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很快將宋筠二人打馬而去留下的蹄印掩蓋住,危虞被李清幽拖住許久,已無從得知他們二人的動向,又耗費了不少真氣,再與柳析纏鬥下去很難占得便宜,隻有悻悻而歸。


    好在李清幽未雨綢繆,早先看過江晚山交給自己的信箋,記了下來,將信箋轉手給了宋筠,好讓他能夠照著路線行進,李清幽簡單處理了一下身上的傷,便與柳析一同上路,沒過多久就追上了宋筠、宋竹君二人。


    四人會合後,趁雪天疾行數日,趕在這場大雪停前趕到醫穀之外。


    醫穀之外不設關卡門闈,隻有一位道童打扮的少年守在背風雪處,慵懶地打著嗬欠。


    “又是到醫穀來尋求庇護的麽?”道童眼皮都沒抬一下,“醫穀不是誰都接納的,幾位請迴吧。”


    ——


    洛水做了一個夢,很長的一個夢。


    那時的她隻有十幾歲,還隻是桃花花神座下的小醫女,穆霄還比他的年紀要更輕一些。


    那時的洛水年紀不大,眉眼卻已出落得楚楚動人。


    那夜,少年手上握的劍渾是黑紅的血,劍甚至早已卷了刃。


    他揮劍,劍法在那些人的眼瞳中倒映出來,那些人麵上旋即暴露出惶恐的神色——九門三山中,唯有九華劍法能有如此可怖。九華劍法的風格幾乎與其他門派毫不相幹,與民間流傳的諸多江湖劍法也大相徑庭,其劍路奇絕,劍招輕薄如雨、迅疾如電,身法翩然若風、姿若矯龍,仿佛揮毫潑墨,殺機暗藏於詩情畫意間。


    那皙白的麵龐上一副平靜如水的神色。


    她把少年的一條手臂搭在後頸,扛起半昏迷的少年,焦急地撞開花神會名下醫館的大門,按理說危采薇平日該在此的,此時卻四下不見危采薇身影。


    壞了。


    她隻得學著危采薇平日裏的樣子,以空心竹枝作管,燒一鍋沸水,將其洗淨了下入鍋中,灼焯片刻,撈起烘幹,盛半碗水,以竹管導出毒血,直至血色鮮紅,棄了竹管,用傷藥敷上。


    安置停當之後,一襲白衫也變作彩衫,紅的紅黑的黑,身上薄汗已不知出了幾層。


    餘下的熱水也不敢浪費,尋了塊幹淨的帕子,許是危采薇留下的,小心地沾了水,解去身外不便之物,將他細細擦拭遍了,換上自己的一身幹淨舊衣衫,才容他安躺於唯一的臥榻上。


    燒水的火還未將熄未熄,她索性將少年那身血衣燒了。做完這一切,她才疲憊地躺下,倒不是真的入睡,恐夜裏睡得太沉,她傷勢一時惡化,怕是性命不保。


    於是她尋得那張用來抬病患、躺過無數死人的門板,架在兩條長凳上,躺在門板上,默念著危采薇教給她的劍法,心中演練著劍譜中的一招一式。


    她對這些沒有多大興趣,記不住那些繁雜的招式,隻是因為桃花要她學,她便學。


    夜半大雨。


    臥榻上,少年縮成一團,不過唿吸逐漸勻暢,她倒也放心不少。


    劍譜行至最後幾章,後頭記得不大明晰,便起身尋油燈燃著,提燈翻動書頁,翻來覆去記全了,旋即一口氣吹滅油燈。


    一聲炸雷。


    那少年似乎被這不小的響動驚擾,呢喃著支起身,片刻又安然躺下。洛水輕手輕腳地翻身上板,將後背小心翼翼貼了在門板上,聽得他氣息忽而有些急,不過大體仍舊趨於平穩,長舒一口氣。


    不想這少年一個靈敏的翻身,恰朝她臉上唿出一口熱氣,隨後猛地起身,一手已按在劍上。


    “是你救我?”他問。


    她往躺過死人的床板的另一邊挪了挪身子,眨了眨眼,沒有迴答。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隻覺得那亮晶晶的眼瞳分外喜人。


    她忽然產生了一種不該有的衝動。


    她拽著少年的衣袖到榻上,鼻息將少年唇葉打得濕漉漉,黑暗對著黑暗,眼瞳對著眼瞳。


    少年剛想開口問些什麽,她卻以吻封緘。


    洛水一時興起,未曾曆經過這樣的事,鮮血的滋味與少年冰涼而微微顫抖的唇葉,甚於她見過的塵世最嬌豔的花。


    她此後見過許多人,嗅過許多花,飲過許多茶,嚐過所有能嚐到的糕點的各式各樣的甜,沒有什麽能比得上那一吻。


    ——


    在破廟內醒來時,洛水發現自己睡的草席邊上站著一個人。


    “穆霄!”她驚喜地叫道。


    那人愣了一下,瞬間被洛水抱住,相擁入懷。


    隨後洛水竟然一刻也沒有猶豫,當機立斷抓起手邊的劍,狠狠地刺入懷中人的胸膛!


    洛水用劍把“穆霄”左胸口捅了個洞,“穆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瞳孔豎起,瞳色異變,古怪地笑起來。


    “東瀛蛇王,久仰大名嗬。”洛水冷笑道。說罷,洛水拔出劍,跑出破廟去。


    “東瀛蛇王”的名號近幾年來在沿海一帶傳得很響,據說此人不知男女,武功高強且極擅長易容,兩眼瞳仁銳利有如蛇目,專在海上幹一些殺人越貨的事情,偶爾也接一些殺手的活兒幹。


    爆裂聲劈空而來。循聲望去,方才那個“穆霄”勾動唇角“嘖”一聲,已經周身真氣渾湧,暫時止住血口,這座破敗的廟宇一瞬便四散炸開,化為碎片。


    其實那張臉洛水完全不認得,至少根本不是穆霄的臉。在看到來人的那一刻,洛水便意識到了眼前此人心懷不軌,又自知此人武功大抵在自己之上,於是佯裝熟識,隻不過為了騙蛇王放鬆警惕,好給她來上這麽一下。


    “不愧是是水仙花神,著實眼力過人。”那人現了真麵目,自濃雪中步出來,隻見得一身墨色鱗甲披在肩上,腰間一圈鱗裙,掛得幾枚骨鏈,一柄極其軟的軟劍纏在鱗裙上,“真是好狠的一個水仙花神,一劍戳得奴家的心都酥麻了。”


    “不知蛇王屈尊到此,有何見教?”洛水認得她 。


    不是巧合,可以說,已經認識了許多年。


    洛水幼時曾和蛇王一樣,都拜入千麵老人門下學習喬裝易容之術,蛇王天賦極高,洛水卻很是一般,後來蛇王學成,便迴了東瀛,二人再無交集。


    明明她天賦極高,無論迴去東瀛還是留在大錦,都能闖出一番名堂來,她卻做出了洛水最不能理解的選擇。


    蛇王原本清秀的臉,如今添上無數陰霾狠辣,為練就最高的易容術,拆了骨、減去肉,兩頰瘦削得不成人形。縱然這般,還是掩不住一絲秀美,當年風姿可見一斑。


    “喲,日理萬機的水仙花神竟然還記得我這號小角色,真是稀奇得很。”蛇王皮笑肉不笑地剔著指甲,豎直的線瞳外眼睛熒熒如燭,“見教倒沒有,隻是有人出錢,讓我來殺兩個不值得的東西——除了你,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洛水不明所以。


    這荒郊野嶺的,還能有誰?


    來不及多想,蛇王的手搭在軟劍柄上,洛水已然看在眼裏。


    幾乎是在同時——蛇王軟劍倏然出手,直刺洛水的咽喉!


    洛水以劍抵擋,兩柄劍糾纏在一處,兩人分別拽住劍柄,使勁將兩柄劍一抽離,星火四濺。


    蛇王雖負了傷,但她的武功絕非是洛水可以比擬的,正當洛水思索著該如何脫身時,卻聽得不遠處傳來一聲斷喝:“蛇王,你不是要殺我麽?”


    隻見一條身著輕甲裏衣的身影朝蛇王襲來,一道劍光閃過,蛇王登時退去數十步,同洛水保持在了一個微妙的距離——進足以進攻傷人,退可以全身而退。


    三人一時僵持不下。


    “姑娘,你沒事吧?”那人開口問詢道。


    洛水盯著他的佩劍——他的劍很奇怪,劍柄末端沒有劍穗。


    “我叫王應,琅琊王氏,應天府的應。”他一麵說著,兩眼一刻不敢離開蛇王,“近來渤海一帶賊寇猖獗,隨軍前往馳援蕩寇,不想半道竟遇上這鬼一般的東西。”


    “九華派洛水,我是九華門中醫師。”洛水說罷,試探著問道,“你曾是蒼山弟子?”


    王應聞言一愣。


    蛇王瞧準時機,趁王應愣神的功夫,抖直軟劍,率先發難,展手抖開數百道劍光,狂舞著直逼王應麵門。


    王應猛然迴過神來,當即撥開蛇王的進攻,冷靜拆解她的招式,借蒼山劍法中的“渢漓步”變換身位,背過一隻手去,將洛水護在身後,瞅準機會一掌劈在蛇王後背,蛇王始料未及,怪叫著一頭栽在雪地裏。


    蛇王眼見得自己落入下風,氣急敗壞之下,竟掏出一瓷瓶,拔開瓶塞,將裏麵的藥丸一股腦倒入口中,盡數吞食,瞬時痛苦倒地,抓著頭發嘶吼,聲聲淒厲如鬼。


    “王應!”蛇王再抬頭時,額前已經青黑如鐵,原先在左胸的劍傷也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那是東瀛的‘天照丹’,服用可以短暫提升內力,不要與她硬碰硬!”洛水提醒道。


    在海上橫行霸道這麽多年,蛇王原本就實力不凡,更何況有一整瓶天照丹的功力加持。僅僅是當胸的普通一掌,甚至算不上全力,王應把劍橫在胸前,整個人竟被震得淩空飛起,劍握在手裏“嗡嗡”地響。


    軟劍如毒蛇一般挺近,電光石火之間,已攜風帶雪刺近喉管!王應隻能勉強借“渢漓步”往後退守,重新抬起劍來去擋蛇王的這一劍。


    嗡————


    “啊——嘶——”王應手中劍被打落,虎口震裂,連帶整條臂膀都麻痹,難以動彈。


    蛇王那張瘦削的臉上的表情似哭非笑,無情地揮動著軟劍。


    軟劍本來就是以速度與纏鬥著稱的武器,蛇王的軟劍功夫極強,又有天照丹加持,王應已然不是她的對手。


    王應強撐著撿起劍來,僅數招過手,周身已被十餘創。


    王應疼得渾身冒汗,汗又浸入傷口,疼得如將死的昆蟲一般抽搐。


    不過習慣後,王應的感知反而在冷雪中麻痹,疼痛竟反而漸漸減輕。


    “死吧!”蛇王一擊將王應掀翻在地,反握軟劍,目露兇光,往他胸口紮去。


    一陣寒風帶雪刮過,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狼或獾一類的獸物在號叫。


    濺起的積雪拍了一下王應的側臉。


    ——蛇王紮空了。


    王應側一側身,躲過了那一劍。


    可是他不可能每一迴都如此好運——蛇王兩眼熒亮,琥珀一般的蛇眼,恰如初升的陽光。


    雪已經停了。


    朝霞探身出來,照射在王應的側臉。


    蛇王再次揚起劍,看勢是要再次向王應的胸口刺去。


    王應嘶吼著起身,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撲向蛇王,兩手合抱在她腰後。


    這一招毫無技巧可言,連蛇王自己也始料未及。這笨拙地一箍,是瀕臨死亡時的掙紮,最無用,也最實用。


    “來!”王應大吼。


    僅僅一個字,洛水便瞬間懂得了他的意圖。


    洛水拾起自己的劍,王應瞬時將雙手穿過蛇王腋下,膝頭一頂蛇王脊背,迫使她麵對洛水。


    蛇王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但為時已晚。


    洛水一劍插入蛇王的心口,左右旋轉劍柄,將其攪碎。


    ——


    “你怎麽知道我是蒼山弟子?”王應仰麵躺在雪堆裏,氣喘籲籲地問道。


    洛水將他扶起,一麵替王應療傷上藥,一麵掏出隨身帶著的劍穗展示給他看。


    “這是、這是我給李清幽的劍穗……”王應顧不得疼痛,當即直起身來,接過劍穗端詳道,“不錯、不錯,錯不了,就是這個!”


    王應興奮道:“你認得李清幽?”


    “認得,”洛水斟酌用詞道,“我與他的交情,算得上是不錯吧。”


    “他現在……他現在好麽?”王應一時似有千言萬語,卻盡數哽在了咽喉裏,最後隻問得一句這個。


    “好的……他現在很好,”洛水勉強笑了笑,“你瞧,他把你的劍穗送了給我,不正是說明他如今不需要別人幫助,也能過得很好了嗎?”


    “唉,若不是趕著行軍,真想同你坐下來好好敘敘舊,聊聊李清幽這小子。”王應也笑了笑。


    “我此行迴九華去,恐怕也難再見到他了。”洛水輕輕地歎了口氣道。


    “哈哈哈,倒也不必如此悲觀,你看‘江湖’二字日夜奔流,總有一日會再次遇見的。”王應大笑道。


    是嗎?


    洛水沒有問出口。


    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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