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影山上前招唿吳燼迴房歇息,吳燼擺了擺手,朝他望一眼,獨自上了樓。他們這樣的老江湖之間似乎有著某種看破不說破的默契,單單一個眼神,仇影山便放下了心——吳燼行走江湖多年,又是鏢師,他懂得規矩,不會大張旗鼓地到處宣揚今夜之事。


    他已非當年叱吒風雲的名劍掠影。


    太多年過去,太多事也都過了去,如今他隻是這間客棧的老掌櫃。


    宛青把掠影交還到仇影山手上,仇影山反將它掛在宛青腰間。


    “掌櫃的,這是什麽意思?”宛青問道。


    “我已沒有什麽能教你,你若是不願留在這兒,我也不會阻你。”仇影山小心地替他拂去肩頭塵埃,笑言道。


    “掌櫃的,”宛青一邊說一邊將腰間掠影解下,“你我都已是死過一迴的人,難道你還想要去過那種刀口舔血的日子麽?”


    宛青踮腳將掠影重新掛迴牆上,俯身收拾起那些破碎的桌椅板凳。


    “話說起來,公子怎忽然有興致到我這地界來了?”仇影山問道,“總不會真的是路過吧?”


    江晚山輕聲一笑,臥蠶上侵,煞是惹眼,“不瞞仇掌櫃說,我是為了找一個人,才到這兒來的。”


    “誰?”


    “她。”江晚山調動內息,通向後院的兩扇門忽地大開,門後赫然立有一人。


    那是一個麵容姣好的女人,眉眼清冷,一襲白衣,腰間纏著一柄軟劍。


    仇影山也吃了一驚,他根本沒有見過這女人,不知她是何時混入客棧內的,不過轉念一想,既是他要找的人,想必頗有些本事,悄無聲息地入這客棧來算得了什麽。


    仇影山尋了張還算完整的桌子同兩把椅子與他們二人坐下,轉身去院中找新的桌椅板凳。方圓百裏就這一家客棧,平日熱鬧得很,難免有些磕磕碰碰,實屬尋常,作為這客棧掌櫃,多備著些東西,也挺尋常。


    ——


    “你是專程來找我的?”女人輕蔑地笑了笑,“你可知道我是誰?”


    “花神會十二花神之一,水仙花神。”江晚山道。


    “說我的名字!”她的語氣頗有些不快,似乎很是抗拒這個稱號。


    “你本沒有名字,傳聞你在洛水邊被花神會眾所收養,便以洛水為名。”


    “看來你很了解我。”洛水麵露慍色道,“又是梅花要你捉我迴去的?”


    江晚山搖搖頭:“除了方才說的這些,我對你一無所知,也並非要帶你迴花神會。”


    “那你找我做什麽?”洛水聞言,語氣緩和了不少,卻仍不敢完全放下警惕,兩眼不斷地在江晚山身上掃視。


    “在下有一事相求。”江晚山道。


    “說。”


    江晚山撩起左袖,露出手臂來。隻見一條脈絡清晰的紅線順小臂直下,愈發明晰,至手腕處向旁處延展,竟如一朵鮮豔的紅花綻在腕口,延伸出的花瓣通向筋血脈絡,遊經之處,血色翻湧。


    洛水視之,難掩麵上驚詫,一把抓起他腕子,欲看得再清明些,不曾想指掌觸碰到他手腕的一刹那,一股駭人的滾燙隨之而來,洛水被燙得“嘶”一聲,連連甩手,麵露懼色地退去半步。


    “心火血枝。”洛水失聲道。


    “看來你認得它,”江晚山放下衣袖,“這麽說我找你找對了。”


    洛水搖頭,麵露憂懼,“不,不對,即便我認得這毒,我也解不了——心火血枝是幾十年前,桃花花神為了報複拋棄她的愛人研製的毒藥,我也隻見過一次,但是那種可怕情形,我記得一輩子。”


    江晚山又笑:“如此說來,這毒的確有解決的辦法,你無法解毒,並非無解。”


    “要解心火血枝,極難,也極簡單。”洛水眼神複雜地望向他,“心火血枝,以體內真氣為引,周身遊走,發作時渾身滾燙,進而毀壞五髒六腑、奇經八脈,每運功一迴,便加重一分,藥石無醫,最後髒腑衰竭暴亡,屍身化為膿水,死無全屍,可以稱得上是花神會第一至毒,至於解法……”


    “既是以真氣為引,運功便愈發加重,那解法莫非就是……”饒是江晚山見過各樣的大風大浪,也不免倒吸一口涼氣,“廢去武功,使真氣沉於丹田,便能保性命無虞。”


    “不錯,身中心火血枝,便不能再運氣發功,否則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後一次。”洛水長歎一口氣。


    江晚山卻隻是驚訝了片刻,便恢複了尋常笑顏。這男人偏生得一對丹鳳明睛,唇葉薄如蟬翼,隻淺淺一笑,都不見得他嘴角提起半點,那雙丹鳳眼頃刻彎成輪飽滿的月兒,臥蠶漫過眼下,深瞳內倒現出晶瑩神光,好似幅海生明月圖。


    洛水竟有一瞬間出神,近乎沉淪地貪他眉眼,不慎四目相對,旋即又望向別處。


    ——


    微風,白日。


    一塊湛藍雲天底下,一片鬱鬱蔥蔥林海。


    林葉經風“嘩嘩”掃動,一柄劍泠泠起舞,衣擺漫卷,微風成形,似個少女含羞,匿於衣衫下。


    忽而劍光折閃,腕口撕裂般地痛,滄浪劃出一道泠然劍光,脫手下墜,劍勢餘勁未消,竟反向自身襲來,眼瞳中倒映出劍招淩厲,殺得一個措手不及。


    靜養過幾日,此時隻覺丹田渾厚,不及多想,心中疾起浪子劍訣,不想丹田驟然空落,疼痛四起,瞬時貫透四肢百骸。


    崔玉澈頓時痛得噤聲,僅發出一聲悶哼,額前冷汗倏忽下來,強撐著淩空轉過身去,隻聽得身後“破嚓”一聲,一棵碗口粗的槐樹被貫穿,無主的劍氣狂湧,沿穿刺的縫隙開裂,自樹幹當間猛然炸開!


    崔玉澈背身靠住另一棵樹,壓塌了數根枝椏,狼狽地仰躺在枝杈上,兩腳踩了樹幹才順勢而下,隻見那棵被劍刃插穿的槐樹“劈裏啪啦”炸碎,寬厚的樹冠被劍氣衝得落到不知何處去了,樹墩子慘不忍睹,仿佛被什麽力氣驚人的野獸一掰兩處,生生折斷了。


    林瑉拍了拍他的肩,扶起他,往自家走去,語氣中頗有幾分責備:“你才堪堪恢複幾成?不可再動武了。”


    幾日前,崔玉澈指引著李清幽與柳析來到此處——林瑉的寓所。林瑉開著家醫館,算得上崔玉澈的半個知交,也並未多問,隻是教他們先在此住下,一切等養好了傷再說。


    ——


    入夜


    道旁花發。但見一醉鬼搖搖晃晃,三兩步一個趔趄,一頭栽入花叢,惹得一身花香蜜味。有婦人罵罵咧咧地走來,將跌倒在路旁的醉鬼攙走。


    春寒溫柔。


    可若是在路邊躺一夜,難免會被凍死。尤其是飲過酒的人,身體燥熱,衣物四處翻飛棄擲,往往隻剩一片底衣,更易死於春寒的溫柔鄉。


    美酒如倩麗女鬼,專門攫取貪圖一時快活的家夥的命。


    幾道黑影攜勁風掠過,驚得老樹新枝撲簌亂響。


    夜晚的靜謐將一切聲音都襯得極響。


    崔玉澈睡得不深,耳朵又靈,自是容易被一些響動弄得無眠。


    後院中栽有一小片竹林,無風驟響;瓦片輕微搖動,爾後是土牆剮蹭揚土聲——一切聲音盡數落入崔玉澈耳朵裏,令他清醒至極,冷靜地估摸著這幫不速之客的人手。


    一個、兩個、三、四、五……


    密密麻麻!


    忽地一人推門進來,手握利器,躡手躡腳地靠近崔玉澈,那人的手緩緩搭上崔玉澈肩膀,將側躺著的人翻過來,手中匕首高揚,卻見床榻上此人一雙明睛圓睜,凝視手中刀刃,微笑示人,仿佛在此特地等待他來。


    趁著來人愣神之際,崔玉澈一手擒住他腕子,雙腿一蹬,將人放倒奪了匕首,紮穿喉管,拎起人來,甩手扔在院中。


    “李清幽、林瑉!”崔玉澈卷起衣衫來,一聲清喝,將衣帶固住,顧不得身上傷,點腳飛上房簷,伸手摘下二人,將人扔在院中。那二人忽遭拉扯,摔得周身疼痛,一時直不起身來,崔玉澈上前揭下麵巾,使二人現出麵目——是兩張年輕麵龐,崔玉澈並不認得他們。


    崔玉澈行至視野最佳的林瑉房門旁,冷笑著抬眼掃視院中人影,十幾條不斷爍動的黑影,竟一一記下。


    林瑉聞言當即起身,摸索至崔玉澈身旁:“怎麽?”


    “有趁手的暗器否?”崔玉澈低聲問道,“有客來了。”


    順林瑉視線看去,窗子底下確有幾柄保養得寒光粼粼的飛刀,崔玉澈盡數摸了去,浪子訣驅使著內力遍湧全身,它所帶來的空虛和痛楚也在一刹那貫穿周身經絡。


    “還有十三人,我至多令他們現身……”崔玉澈捂住心口,試圖壓下狂動的心髒。


    “剩下的我來。”林瑉身上的每一處血液都沸騰起來。


    崔玉澈如打扇一般左右手撚開飛刀,一共七把,足夠了。


    刹那間,七把飛刀齊刷刷飛出,甚至來不及看見,房頂上七個人便倒了下來,有的被紮中了腳、有的被紮中了手、小腹、頸項。


    崔玉澈疾運輕功,從六人傷處抽出飛刀,再次齊發!


    十三人盡數現身,避無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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