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姑娘不必如此多禮,”燕情俏皮地衝她擠了擠眼,附耳道,“小草姑娘,其實我是瞞著父親偷偷出來的,我的真正身份萬萬不可被人知曉,還請小草姑娘莫要聲張。”


    柳析先是一怔,不曾想這公主空有副一本正經的皮囊,性子竟這般自來熟,聽聞她一番話,更是啼笑皆非:“燕公主,方才路過黷武鎮時,你的畫像早都在那一幫賊人當間流傳開了,這也叫無人知曉麽?”


    燕情那張端莊優雅的細膩小臉兒瞬時驚得花容失色,當即驚唿道:“啊呀!這怎麽辦?若是被父親知道,那可就不妙了!”


    這事可比你父親知不知道嚴重多了。柳析心中驚異於她的輕重不分,麵上仍是出言安慰道:“先不提你父親的事,我倒問問你,你那車夫是哪裏找來的?是不是半路上隨便找的?”


    燕情又是一陣小驚唿:“好姐姐,你也太聰明了吧,這車夫是我在方才那個鎮子上花了些小錢雇來的,他不知我是何來路。”


    “花了多少錢?”


    燕情隨手掏出一遝銀票,兩掌壓平了細細在側觀察,篤定道:“也就這麽些吧。”


    柳析啞然失笑,同時又不能不為這糊塗蛋擔憂起來,“好姐姐,你才是我的好姐姐,那麽些錢,足夠你雇一百個車夫,教他們身上栓根繩,爬著把你拉到琉球去了。”


    “琉球是哪兒?”燕情眨巴著一對桃花眼,頗為好奇道。


    李清幽在馬車中聽得真切,探出頭來:“那車夫一身綢緞衣服,卻穿得鬆鬆垮垮,一點樣子沒有,並且箕踞而坐,毫無禮節可言,怎麽看也不像公主的仆侍。”


    “對,”柳析頷首道,“我們一路上車馬並行,也算有緣,你有什麽要去的地方,捎你一程便是。”


    “太謝謝了!”燕情熱情地抱住她,麵上露出感激的神色,旋即轉向李清幽,“你又是?”


    柳析惶恐地掙脫燕情懷抱,抬手製止她那有些過火的答謝。


    “蒼山李清幽,清明幽靜的清幽。”李清幽下馬行禮道,“見過燕情公主。”


    燕情連忙噓聲:“不可……”


    李清幽連聲道:“噢對對對,險些忘記……既不能叫你本名,那你須取一個新名字。”


    “你看‘曼笙’如何?”柳析道,“取曼字溫柔大方之意,從竹從生,竹一夕而能生長數尺,取其修頎飽滿、生命頑強之意。”


    燕情忽地眸子一亮,連連點頭。


    “來。”柳析一麵牽她登軾,一麵問道,“你要去哪裏?”


    “杭州,風醉樓。”燕情道。


    李清幽心中一震。


    他從王應口中聽到過,那是杭州最為豪華的一座酒樓,樓中有一座聽潮亭,是整個杭州最高的地方,登亭望去,極目楚天,湖光山色盡收眼底,酒菜的價錢也同樣高昂得嚇人,燕情這種身份的人要去那裏,倒也不算奇怪。


    奇怪的是,幾日前北境王燕飛翎赴京,燕情八成是隨她父親一同前來的,若從那幾天算起,到黷武鎮上差不多也就這幾日的光景,時候也對得上,以她的身份,在錦京想做什麽不容易?她卻非要冒險瞞著她的父親,隻身前往杭州,總不能是隻為了看一看杭州的風景吧?


    李清幽目光上移,恰與柳析對視一處,四目相對間,他也從柳析眼裏看到了幾乎一樣的疑惑。


    “曼笙,不知你要到杭州風醉樓去做什麽?”李清幽發問。


    “我要去找一個人。”燕情兩膝蜷起,兩手托腮搭在膝上,露出天真的笑顏。


    “哦?是誰這麽大的麵子,敢讓你冒那麽大的風險來找?”


    “哈哈……說了你們大抵也不認識,”燕情晃動耳邊的金飾,發出悅耳的聲音,“他叫江晚山,是我的夫君。”


    ——


    雨下得很大,不一會兒外頭已是一襲鋪天蓋地的雨幕,哪怕是打著傘穿著蓑,也免不了要渾身濕透。


    這鬼天氣,竟有人為了赴一個約,冒著席天慕地的大雨來這茅屋裏。


    有的。


    “名劍無塵,白忘塵。”


    那聲音不大不小,剛好是可以在這樣大的雨中恰好能聽得見的程度。


    此人一襲純白的白衣,一頭純白的白發,一撇純白的白胡須,手握著一柄純白的、毫無瑕疵的白劍。


    他的身上是幹的。


    他身上一滴雨都沒沾到。


    他的劍上也沒有水漬。


    “名劍踏雨,江晚山。”


    江晚山站起身來,腰間踏雨微微顫動,仿佛遊仙隱隱吟唱。


    他薄薄的唇葉抿成一條線,唇角微微挑起。


    他在笑。


    似是自嘲,又像是在嘲笑白忘塵的膽怯。


    白忘塵很想出手,但他不敢賭——十三年前,他曾見過江晚山的劍。那時的江晚山,天縱奇才、意氣風發,他以一敵百,從高樓上躍下,青光一閃,無數人的身軀猶如絲綿布帛,軟趴趴地破開,等到那些人如斷線人偶一般耷拉到地上時,那抹驚豔的青已然消失。


    僅有一瞬間,白忘塵捕捉到了那柄劍的模樣——通體碧青,劍身有如雨線般的絲絲紋路。


    一經出手,風雲變色。


    在那柄碧青的劍出現之前,風是風,雲是雲;它現出之後,風不成風,雲不聚雲。


    仿佛天地間的一切,都被一劍斬開。


    那柄碧青色的劍,幾乎成了他的夢魘。


    他的腦袋飛速轉著,試圖撥開那些無用的情緒,一窺眼前這個男人的念想。


    一瞬間,二人幾乎是同時躍起,手中鐵器瞬時掠出兩道弧光,“叮叮當當”的細微聲音被更大的雨聲淹沒。


    白忘塵的衣衫依舊沒有濕。


    江晚山的衣衫同樣沒濕。


    手上的劍,以極其駭人的速度,拍擊、切斷雨滴,將雨隔絕於身。


    在看不見的世界裏,白忘塵已然出手。


    在同一個世界中,江晚山也出手。


    純白的劍,沒有一絲瑕疵,宛如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


    劍尖上,一抹瘋狂的猩紅。


    江晚山的左肩滲出血跡,一道細微的傷口忽然開裂,血水崩湧。


    數以萬計的雨滴一瞬間落到江晚山的衣衫裏,可他卻並不覺得冷。


    這不是一件好事。


    這表明他的身體、他的五髒六腑、他的奇經八脈,正在被心火血枝侵蝕。


    江晚山凝氣匯聚於掌中,以掌拍開他幾次殺招,腰間踏雨隱隱響動,似遊龍不安潛於深潭,見敵手而技癢。


    閱劍知其主,江晚山正如踏雨一般,不甘寂寞。


    天下第一人,何其孤高;


    天下第一人,何其寂寥。


    白忘塵冷麵如鐵,一劍又一劍,卻毫無效用。


    明明他的攻擊淩厲無比,明明他的劍術已踏入半步的境地。


    他的劍潔白如玉、光滑如鏡,一出手,常人還沒來得及捕捉到劍光的殘影,映入眼簾的鮮血先兀自摧殘了他們的心智。


    一招又一招,一招狠辣過一招,已不拘泥於勝,隻求能穿破那雙看著虛無而又真實實在的手。


    那雙手比女人的手還要柔嫩、白皙。


    掌心的繭子有一道齊整的切口——是江晚山自己削去的,每一次長出厚繭他都會削掉。


    他必須要讓自己的手感覺到疼痛,否則就會容易躺在自以為刻苦的溫床上誌得意滿。


    這不是某種惡習,而是人的劣根性。


    人都習慣將自己偽裝得勤奮刻苦,但這並不羞恥,這是人的本性,人酷愛歌頌勤奮刻苦,好像不勤奮刻苦就不配為人,許多自幼練劍的人都會以掌心老繭為榮,吹噓自己受了多大的苦如何如何。


    苦難不是炫耀的本錢,也不值得四處說與人聽、要人交口稱頌,更不值得傳給下一代。


    苦難僅僅是苦難,疼痛僅僅是疼痛。


    重要的是疼痛能提醒你,要記得握劍,握到不再疼痛。


    錚——


    一抹青光劃過,將白劍密集的攻擊彈開。


    霎時間,天際濃雲密布,無邊的幕布向著掛於長天的孤日流滾,最終將其掩蓋。


    天地之間,漆黑一片。


    唯有那一抹青色,孤傲孑然地停留在天地間。


    仿佛將世間所有,一劍斬開。


    霎時間,風雷齊動!


    青影如風如雨、如雷如龍。


    遝遝遝——


    幾聲腳踏在地麵的聲音,隨後消失。


    白忘塵幾乎是本能地氣沉丹田運起輕功,“唰”地一聲,直衝雲天!


    獵獵狂風將他的白發、白衫、白須都吹得閃動,白劍四下搜尋著踏雨的蹤跡。


    江晚山低聲輕笑。


    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一招。


    隻要一招。


    有什麽東西淩空爆開,震得人耳朵發鳴、頭腦發昏。


    一道青光,由地及天、自下而上,與行將降下的雨滴撞在一處。


    勝負已分。


    白忘塵墮地,衣衫盡碎,胸口一道狹長深邃的血痕。


    “咳、咳咳……”白忘塵吐出幾口血,揩去嘴角的血跡,“不可能,我們的劍術根本沒有差多少……”


    “我們之間的差距不在技巧,而在思想,”江晚山捂著心口笑道,“我向來想得太多。”


    他原本求死,最終卻勝了。


    天總是不遂人願。


    “不要再來風醉樓,否則下一迴,我會殺了你。”江晚山收起劍,向遠處走去。


    “你還撐得到下一迴麽?”白忘塵問。既非關心,也不是挑釁,隻是問。


    江晚山沉默。


    他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


    一場急雨澆得爐火冒起白煙,泥爐裏燒得發白發紅的黑炭“滋——呲——”地響,直至熄滅。


    “真不巧。”她聽著窗外劈裏啪啦的雨聲,語氣慵懶。


    “是啊掌櫃的,真不巧。”賬房先生呂銀打著算盤,附和了幾句,“好在現已開春了,這點損失算不上什麽。”


    她淡淡地應了一聲,側耳聽著雨聲。她喜歡聽雨,更喜歡聽雪,尤其喜歡聽人深一腳淺一腳踩踏在雪地上走來的聲音,或者再確切一些說,她喜歡聽那個人踩著雪向她走來的聲音。


    她聽到了。


    縱使在這茫茫大雨中,她還是聽見了。


    “酒兒娘,有勞了。”他一身水漬,濕漉漉地闖進來。


    “你受傷了。”她皺起眉,將渾身水漬的他擁入懷中,新鮮的雨水混著血腥鑽入她心肺,引得她一陣酸楚。


    “有勞了。”他的身子滾燙得能嚇死人,口中還不住說著胡話。


    “晚山,不要走了。”她拒了賬房先生的好意,憑借日複一日的摸索扶他去洗漱更衣。她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像是特意說與他聽的,又有些惶恐,生怕他真的聽見。


    無論風醉樓多麽熱鬧,她總是備著一間幹淨屋子,備著他留下的幾件石青色的衣衫。


    “好。”他反將她緊擁,唇角不慎漏出幾聲癡愚憨厚的輕笑。


    好。


    好……


    ——


    李清幽翻起隨身攜帶的江湖風雲冊,翻來覆去也沒見哪裏寫著關於江晚山的趣聞異事,隻有一則他以一招“繁花滿枝”挑落數十位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劍道名宿的傳聞,而那已經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不用翻了,江晚山根本沒有成親。”柳析哭笑不得地製止他。


    “這是幾個意思?”李清幽不解地問道。


    “我以前曾隨父親來過一次大錦,在東宮時,宋筠哥哥親口答應我,待我下次來到大錦,就許我與江晚山成婚。”燕情闔眸輕言,唇角彎彎,仿佛置身於那場迴憶中,滿心歡喜。


    “宋筠?”李清幽疑惑道。


    “就是當今太子。”柳析低聲解答。


    李清幽震驚道:“這、這事他本人知道嗎?”


    “他馬上就會知道的。”燕情道。


    “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他對你並沒有那樣的感情,或者根本不記得這件事,你忽然去找他,說‘大哥我們成親吧’,他真能答應麽?”李清幽撓頭道。


    “那我就去找宋筠哥哥,讓他作證。”


    “他作證有什麽用啊!你有問過當事人的意見麽!”


    “怎麽,你是覺得我不夠好看?還是有哪一點配不上他?我不管,他一定會喜歡我的!”燕情伸出兩隻手,泄憤似地揉亂李清幽的頭發。


    “倒也不是這麽說……”李清幽徹底傻了眼,說什麽也動搖不了這位公主殿下的決心。


    一直閉口不言的柳析此時開口道:“不論是什麽結果,總要看一看才知道。”


    李清幽轉向柳析,聽著她緩緩道來。


    “有些事情不親身經曆過,永遠也不會懂。”柳析邊說邊替他把頭發絲理好,挽起個有模有樣的發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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