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幽轉過頭對洛水道:“看來我們得快一些了。”


    “的確。”洛水一麵替李清幽清理傷口,一麵應道。


    “忍著。”那樽烈酒是從北境王宮中帶出來的,洛水將其倒出一些,撕開李清幽衣服後開的口子,敷在他後背傷處,旋即解了他上身衣物,撕下幾片較為幹淨的布條,用其中一條吸幹了酒漬,棄置一旁,再上金創藥,接著用其餘布條包紮了傷口,過一側肩頸繞迴身後,係緊。


    李清幽很配合地沒有出聲。


    他早已習慣了疼痛,也習慣了在疼痛時一聲不吭。


    “讓你忍一忍,不是讓你別出聲。”洛水一麵係緊包紮他傷處的布條一麵抱怨,“最煩就是你們這些逞強不肯出聲的,以為自己很英雄麽?你不吭聲,昏了還是死了都沒人知道。”


    “不疼嗎?”洛水收拾停當,爬上馬車取了一件他的衣服拋給他。


    “疼。”李清幽一麵穿衣服,一麵迴答道。


    “疼不知道出聲?”洛水沒好氣地反問。


    “忘了。”


    李清幽跨坐上馬,卻被洛水一把揪住後襟,“我來,你歇著。”


    “我還能……”


    “歇著!”洛水把他推入馬車帷帳中。


    李清幽的頭撞了板子,發出“咚”一聲悶響。


    “啊。”他揉了揉後腦勺,忘記叫疼,忽想起來,又補上一句。


    洛水被他蠢得發笑,趴在馬背上笑出了眼淚。


    ——


    約摸二十天前,也就是收到李清幽來信之後那天,何斫突然說自己明日要下山一趟,問他去哪兒,隻說是去見赴一個朋友的約,路途遙遠,也許兩三個月才能迴得來,並未與任何人透露是什麽地方。


    柳析心中有疑,但為了不打草驚蛇,柳析沒有阻止他,也沒有派人暗中跟蹤,那樣反而會讓他起疑,況且何斫輕功卓絕,沒有多少人能做到悄無聲息地跟在他屁股後頭。


    不過,也並非沒有辦法知曉其蹤跡。


    蒼山門內曾豢養有一批信鴿,能憑氣味辨別路徑,隻是未能廣泛使用,因為其缺點也很明顯:外界氣味容易消散,憑氣味辨別方向,極易迷失,最後未能將信件送達,無功而返。這種鴿子不單容易迷失,叫聲還極大,尤其在迷失林野之後,鳴叫尤為急切,山林之中常能循聲將其捕獲,因而得名“喧鴿”。


    柳析向夥房要了幾隻喧鴿,又托梁斬弄來何斫的貼身衣物,將喧鴿置於籠中,以衣物覆籠,待過一整夜,將幾隻喧鴿盡數放出,果然隨何斫下山路徑飛過去。


    柳析懷疑他,並非毫無來由。何斫下山的前一天,柳析收到李清幽的信,信上寫的內容令人觸目驚心:李清幽在信中坦言,自己的記憶恢複了一些,想起當年墜落白玉崖之下,渾身是傷、動彈不得之時,身下壓著的不夜天已斷了氣,他驚恐地發現,這不夜天的臉,竟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之後,李清幽又寫了他在九華的見聞,以及得出的結論——那種將一個人的臉徹底塑造成另一個人的易容術,需要長期養護、修正,既然自己是不夜天的替身,那麽蒼山之內一定長期存在一個替自己保持這張臉的人,此人便是魔宮的爪牙。


    符合這種條件的人在山門內並不多,柳析很快便將目光鎖定在了梁斬、何斫、花離折三人之內:花離折與自己同為女子,深耕醫術,在墜崖一事之前,與李清幽並不算熟識,更不可能與他一同洗澡了;而梁斬雖和李清幽有交往,也止於武功之類的交流,不算十分熟稔,遠沒有達到能夠一起泡澡的交情;至於何斫,柳析甚至想不起來他什麽時候同李清幽有過互動。


    想到這裏,柳析忽然感覺一陣異樣,卻又不知這異樣感出在何處。


    恰在這時,林漉漪路過心劍堂,見柳析愁眉不展,便笑眼彎彎地跳將進來,問道:“不知師父在煩惱些什麽呀?”


    柳析不願讓她卷入這些事情當中,又知她性子,不問出個所以然來,決計是不肯走的,一時甚為無奈。


    正頭疼著,忽而靈光乍現,柳析當即開口道:“漉漪,假如說有這麽一位千金小姐,她有個相好的男子,隻是這位相好出身寒微,她父親很不喜歡,於是小姐想了個主意——因為她的父親並未見過這個男人,所以小姐找來另兩個朋友一同上門提親,三人衣著打扮並無二致,皆自稱小姐的朋友,父親隻知道其中一個整日忙於差事,與小姐交談甚少;第二個則常與小姐探討些詩文,也沒有過分之舉;第三個人,雖也麵善,不過與小姐基本沒有交集。問哪一個是小姐的相好?”


    不曾想林漉漪幾乎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一定是第三個!”


    “哦?何以見得呢?”


    “很簡單呀!師父,兩個人一點交集沒有,那還叫什麽朋友啊,一定是欲蓋彌彰,兩個人早在私底下不知偷偷幽會多少迴了!”林漉漪分析得頭頭是道。


    柳析恍然大悟——那似有若無的異樣感正是如此!何斫與李清幽既是同門,又是師兄弟,十幾年來表麵上毫無交集,就像陌生人一樣,不是太奇怪了嗎?


    於是柳析當夜提前在何斫屋後蹲伏,欲探聽些消息,不想竟正巧聽見何斫與魔宮來的人交談,本打算隔天與其詳談,不想第二天何斫竟直說他明日要下山——他可能知曉自己的身份暴露,預備一走了之,但他說的是兩頭話,保不準還會迴來。柳析權衡之下,打消了與他對質的念頭,提前利用喧鴿標記其行蹤。


    何斫,為什麽要替魔宮賣命?


    柳析想不明白,何斫無父無母,自幼在蒼山長大,如今為淩虛四劍之一,蒼山門中,地位隻在掌門之下,即便離開蒼山,憑他一身的武藝,不說大富大貴,至少也是衣食無憂,有什麽理由為魔宮賣命?


    心劍堂中,柳析、梁斬、花離折三人對坐,相顧無言。


    “小草,我覺得,何斫也許有什麽苦衷吧?”花離折率先打破沉默道。


    “有個屁的苦衷!難道你們沒有聽師父提起過十三年前的事?師父下山與其他名劍一道滅那些魔宮雜碎的時候,那些被魔宮殘殺的人的慘狀,師父沒有和你們說過?他為這種狗東西賣命,簡直是打師父的臉!”梁斬大怒,拍案而起道,“師姐,你就是太心軟了,要我說,大師姐你根本就不該放他走,咱們三個把他綁到師父麵前,看他怎麽說!”


    柳析撚了撚眉心:“我們坐在這兒半天,好像也沒商量出什麽來,天這麽晚了,夜裏冷,先迴去睡吧。”


    以花離折多年以來對柳析的了解,她明白柳析此時想要獨自一人待著,便起身道:“好,你也早點歇息,不要累著。”


    梁斬餘怒未消,還欲說些什麽,被花離折一把拽出堂來,“師姐,你這是……”


    “行了,你說這些有什麽用?”花離折責備地睨了他一眼,“除了給你大師姐找不快,不能幹點別的了?”


    梁斬聞言登時泄了氣,垂頭受著花離折的罵。


    ——


    “青花姑娘?”何斫鬢邊冷汗險些流下來。


    “對呀,你果然認得麽?前幾日,一個背著劍的姐姐也似你這般,忽然出現在山門之前,隻道是來見一個朋友,原來就是你呀。”支離奇眼睛一亮,接著說道,“那位青花姑娘出手闊綽,掌門便讓她在門中借住了些日子——師父,你應該也見過的。”


    “我見過?”明妱啞然失笑,“近來借住在山門中的,哪有什麽青花姑娘,我隻見過一個危虞姑娘。”


    “怎麽會……她明明告訴我說,她叫作青花的……”支離奇撓了撓頭,不解道。


    何斫見他們並不知其中內情,暗暗鬆了口氣,隨即對二人道:“有沒有一種可能,青花姑娘就是危虞姑娘?”


    “對哦!”支離奇恍然大悟。


    明妱摸了摸支離奇不大聰明的腦袋,掩口笑道:“何大哥,且隨我來吧。”


    “有勞明姑娘帶路。”何斫說罷,跟上明妱腳步,與明妱一道進了天山山門。


    二人徑直前往危虞所住的廂房,叩過幾遍門,無人應答,明妱推門視之,並未在廂房覓得危虞身影。


    “餘下的路,就不勞煩明姑娘了。”何斫向明妱道了謝,看了看通往山頂的那條路,又朝山頂望了望。


    “哪裏哪裏,何大哥遠道而來,是我們招唿不周,還望何大哥海涵……咳、咳咳……”明妱依舊與他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不過那刻意壓低了聲音的幾下咳嗽仍被他敏銳地捕捉到。


    “對了,明妱,你的病情……有好轉了麽?”何斫閃身阻住意欲離去的明妱。


    “還不是那樣。”明妱撥開他一側肩頭,“煎藥、喝藥,沒什麽好轉,也不見得會變多壞。”


    “那、那還算好。”何斫道。


    “快去吧,別讓危虞姑娘等急了。”明妱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她能怎麽辦呢?


    大抵是沒有辦法的吧。


    她與何斫大抵算是舊識。那時她與何斫都還隻是孩子,一次論劍時相互交換了名姓,他是蒼山弟子,無父無母,隻有師父;她是天山弟子,也是無父無母,打小跟在師父身邊。兩個半大不大的孩子,相談甚歡,算是交了朋友,何斫那時還誇下海口,不論多難——上刀山還是下火海,都要為她找到治病的藥,明妱笑他隻會吹牛,吹得多了兩腮會鼓起來,臉皮會變厚。


    此後兩人斷斷續續,隔幾年會見到一次,他也從那個愛吹牛的男孩何斫,長成了那個麵容冷峻、不苟言笑的淩虛四劍“斫風”劍主何斫,而她雖有頑疾在身,仍掙紮著坐上了天山七劍中的一席,連一向嚴厲的師父也忍不住稱讚她。


    之後就隻能在江湖上的風捎來的消息裏偶爾聽一聽那為數不多關於他的部分了,她每一次都極認真,將寥寥幾句的消息來來迴迴翻閱、研讀,細細咀嚼。


    兩人上次見麵,想來不過四五年,竟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明妱,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明妱打斷他的話。


    我知道自己隻是個三步離不開湯藥的病秧子,大抵是比不了名劍歿紅的。


    我知道,你能早些作出這樣的選擇也好,不必遭我這藥罐子耽誤。


    她想這麽說,卻終究什麽也沒有說。


    “你快去吧。”明妱一再催促。


    “好,待我辦完了事,再來與你敘舊。”何斫說道。


    明妱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忽而美目丸瀾。


    ——


    天山山巔,一片白雪茫茫,冷冽寒風利刃一般削過皮膚,冷得人汗毛直立。


    一個女人的身影立於風雪之中,巋然不動。


    “你真是瘋了,你知道我從蒼山來到這兒,要走多少路程?”何斫憤然上前揪捽住女人衣襟,怒斥道,“現下山門內已有人對我起了疑心,若是真的暴露,教我怎麽解釋?難道……”


    危虞不語,兩眼視線也不往何斫看,隻望著別處。


    “我千裏迢迢趕來,就為了看你這副臭臉?”何斫怒道。


    危虞朝何斫的臉狠摑了一掌,清脆的“啪”一聲響徹山巔。


    “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危虞掏出一方帕巾,拭去掌中些微血漬。


    不得不說這一巴掌還是有些效用,將何斫扇得一下子冷靜下來了。


    “這是明妱的手帕,”何斫揩去嘴角的血,直盯著危虞,“你不準用。”


    “哈哈哈哈哈哈……”


    危虞毫無預兆地捂著肚子狂笑起來,那快樂得幾近癲狂的笑聲仿佛是聽到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笑著笑著還用那方帕子擦眼淚和口水。


    “還有,我不會殺淩虛四劍中的任何一個,你也不須再給我什麽報酬。”何斫幾乎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就此一刀兩斷,再無瓜葛。”


    危虞瞬時斂起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陰惻惻的麵孔,“我叫你來,難道是為了聽你說這些?”


    “我知道我的實力遠不如你,可我也沒臉迴去麵對他們……”何斫搖頭笑道,“我原先很怕死,可從蒼山到天山這一路,我有點想通了,死好像也不是那麽可怕。”


    “你不會覺得我要在天山上殺了你吧?”危虞裝模作樣地心疼道,“我怎麽會殺你呢?何大哥、好大哥,我不會讓你就這樣死掉的。”


    “你想怎樣?”


    “我想要做的事,沒有你不行。”危虞瘋癲地笑著,笑聲令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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