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房內,柳析與齊喑的傷勢已經好轉了些,正閉目歇息著。


    “實在對不起,你們隻是路過此地,卻被卷入我天山的爭鬥之中。”明妱滿懷歉意地對李清幽說道。


    “都是三山的兄弟姊妹,沒什麽好對不起的。”李清幽擺了擺手,“隻是……我不明白,天山怎麽會有這麽多魔宮的人?”


    明妱搖頭道:“要說這緣由,我也不清楚,也許是想要殺人滅口吧。”


    “殺人滅口?”


    明妱頷首,旋即慘笑道:“對,殺人滅口——你還不知道吧?你那位何師兄,是魔宮的人,他夥同危虞將我天山派血洗,卻還是棋差一招,沒能把我們趕盡殺絕……”


    李清幽沒有如她料想的那般驚詫,而是淡淡開口道:“明掌門,怪我們沒能早察覺,讓他做出這樣的事……”


    “你知道此事?”明妱問道。


    李清幽頷首,眼底露出些許歉意:“何斫,已經被我親手了結了。”


    “做得好!”明妱忽而高聲叫道,“隻可惜沒能親手?了他,為死去的兄弟姊妹報仇!”


    “你……你不傷心麽?”


    “傷心什麽?”明妱反問道,“他殺我師父、徒兒、兄弟姐妹,還想讓我為他哭墳不成?”


    “你不是與何斫師兄他……”


    “是又怎麽樣?”明妱沒有閉口不談,反而直言不諱道,“從他甘心墮入魔宮手下那一刻起,我與他便不再是一路人,也與他再無瓜葛。”


    李清幽聞之,拱手道:“掌門大義,李清幽佩服,隻是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方才說過,都是三山的兄弟姊妹,有什麽顧慮的?直說便是。”明妱答道。


    “何斫臨終前,對我說了半句話,讓我務必轉告與你。”李清幽忐忑道。


    他不知道把這未完的半句話告訴明妱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對於現在的明妱、被何斫殺死無數親友的明妱來說,這話會讓她感到寬慰、還是憎恨愈深?又或者不知所雲?


    “他說,‘對不起’,之後就沒有了。”李清幽說道。


    對不起?


    明妱冷笑。


    她覺得實在可笑。


    “對不起?要不是你何斫,師父怎會死、天山門下這麽多弟子怎麽會死?要不是你,魔宮怎會血洗山門?若不是你,我們、我們怎會落得這步田地……對不起?為一點蠅頭小利,甘願去做魔宮的走狗,害人害己,你也配說‘對不起’這三個字?”明妱渾身發抖,語罷掩麵而泣。


    她麵對著李清幽,卻在同何斫對話,似在一字一句拷問著何斫。


    她恨何斫,恨透了何斫。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她也愛著何斫。


    正因為愛,所以才愈發地恨。


    “節哀。”李清幽的喉嚨上下滾動了一個來迴,滿腹安慰的話到嘴邊,卻無一不蒼白如雪,最終隻說出這兩個字。


    “多謝……多謝你告訴我這些。”明妱哽咽著說道。


    李清幽很想再說些什麽,卻仍是無言。


    還能說些什麽呢?


    ——


    “你醒了?”李清幽揉了揉眼眶。


    “我昏過去多久了?”柳析費勁地支起身,試圖往窗外看去。


    “不要緊張——你就是太過緊張了,一直像繃緊的弓弦一樣,才恢複得這樣慢的。”李清幽扶她躺下,“沒多久,才天黑呢。”


    “老齊說,子時上下,山下的魔宮爪牙會趁著防守鬆懈之際再次攻上來,我們……”柳析話說一半就被李清幽打斷。


    “你傷得這麽重,好好躺著。”李清幽道,“那些小嘍囉而已,不值一提,交給我就好。”


    “你的傷,已經好了?”李清幽驚人的恢複能力,柳析已見識過數次,倒不奇怪他能恢複得這樣快,卻仍不自覺地關心起他的狀況。


    李清幽點了點頭,柳析這才安心地靜躺在床。


    身側齊喑唿吸勻暢,看來傷勢也已經穩定,大抵是經天山之巔與蒼龍之鬥,齊喑本就連日趕車,這一戰過後更是疲憊,榻上魁梧的身軀有節律地起伏,響起微微的鼾聲。


    “距子時還有好幾個時辰,不再歇息會兒?”李清幽見她雖然聽話躺下,但還是睜著一雙眼,便試探著問道。


    “隻是說極有可能在子時上下襲來,不一定恰好就選在子時。”柳析習慣性地摸向身側。


    李清幽眼疾手快,一把奪過天霜:“你毀我佩劍的賬還沒算呢,再把師父交給你的崩毀了,看你怎麽向師父交代。”


    “小氣鬼,我原本還說,等迴到蒼山找最好的鐵匠替你再打過一柄的,誰知你這樣取笑我,不給了、不給了。”柳析皺了皺鼻頭,擺出一副置氣的模樣。


    “喲,蒼山代掌門、淩虛四劍的大師姐,這會兒居然耍起小孩子脾氣來了,說出去也不怕笑死人。”李清幽笑了。


    他還是頭一迴發現,素來一副不苟言笑模樣的柳析,竟也有如此可愛的一麵。


    正說笑間,忽聽外頭叩門聲音,李清幽起身開門,隻見得雲絛手提食盒站在門外,盒中飯菜的香味順著熱氣嫋嫋升上來,直往鼻下鑽。


    “雲少俠。”李清幽拱手道。


    雲絛撣了撣身上雪,進門來,將食盒置在桌上,還禮道:“李少俠,掌門讓我來送些飯菜與你們,你們切莫客氣,若是不夠吃的話,可以到天階殿來找我。”


    “勞您費心了。”李清幽道。


    “李少俠此言差矣,若不是你們出手相助,恐怕天山早已被那些魔宮惡徒蕩平了,我雲絛知恩圖報,日後若有用得上的地方,盡管開口便是。”雲絛深深一揖,“原本山門諸道皆有弟子夜巡,不過如今人手不足……咳,總之有事可以到天階殿來找我或者掌門,眼下就不打擾了。”


    “多謝了。”李清幽告別雲絛,掩上門,將食盒一層層打開,登時香氣撲鼻。


    往柳析那處看去時,床上已空無一人——柳析不知何時已經起身,端坐在一旁,自覺地揀出碗筷,舀了一滿碗熱氣騰騰的米飯壓實,率先夾了一塊滿是肥油的燒鵝入口。


    “你傷成這樣,是不是應該先吃些粥水好?”李清幽皺眉道,“這樣重的油腥,對身子不大好。”


    “粥也吃、飯菜也吃,不好麽?”柳析拈了一筷子米飯入口,麵露滿足,“天山的粥味道向來不錯,可就是稀得像賑災的粥水一樣,哪裏填得飽肚子?”


    “這麽說你很了解天山的夥食咯?”李清幽亦不甘落後,抄起碗筷,也盛了飯吃起來。


    “各門派都了解一些。”柳析一麵吃一麵迴憶道,“三山每四年便有一次論劍,不時還有些富商巨賈、武林名宿舉辦的英雄大會,從前與師父一道,大大小小都去過不少。”


    李清幽微微頷首。


    “老齊呢?不把他叫醒一起吃麽?”李清幽忽然覺得,自己與柳析就這樣在齊喑身旁不遠處吃著可口的飯菜,多少有些不仗義。


    柳析搖了搖頭:“他現在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待他休息夠了、傷勢徹底穩定下來,他自然會醒過來,到那時才能夠進食。”柳析不忘補充道。


    李清幽頷首。


    ——


    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不過離子時還差得遠,仍有幾個時辰。


    “你和老齊,是怎麽認識的?他身份如此尊貴,為什麽能心甘情願替我們趕車?”李清幽閑來問道。


    “你想知道?”柳析反問,微微含笑的眼眸中似乎隱匿著什麽。


    “當然。”李清幽點頭。


    “不如我們依舊規矩?”柳析問道。


    “你是說那個相互問三個問題、絕不扯謊的規矩麽?”李清幽想起那時與柳析在醫堂中相互問話的場景,也露出淡淡的笑意。


    想來不過一年,卻久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柳析輕輕點了點頭。


    “好。”李清幽應道。


    這迴該是柳析先問。


    “你行走江湖這些日子,應該見了不少人,聽說你還到過九華,那麽我想想……”柳析沉吟片刻道,“九華派的‘九華七姝’,你應該見過的,尤其是那個周緗,是個鬼靈精,著實招人喜歡,還有那位洛水姑娘,聽說她與你結伴同行大半年……”


    “好了好了……”李清幽越聽越不對勁,臉上頓時火一樣燒起來,“師姐,你怎麽淨逮著些女子講?說得我好像個采花賊似的,男人我也結識了不少啊!你究竟想問什麽,快問吧!”


    李清幽愈是這樣急,她愈發開心起來,非要吊他胃口不可,故意不繼續往下說。


    待李清幽臉上燒了半晌,柳析才緩緩啟唇道:“我想問問,你與那位洛水姑娘,這些日子同吃同住,難道就沒有產生些別樣的情愫麽?”


    李清幽聞言大驚,連忙擺手道:“可不敢這麽說!我與那洛水姑娘算不得同吃同住,她吃她的、我吃我的;她住她房間、我住我房間,絕無越界之舉!況且、況且洛水姑娘已經心有所屬,與九華派的穆霄穆大哥幾乎是人盡皆知的神仙眷侶,哪輪得到我插足?”


    “這麽說,你是想插足而沒辦法咯?”柳析調侃道。


    “不不不、不不不!”李清幽憋得臉通紅,一時又不知如何解釋,隻在不知所措地重複著一連串的“不”字。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柳析安撫道,“第二個問題——你與那位洛水姑娘萍水相逢、無親無故,為何卻結伴而行?”


    “你、你怎麽非要問與那位洛水姑娘有關的事呢?”李清幽心虛地反問道。


    要論感情,他問心無愧,對洛水未曾動過半分念頭,可是壞就壞在這事與感情無關,若是身份暴露,在柳析眼中,自己又會是什麽樣子?


    大抵會被她所厭惡甚至殺死吧。


    一個犯下累累罪行的魔宮殺手,還曾與師父柳承誌交過手,無論哪一條都足以令柳析對他起殺心。


    “問問怎麽了?”柳析望著他。


    “其實是……洛水姑娘的養母被魔宮所害,她想要借我之手,把魔宮徹底搗毀傾覆,隻是沒想到這背後所牽扯的太多,到發現時,已經深陷其中,迴不了頭了。”李清幽說道。


    他說的的確是真話,隻不過這種真話是挑揀著說出來的,這樣也就不算是說謊、不算是假。


    但,能算得上真嗎?


    “原來如此……”柳析微微頷首,若有所思,隨即道,“我好像沒有什麽要問的了,你要開始問了嗎?”


    “你和老齊,是怎麽認識的?他為什麽甘願替你趕車,還毫無怨言?”李清幽一口氣問出兩個問題。


    “你這兩個問題,不如我一並迴答了吧。”柳析輕鬆道,“我記得是我初出江湖時,在漠城以北一帶遇到老齊,他和他兒子關係不大好,也許是因為他把空群馬場交給了齊風打理的關係——我猜是這樣……”


    “老齊雖然早已從齊家家主之位退下來,但威風仍舊不減當年,所以當時我向他發起挑戰時,他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他極其不屑地說,‘要是你這女娃能夠勝過我,我齊喑願給你當牛做馬’,噗……”柳析說到這裏,不禁“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結果呢?你真的贏了他?”李清幽驚異道。


    齊喑絕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他的名號,就連那個不可一世的蕭幾輝聽了,都嚇得雙腿發軟、不敢造次,可見一斑。


    “他太輕敵了,脖頸被我劃了一劍。”柳析笑著說道,“結果呢,他也很守信用,當即就問我要他做什麽,可我那時沒什麽需要的,就沒著急讓他兌現,這個人情就這樣欠下了,一直到前陣子,剛巧在錦京遇見他,我倆又都受了傷,我便提起這事來,讓他趕車帶我們迴蒼山。”


    “沒想到,還真派上了用場。”李清幽目光投向齊喑道,“若是今天沒有老齊,我們兩個會怎樣、天山會怎樣,還不好說。”


    “你就這麽信不過我?”柳析佯怒道,“我的武功如今可不在老齊之下。”


    “你不是受傷了嘛……沒有說你不好的意思……”李清幽連忙解釋道。


    柳析見他手忙腳亂的模樣,一時忍俊不禁:“你呀,千萬別把女子無理的責備放在心上。”


    “怎麽能不放在心上呢?”李清幽一本正經道,“被責怪了,那一定是哪裏做得不好、做得不夠,自然是要改正為好。”


    柳析隻是笑笑,不與他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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