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找我,想必不是為了來喝喜酒的。”火紅的轎子陡然停駐,洛水神情複雜地望向李清幽與柳析。


    舊友重逢,不知該作何表情。畢竟當時是李清幽自己把洛水趕走的,難免問心有愧,好在洛水並未責備他。


    李清幽剛想開口,卻被柳析抬手製止。


    “今天是洛水姑娘你大喜的日子,我們的事改日再談。”柳析微微頷首。


    “多謝了。”洛水輕輕地鬆了一口氣,麵露感激之色,旋即向柳析道謝。


    “不必,是我們不請自來,多有叨擾。”柳析道。


    李清幽識趣地拱手附和道:“多有叨擾,還請見諒。”


    忽一騎飛奔而來,洛水慌忙縮入轎中,李清幽扭頭看去,那人影駕馬漸近——原是穆霄。依舊俗,新郎官在洞房前都不能見新娘子的臉,否則會壞了風水,也難怪洛水這樣緊張。


    其實李清幽心知肚明,這樣的所謂風俗,不過是便於讓兩個素未謀麵的年輕人經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順從地盲婚啞嫁而已。


    不過穆霄與洛水,並不在此列。他們本就是一對璧人,早已相識相知多年,知根知底,二人也都無父無母,高堂之上,也不過隻陸掌門一位而已,而陸掌門素來開明,對他們二人的結合,亦含笑頷首應允。


    江湖諸客,在人生大事這方麵,倒是能落個自由。


    不過說到底,不就是為了個自由麽?投身入這江湖,風餐露宿、朝不保夕,不正是求一個無拘無束的自由麽?


    穆霄駕馬前來,衣冠如火,麵露憂懼,想來是以為洛水遇上什麽麻煩了。


    待走近了一看,見來人是柳析與李清幽,穆霄旋即展顏,勒馬笑道:“二位的消息怎麽這樣靈通?我的請帖還未送到蒼山,你們就先到了,哈哈哈……”


    “穆大哥,恭喜恭喜!我們不請自來,也沒帶些賀禮,實在有失禮數,穆大哥你不會拒不招待吧?”李清幽並未直接迴應,而是打了個哈哈,玩笑一般地問道。


    “這說的叫什麽話!”穆霄大笑,隨即一拍李清幽的肩膀,“既同為三山的兄弟姊妹,又是老朋友了,應該好生招待才是——山高路遠的,你們能到九華來已是不易,所謂賀禮,不過是個添頭罷了,免了、免了!”


    “那就謝過穆兄了。”柳析緩緩施禮道,“穆兄與洛水姑娘皆為才俊,可謂檀郎謝女、佳偶天成,願二位今後諸事順遂,進可身名俱泰、共榮共貴,退亦故劍情深、共挽鹿車……”


    李清幽聞言一愣,旋即亦與之一揖道:“穆大哥,老弟我才疏學淺,隻能祝你們白頭偕老、舉案齊眉了。”


    穆霄朗聲大笑,一一還以禮數,隨後拍了拍李清幽的肩膀安慰道:“好好好,李少俠,心意我領了,這些細枝末節,就不必太在意了。”


    說罷,穆霄聲音放低了些問道:“李少俠,我聽說,你的病好些了?”


    “托你與九華諸位朋友的福,已痊愈了。”李清幽笑道。


    “是麽?那就太好了。”穆霄亦鬆了口氣,為他高興道,“那我們迴頭見。”


    “迴見。”李清幽說罷,目送穆霄打馬向前,朝天揮了揮手,領著這一條長龍緩緩行進。


    迎親隊伍高頭大馬在前、樂師緊隨其後,以喜樂開道,轎前老少沿路撒紅,溫煙鳳鳴,好不熱鬧,遠遠望去,有如一條赤練,蜿蜒入山,直通九華門中。


    ——


    殿前,宋筠大怒。


    “數萬大軍,難道還抵不過一群烏合之眾?”宋筠破口大罵道,“漠關、清河的教訓才過去多少時日?眼下又有消極怠戰、不戰而退之事頻生,我看你們一個個真是活膩了!”


    大殿之上,滿堂俱靜,無人敢在盛怒之下的宋筠麵前言語半句,生怕一個不小心觸及宋筠逆鱗,血濺當場。


    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過。


    無論是宋筠尚為太子時便在其麾下仕事的老臣,還是其餘各派臣子,無不知這位新皇帝武德之充沛、性情之剛烈。


    宋筠發過了火,背過身去,旒珠甩動“噠噠”作響。宋筠額頭突突地跳,兩指從山根往上按撚,指腹不住揉著眉心。


    “陛下,臣張在,願往平寇!”階下一人高聲道。


    “張在,你瘋了!?”長孫銘轍隔著朝服狠狠掐了張在一把,低聲罵道,“你早有功名加身,僅僅一年,連升三級,暫且不論能否得勝而歸,即便是打了勝仗,你功高震主,又怎敢篤定陛下不疑?”


    張在無動於衷。


    “愛卿所言非虛?”宋筠唇角微揚,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張在。


    “臣豈敢欺君罔上?臣所言,句句屬實。”張在直言不諱,眼中絲毫未有懼色。


    “好!”宋筠欣然應允,高聲道,“朕許你親自挑選三千精兵,不日便可啟程前往渤海郡,可有異議?”


    “陛下此言非虛?”張在道。


    “君無戲言。”宋筠眼神銳利,仿佛能直逼人心。


    “謝陛下!”張在報以堅定的眼神,旋即領命,叩謝君恩。


    退朝後,宋筠移駕偏殿,宋竹君早已在殿中等候多時。


    “陛下,秘衛盡數廢除的消息先前已散播出去,除去渤海郡與海寇勾結的那一批,似乎所剩無幾,看來魔宮的人手已經愈發吃緊了。”宋竹君將情況一五一十地向宋筠稟報。


    “做得不錯。”宋筠緩緩地坐下,緊繃著的神經終於得以稍微放鬆一些。


    “隻是……”宋竹君話鋒一轉,將矛頭指向朝堂之上,“暫時還沒有證據能證明,朝中哪些大臣與魔宮仍有勾結。”


    “沒有坐實的暫且擱置,眼下魔宮大勢已去,我已下令整頓軍紀、發兵渤海,屆時他們自然坐不住,絕對要露出狐狸尾巴。”宋筠眼眸中鋒芒畢露,胸有成竹道。


    “若是……日後坐實了呢?”宋竹君忐忑問道。畢竟有不少老臣權臣、甚至是宋筠尚居東宮時所器重的人才,也在嫌疑之列,若是坐實了罪名,這些人如何判罰,也需逐一斟酌。


    “竹君,十三年前太傅責罰朕時所言,你可還記得?”宋筠不禁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眼瞳中神光卻始終淩厲未改。


    “為君者,當斷則斷,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尤其在腐朽危難之際,必要有壯士斷腕之氣魄,肩負起重整朝綱之重擔,為蒼生、為黎民。”宋竹君一點一滴地迴憶起來,緩緩開口道。


    宋筠頷首而笑:“沒想到,你記得比我還清楚。”


    “陛下的意思是……”宋竹君清楚地知道宋筠的意思,可他不敢直說。


    宋筠起身向著門外光亮處走去,隨意地動了動腕子:“殺無赦。”


    ——


    韓景宣、韓卉與宛青三人一路馬不停蹄,終於出了渤海郡,不想卻在這荒郊野嶺,再次與那亢金龍碰上了麵。


    “我早跟你說過,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韓景宣平靜地說道。


    他的手已經按在落星的劍柄上。


    “我早也知道。”宛青淡然迴應道,“你一個人,絕沒有把握勝過他的。”


    “簡直是胡說八道,”韓景宣微笑道,“我們兩個人也一樣。”


    韓卉抱著韓景宣的另一柄劍——粲星。


    韓景宣繼承了獨孤星羅的衣缽,繼承了他的天罡三十六手,也繼承了他少年到暮年的兩柄劍——一柄迅捷、一柄沉穩。


    “那怎麽辦?難道我們要在這兒等死嗎?”韓卉眼看著亢金龍帶著一眾魔宮爪牙逼近,他們兩個竟一點也不著急,一時有些慌了神。


    “慌什麽?”韓景宣將韓卉護在身後,“我們兩個也許不是他的對手,可我又沒說隻有我們兩個。”


    這下不單是韓卉,就連三人麵前的亢金龍也疑惑了起來。


    “嗬,小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虛張聲勢,這荒山野嶺的,難道還指望有神仙來救你?”亢金龍揮手示意眾人將韓景宣三人團團圍住,放聲大笑道。


    “你別說,還真有。”


    一聲清朗長嘯伴隨著烈風,將那雲淡風輕的幾個字刮到亢金龍耳邊。


    “誰!?”亢金龍大駭,四下環顧,卻不見任何人來。


    反倒是韓景宣借機掣出落星,將漆黑的落星舞作一團濃墨,向魔宮爪牙殺將而去。


    韓景宣眼神帶著些許輕蔑,手中緊握住落星,身法如行筆、劍如狼毫,穿梭在魔宮爪牙之間,每一劍都帶著淩厲的劍氣,將那些麵露兇光的黑衣人一一斬於落星之下。


    劍光閃爍,血光四濺。星川劍法猶如行雲流水般自然流暢,沒有絲毫拖遝之感——自韓景宣拜入獨孤星羅門下學得星川劍法,已十三年整,每一招都在他心裏,每一劍都能精準地命中要害,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嘍囉根本無法還手。


    殺不了你亢金龍,難不成這些小角色還殺不了麽?


    宛青眼神一凜,右手猛地一揮,隻見一道寒光閃過,手中掠影正如變幻莫測的影子一般出鞘!刹那間,劍氣縱橫交錯。


    那些魔宮爪牙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便被這淩厲異常的劍光所籠罩,隻聽得一聲聲慘叫響起,血肉橫飛,這些倒黴蛋連還手之力都沒有,就已經成為了劍下亡魂。


    而宛青則站在原地,手持掠影,劍身閃爍著寒光,一滴滴鮮血順著劍尖滴落。


    須臾之間,亢金龍的手下已經盡數歸西,隻餘下他一人。


    亢金龍原本也沒將這些廢物放在心上,死多幾個、活幾個對他來說並沒有多大的影響。


    亢金龍仍在徒勞地找尋著那人的蹤影。


    “迴頭。”那人的聲音卻忽然從他身後傳來。待他迴過頭去,卻又空無一人。


    再從身後迴過頭來時,那男人已站在他麵前。


    那是個極為俊美的男人。


    他的兩道眉毛是羽玉青眉,形如翠玉雕琢,清新雅致,一雙丹鳳明睛恰似鳳凰展翼,明亮如星,深邃似海,其中瞳孔更像是隱藏著無盡奧秘的深海,而在那雙眼底下,仿佛有一隻春蠶靜靜地安臥著,給人一種寧靜祥和之感。


    他的嘴唇薄如刀鋒,線條細膩得如同被春風裁過的柳葉一般,唇角還偏帶著一抹似有若無的淺淡笑容,平添了些微神秘感,令人不自覺地想要去了解關於他的故事,卻通常又無法了解到關於他的全部。


    絕大部分人,都隻能在街頭巷尾的說書人口中,一窺他所曆經的無數傳奇故事中的冰山一角,試圖從中拚湊出他完整的模樣。


    若你不認得他的眉眼,也該認得他那一身石青色的衣裳、認得他手中那柄劍。


    他的劍不知何時已經出鞘。


    這柄劍通體碧青,劍身有著絲絲如雨線般的紋路。


    名劍踏雨。


    他那張俊美的臉此刻在亢金龍看來,與世間最可怕的魔鬼沒什麽兩樣。


    可他卻有個“佛”的名號。


    劍佛,江晚山。


    幾乎是在一瞬間,一股寒意直接從亢金龍的頭頂涼到腳跟——完了,一切都完了。


    亢金龍知道,自己徹底地完了。


    當世劍道第一人,通常不會向人展示自己的劍,因為這世上已經很少有值得他出劍的人。


    亢金龍顯然不是那種人。


    那麽他拔劍隻剩下了一種原因。


    死亡。


    並非殺,而是死亡。


    江晚山用踏雨輕而易舉地割開亢金龍的咽喉,這還不配稱之為“殺”,也並沒有“屠宰”這種說法那樣的殘忍。


    死亡是一個更準確的字眼。


    江晚山手握踏雨,賜他一場死亡。


    韓景宣和宛青一同目睹了亢金龍的死亡——他們合力都戰勝不了的敵人,在江晚山手底下,竟連一個來迴都走不過,僅僅一招,就死在了江晚山劍下。


    如這般強大得至於恐怖的人,竟然還能被打敗嗎?


    韓景宣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那該是怎樣的一個存在?


    “不知幾位有沒有興趣加入我的聽雨樓?”江晚山適時道,“如此一來,對你們也有好處。”


    “聽雨樓……是做什麽的?”韓卉問道。


    “是一個探聽消息的組織,如今主要是在抵抗魔宮對各處的滲透。”韓景宣解釋道。


    “你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宛青問道。


    “因為他曾邀請我入聽雨樓,不止一次。”韓景宣迴答道。


    “我江晚山從不強人所難。”江晚山笑眯眯地將踏雨收迴劍鞘,“若有意向,到杭州風醉樓找呂銀呂掌櫃,對他說‘小樓一夜聽春雨’,他自然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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