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池雨所言非虛,那麽這梅園之下埋藏的,就是池家所有女眷的屍骨!


    這梅園,其實是一座女人的墓園!


    “池家十全劍法,傳男不傳女,為了延續池家絕學、維護池家世代雙生的謊言,要拿這滿園的性命來填!”池雨放聲大笑,笑聲在這園中久久迴響,“崔公子,難道你崔家不是一樣嗎?”


    “什麽?”崔玉澈一時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愣神道。


    “崔玉澈,你根本不是名劍驚秋,真正配得上名劍驚秋的人,是你的長姐——崔沅君。”池雨步步緊逼,字字誅心,“因為崔家名劍,同樣是傳男不傳女,你的長姐無論多努力,也隻是徒勞,本該屬於她的一切,如今卻隻能歸在你崔玉澈名下!”


    “你怎麽會知道這些!你究竟想幹什麽!”


    “崔公子,你不該問我想幹什麽,你該問你自己。”池雨冷笑道,“其實你與池風沒什麽兩樣,都是踩在累累屍骨上發光的鬼火,你以為自己生來便光芒萬丈,其實是腳下的屍體為你鋪出的血路。”


    “崔公子,奉勸你一句,不該插手的事,不要插手。”池雨說罷,撇下愣在原地的崔玉澈,自顧自離去。


    ——


    二人相拆數十招,竟一時不分伯仲。


    那人一襲黑衣,劍術奇詭,不是十全劍法,也非浪子劍法,亦非蒼山劍法,劍出如遊蛇,迅疾如電,若非李清幽在他破門之前便有防備,恐怕第一劍刺來時,就已經死在劍下。


    “你究竟是誰?”李清幽問,卻沒有應答。


    眼前這人仿佛毫無感情,對外界一切皆不聞不問,唯有殺死李清幽一個目的。


    李清幽拚命擋下一劍,體力已然不支,形勢極其不利,再戰下去隻有死路一條。


    錚——


    石泉劍猛然挑起那刺客的劍鋒,將其擊退幾步,李清幽迴看,來人竟是池風。


    那刺客見行跡敗露,旋即扔出幾枚石彈,石彈觸地“啪”地綻開,瞬時溢出滾滾濃煙,嗆得二人一陣咳嗽,也相繼走出屋來。


    “李少俠,你還好麽?”池風上前問道。


    “無礙,隻是那人劍法好生厲害,無論我問什麽,都不應答,不知是衝著誰來的,池風,你也要小心。”李清幽狠狠咳了幾聲,順過氣來。


    “我會的。”池風應道。


    池風告別李清幽,見池雨恰從大門步入府中,上前低聲責備道:“你動作怎這般快?遲早都要殺的,也不差這幾日,難不成你連兩天都等不了?”


    “你發什麽瘋?我以為你要下手,特意替你將崔玉澈引開,以防他壞了事。”


    池風一愣:“這麽說,那殺手不是你派去的?”


    “怎麽,還有其他人要殺他?那正好,倒是省了我們動手。”池雨道。


    “不,”池風搖頭,“要是這麽說的話,那人可不一定是衝著他來的。”


    “那就更有意思了。”池雨拋給池風一個冷笑,頭也不迴地走入府中,“我不想理這些破事,你自己瞧著辦。”


    ——


    兩日過去。


    群英宴終於是落下帷幕,二人吃飽喝足迴到池府,李清幽還在宴席上渾水摸魚,偷帶了一壺酒迴來,一進門便篩了兩杯,隻不過藏了許久,那酒早已冷了。


    崔玉澈如坐針氈,李清幽這幾日卻是好吃好喝,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


    “前兩天你差點被刺死,居然還能有這樣的好胃口,我真是服了。”崔玉澈搖著頭,似有些無可奈何。


    “我一個朋友告訴我,人不知道哪一天就會死,所以遇到好吃的東西就要放開吃、有好酒就要暢飲、有好馬就要騎出去奔馳、遇到意氣相投的朋友,就要珍惜。”李清幽笑了笑,衝他舉起酒杯,“我在山上時,隻能吃些粗茶淡飯,如今有機會吃些好的,當然要多吃。”


    崔玉澈心底一顫,似乎有什麽地方被這天真的少年觸動了一般,他也朝李清幽舉杯碰了碰,將一口冷酒飲下。


    白天見了太多的刀光劍影,李清幽的眼睛已經很疲憊。


    雖然還沒到睡覺的時候,但李清幽已經頗有些困意,不知是太過疲憊還是酒的作用。二人一壺酒飲罷,李清幽便兀自睡下。


    李清幽,蒼山李清幽。


    你天賦極高,年紀又尚輕,假以時日,必能有一番不俗的成就。


    你本不該卷入這場紛爭。


    你隻是一個慕名而來拜訪第十名劍的江湖客,你隻不過恰巧遇見了我崔玉澈,你並沒有一定要幫助我的理由。


    我一定要知道任大哥的下落、一定要知道。任大哥待我極好,我不能負他,士為知己者死,即便是龍潭虎穴,我亦要去闖一闖。而你,李清幽,我倆萍水相逢,我也同樣沒有理由要你一定幫助我,你還有大好的前程。


    正如你佩劍的名字一般,弋鰩,它是海物,無法梏於河溪江流。


    弋鰩,終有一日歸海。


    崔玉澈再望他一眼,依舊是麵如冠玉,渾是少年意氣的一張臉。崔玉澈滿懷歉意地擱筆,起身。


    ——


    梅園。


    池風將滄浪擲出,崔玉澈穩穩接在手中,抽劍出鞘。


    果然不錯,是那柄獨屬於任天階的,名劍滄浪。


    “可以開始了嗎,崔公子?”池風道,“我等這一招,已等很久了。”


    崔玉澈將滄浪猛地揮空一劃,隻聽得一聲有如狂潮般的劍嘯劃破長天,響徹寂夜。


    名劍滄浪,在天底下第二了解它的人手中,重現輝光。


    一劍!


    劍在何處?


    池風看不見,沒有人看得見。


    能看見的隻有劍光一折,比武圓台瞬時一分為二,一塊轟然飛起,碾過一路香草紅花,嵌入梅園最深處的幽徑中,另一塊飛出數丈開外,破園而出,瞬時崩碎,碎石四散滿天揚起。


    再一折,梅園中亭台數座,皆被一記劍光斜向斬開,亭翼飛簷、頂蓋梁柱,盡數落地,激起滿地塵土。


    又一折,但聞一聲爆響,園中湖麵忽而掀起一陣數丈之高的水浪,勢同怒潮,竟須臾之間崩散開來,數丈高的水牆轟然倒塌,猶如天降甘霖,一時周身水落,無從遁走。


    “你要的最後一招,浪子三折。”崔玉澈麵無表情地說道,“告訴我,任天階人在何處。”


    “不急。”池風詭秘一笑,“你很快就會見到他。”


    “你這是什麽意思!”崔玉澈迴味過來,卻為時已晚。


    池雨已在身後將他身上幾道大穴一一點上,令他動彈不得,有口也不能言。


    “可以走了吧?”池雨上前一步道。


    池風朝他點了點頭。


    一柄劍從池雨身後穿心而過。


    他認得這柄劍——是池風的石泉。可是池風就在他跟前站著,看著他的身體被鋒利的石泉貫穿,無動於衷。


    “爹?你……”


    “你是不是入戲太深了?我不是你爹,你也不是我兒子。”池枯海腳踩池雨的脊背,將石泉劍抽出,“若不是你妄想帶風兒離開池家,我本還可以留你幾年好活。”


    血從胸腔不緊不慢地流失,劇烈的痛楚使他的身體不自禁地抽搐,他死盯著池風的眼睛,嘴角的血無法抑止地淌出來。


    “有勞父親了。”池風接過石泉,上前踩住他的頭顱,“我原想親手結果你,可惜你太了解我,就像我了解自己一樣,若是我出手,你一定會有所察覺。”


    “算了吧,池雨。”池風將石泉斜插入他脖頸,挑斷他的咽喉,最後轉動了幾下劍柄。


    池風頰邊無聲地滾下一滴淚。


    算了吧,池雨,我們鬥不過父親的;算了吧,池雨,我們就這樣生活下去,不是也很好嗎?何必再有多餘的想法呢;算了吧,池雨,自由隻是個華而不實的夢境,苟且而謹慎地活著,才是我們的宿命。


    一切飛快地向黑暗沉沒下去。


    ——


    荷珠原本把劍藏在背後,她看見李清幽熟睡得活像死了,又把劍取了出來。


    早知不用如此費勁吧啦地藏劍了。


    她原本就是個殺手,這活交給她幹再適合不過。她幾年前受雇來殺池風,不想反被池風擒住,她本來是要死的,池風卻留了她一命,於是她帶著池風給的劍迴去把雇主殺了,留在池家做了丫鬟。


    池風讓她今夜來殺這個叫李清幽的人。


    池風叫她做的事,她就會做。哪怕池風叫她去死,她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池風一般不會叫她去死,隻會在某個晚上叫她到他的房間去,但是他也並不對她做些什麽,隻是躺著,荷珠就在他身旁躺著。


    也許比起程婉,池風與荷珠一起睡覺的時候更多。


    她心裏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事情,持劍逼近李清幽身側。


    倒有些可惜,是個模樣不錯的男人。


    她揮劍,卻聽到“鐺”的一聲。


    若李清幽的脖頸不是鐵做的,那麽應該是有人替他擋下了這一劍。


    不是他自己,也不是崔玉澈。


    還能是誰?


    荷珠抬頭,隻見一個女人在身前。這個女人端的一副好皮相,身著一襲縹色衣裙,手中握著一柄劍,身上還散發著一股似有若無的清香,好似某一種花的香味。


    是山茶。


    荷珠有些惱了,舉劍便刺,可是那女人身法奇絕,一連四五招,連她衣服都沒碰著。


    “你是什麽人?要來阻我!”荷珠氣急敗壞道。


    “他的師姐。”女人朝李清幽一指,古井無波的眸中沒透露出任何情緒,淡漠得可怕。


    “我管你是他師姐還是師哥!”荷珠不死心地支起身來,挽起劍花殺將過去,不料卻被女人信手一劍淩空打翻,身子橫著撞破房門,跌坐在門外,一口血自喉間上湧,“哇”地一聲嘔出。


    李清幽被這巨大的響動驚醒,抬眼一看,恍然如夢:“師姐?”


    李清幽看見柳析又驚又喜,爬起來見崔玉澈不在,一時又眉關緊鎖,忽瞥見崔玉澈留下的信件,一把抓起,飛快地掃了幾眼:“不好!”


    ——


    夜


    一座缺瓦漏風的破廟內,一個蓬頭垢麵的男人跪在黑袍人麵前,聲淚俱下地說著什麽。


    男人雙膝跪地,磕頭如舂臼搗米,額前須臾便流下血來。


    眉間黏膩濃稠的一道紅,像極一點洇開的朱砂痣,那朱砂痣很快又下墜,吊在眼皮上麵,引得男人一眨眼,落在眼窩,與哭幹的淚痕軌跡相織,順著臉頰淌下。


    猶如一滴血淚。


    黑袍人頭蓋兜帽,火堆的光照不到兜帽內的臉麵,隻見幾縷青絲在外,直垂到腰際。


    “武閬彥,武員外。”黑袍人的言語並無甚波動,可聞之卻入冰雪入耳,陰冷逼人,仿佛武閬彥三個字對他來說隻不過意味著一條蛆蟲,隨手可殺之。


    “是。”男人手腳冰涼,渾身發抖,但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他終於可以報仇,終於能夠告慰玉簪的在天之靈,“我可以為你畫一幅他的畫像,以供辨認。”


    溫玉簪是他的愛人,也是滄城唯一一個中舉的秀才。


    她死了,隻因她是個女人。


    “不必,他還算出名。”黑袍人的聲音極嘶啞,讓人分不清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不過,你的老母死了、家被燒了,你的積蓄和那幾畝地叫武閬彥收了去,你該用什麽付酬金?”


    男人愣住了。


    他竟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他身上已經一文錢都沒有了,他自己餓了四天,喝雨水喝了三天,見到黑袍人時已是第五天,他身上臉上沾著各種各樣的汙垢,發絲絞纏,身上衣物也爛得不成樣子。


    他還有一身的傷。


    被武家下人打的傷。


    “我……我沒有什麽可給你的。”男人忽然悲愴地說道,“我隻有這一條命,我願一命換一命!”


    說罷,他竟起身一頭朝梁柱撞去,“咚”地一聲,血流如注。


    男人昏昏沉沉地支起身子,後退幾步,咬牙向柱子衝去。


    瞬時,一道勁風掠過,男人頭頂似被什麽東西阻住,一時動彈不得,竟好似被抵在一堵無形的牆麵前。男人用盡渾身最後一點力氣,奮力朝前衝,卻一頭栽倒在地。


    黑袍人不知何時已至身前,一手抵在他頭上,讓他不至於撞死自己。


    “我沒答應讓你一命換一命,你死了也是白死。”


    “你要我怎樣……我做什麽都可以,隻要你能替玉簪報仇……你要我怎麽樣都可以……”男人趴在地上虛弱地說道。


    黑袍人沉默了一陣。


    冷月無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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