禾……對啊,她明明已是江禾,又何必一昧沉湎妮子的生活?


    “我早就沒有難過了。”江禾反而安慰起了江魚,“倒是姐姐,我不知你在這一年多裏經曆些什麽,至少此刻,若不是宋先生發現我,我們也不會再有機會相見……”


    慶幸嗎?


    江魚一時有些恍然。


    別院師父教過她們男女之事,自她應下宋仲成時江魚已經做好了貼身伺候的準備,可是……


    隔幾日宋仲成就來看她,有時他會帶來一些新奇的吃食,有時會是一些名貴的首飾,有時隻會讓她陪他靜靜坐一會兒,然後細細看著她,嘴裏說著的永遠是她聽不懂的話。


    他說:你不該迴來的,不然就不會讓我下定決心留住你。


    他說:他一直在找你,隻有我知道你在哪裏,你說好不好笑……


    ……


    他、他、她,這個故事中該是沒有她才對。


    可是江魚得坐在那裏,任其撫上她的臉、鼻、唇.......


    慶幸?


    她該說詭異才對,每當此時,就好像一隻冰冷的爬蟲在她的身體之上肆意蔓延,而她不能表現出任何抗拒、反感。


    “姐姐可聽說沈家壽宴上鬧出的人命案?”


    這怎會不知?數月前沈家因著這出無頭公案鬧得好大的沒臉,各府女眷其後再敢接下沈家請帖。奉天府在沈家施壓下查詢數日無果,直至今日,坊間仍未聽見任何關於真兇伏法的傳聞。


    江魚不解追問:“怎麽平白說到這裏?”


    “那日我也在沈府。”江禾傲然起身:“先生讓我潛進沈府為他尋件東西,誰知正撞上當初泉州花錢買我的那個戲班子,裏麵有人將我認了出來。”


    “所以是你做的?!”


    “是。”江禾承認得很幹脆。


    “難不成那個死掉的武生就是……”


    “是那個老班主的兒子,當初殺了班主後我偷了他的銀兩,才得以順利逃走。”江禾絲毫不覺哪裏不對,“那日我原不想惹出這檔子事,誰知那個武生一眼便將我認了出來,扯著我的衣袖不肯鬆開,嘴裏還嚷著要去報官,情急之下我就取了他的性命,我絕對不會容許過去種種毀了我如今的生活……”


    “……”江魚有些愣住,這還是她記憶中那個膽小怕事的江禾嗎?


    “姐姐,不管這一年裏你經曆些什麽,有一樣卻是早就該看清了,咱們這樣的人就好比水麵的浮萍,沒有根基,隻能隨波逐蕩,若沒有人肯收留庇護,何來自己的日子可言?”


    江魚幽幽歎道:“有人卻說過,浮萍雖沒有根,卻有著不可小覷的力量,即便麵對狂風暴雨,亦能隨遇而安。不自棄者,方能永保其身。”


    那時還在鏢局,秦姑娘將早間學到的功課一字一句讀給她身旁的阿奴聽,聽到這段時,她不由得聯想到自身,而後就默默記了下來。


    “嗬,這種鬼話也隻有姐姐能聽進去,”江禾冷冷地說道:“道理一堆誰都會說,可是日子是咱們自己的,好比姐姐今日的吃穿用度,難不成都是拿這些道理換來的?”


    話不投機半句多,眼下江魚也懶得與江禾爭辯什麽,隻得轉了話題:“聽你說了這些,想必你跟從宋先生的時日比我還要早些,怎麽今日才能見你,你.......”


    “忘記先與姐姐說了,如今我在漢王府青陽縣主身旁,早就聽聞先生提起姐姐來了,今日也是難得可以出府,這不便來了。”


    “漢王府?”


    “是呢。”


    “可是……”江魚原想追問什麽,話到嘴邊還是沒問出口。


    在這裏所有人都稱宋仲成先生,如何恭敬都好,這先生卻不是主子。


    最初聽到陸明沅暴斃的消息時,江魚仍是驚了一下,陸氏有此結局倒也不冤,隻是說到底也是堂堂世子側妃,生死決斷竟像是被宋仲成算定了一般。


    跟在宋仲成身旁這樣久,江魚曾撞見過一些人與他迴稟,話間提及幾人身份皆是京中身處要職的官員,更有甚者京中那些對於沈濟川那些經久不散的流言也有他的手筆。


    宋仲成到底想要做什麽?不對,或者該說宋仲成身後的主子到底要做什麽?


    江魚想過探聽過背後東家究竟是什麽身份,可是這裏與她接觸最多的幾個下人或聾或啞,負責看守這裏的護院亦是冷麵少言,她就是再蠢也能品出這些是宋仲成的有意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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