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京


    淮竹小築


    “公子,請。”宋竹君遣左右門童緩緩啟開大門,畢恭畢敬地道。


    一抹石青色,不緊不慢地踏入園中,細嗅初綻春花的襲人溫香,石青衫色穿行於滿園青竹間,交替映在侍弄花草的侍女眼瞳中,羞怯頷首。


    “公子,那屍體……怎麽辦?”宋竹君跟在身後,低聲問道。


    江晚山搖了搖頭,把宋竹君拉到身邊並行,“已經沒了。”


    宋竹君大吃一驚:“在眼皮底下也能沒了?”


    “那屍體中有一種奇毒,能令人的身子短短數刻間化為一灘膿血,再有兩個時辰,連骨頭也變成飛灰。”江晚山低聲道,“之前那些殺手,估計身上也有這樣的毒,便於事情敗露之後,掩蓋身份。”


    “簡直聞所未聞……”宋竹君咋舌道,“不惜挫骨揚灰,也要達成目的麽。”


    江晚山沉吟片刻道:“依我看,這些人應該並不知道自己身上被種下了這等奇毒,若我是幕後指使者,一定不會告訴他們,這樣反而徒增變數。”


    宋竹君忽然笑起來,“公子,看來您心中已有答案了。”


    “我算知道,宋筠為何執意留你在身邊做內侍了,你這察言觀色的本事,倒可稱一絕。”江晚山無奈地笑笑。


    “公子您過譽了。”宋竹君道。


    “我倒希望這答案是錯的。”


    “此話怎講?”宋竹君不解道。


    “若真不幸被我言中,恐怕整個大錦都將迎來百年之未有的變局,江湖上也會掀起一番腥風血雨,三年前的二十名劍案,隻不過是這當中的第一步棋。”江晚山眉關緊鎖,字字句句無不駭人聽聞。


    宋竹君聽得心驚肉跳,雖不明所以,但他深知,江晚山絕不會杞人憂天,也絕不會毫無根據地胡說八道,他認為江晚山的言論駭人,不過是因為他還沒能窺見這浮浪下瘋狂湧動的陣陣詭波、滾滾暗潮。


    “若是真的發生這樣的事,公子可有對策?”宋竹君並不追問,那也的確不是隻言片語能夠解釋得清的事,他隻問最關鍵的部分,亦是他最關心的部分。


    “有倒是,不過需要你家主人的配合。”江晚山徐徐展顏而笑,“快去叫他吧。”


    宋竹君聞言亦笑,小跑至書齋門前,抬手輕叩,“殿下,江公子求見。”


    一陣風掠過,滿園青竹“沙沙”亂響。


    “太子殿下?”


    仍舊無人應答。


    門環忽如疾風驟雨般頻叩門板。宋竹君忙朝江晚山使了個眼色,江晚山心領神會,閃身進去書齋中,徐徐掩上門。


    門童迎客入來,反遭來人推搡,一不留神跌坐在地,敢怒不敢言。隻見那來者一身大紅官袍,須發青黑,頗有威儀,一擺手,身後一隊全副武裝的官兵魚貫而入,當即分立左右,將他護在當間。


    “嚴大人,太子今日不在園中,請改日再來罷。”宋竹君上前一步,垂頭施禮道。


    是他。


    嚴孝韓!


    江晚山心中一動。


    這嚴孝韓乃嚴貴妃之兄,對宋筠這個太子頗有微詞,明麵上因身份之嫌不便多言,暗地裏三番五次與宋筠作對,宋筠不大在意這些爭權奪利之事,也懶得同他計較,宋竹君卻是樁樁件件記在心裏,平日太子將雜事交與宋竹君打理,他可沒少給嚴府的下人添堵。


    果不其然,嚴孝韓見來人是宋竹君,一聲冷笑自鼻孔間嗤出,抬手就是一耳光。


    啪!


    宋竹君跌坐在地,一邊臉已經腫起老高,嘴角已滲出點點血跡。


    “一個下人,也敢同本官隨意搭話?太子閑莊的下人都如此盛氣淩人,若是東宮的下人,還不得騎到本官頭上?”嚴孝韓從袖袋中抽出手帕,裝模作樣地擦了擦手掌,惡人先告狀,直接將宋竹君定性,“太子殿下,此處是您的寓所,還是您先請吧,微臣體弱多病,怕是受不得這般衝撞。”


    “以我觀之,嚴大人這一巴掌孔武有力、中氣十足,哪裏像體弱多病的樣子?”嚴孝韓身後傳來一陣清朗之聲。


    宋筠一襲碧青常服,體態清臒,然眼瞳中神光熠熠,氣勢絲毫不輸嚴孝韓。


    “梅君、蘭君,”宋筠喚左右兩個幾乎被嚇呆的侍女將宋竹君扶起來,“送到偏房,尋些藥與他。”


    嚴孝韓冷笑,愈發蹬鼻子上臉:“太子殿下對自家的狗都如此寬宥照顧,真是一副菩薩心腸。”


    宋筠反唇相譏:“怎麽?嚴大人莫不是羨慕了,也想到我東宮來當狗?”


    嚴孝韓登時漲紅了臉,一口氣淤在胸中,又不敢發作,“太子殿下,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宋筠上前一步,直接將嚴孝韓逼退,腳跟撞在門檻上,險些摔倒,“我倒想問問嚴大人你,當著我的麵,打我的人,你又是什麽意思?”


    嚴孝韓冷汗瞬時出了一背,難以自禁地伸腳往後踏出門檻,“這……這……”


    “你還有沒有把我這個太子放在眼裏?有沒有把皇帝放在眼裏?你這頂戴花翎,連帶著項上人頭,都想一並摘了去!?”宋筠步步緊逼,一掌拍落嚴孝韓的官帽。


    左右官兵被宋筠這陣仗嚇得不輕,這才想起來保護嚴大人的命令,便上前來阻,不料宋筠轉而環視一周,麵向官兵站定,怒斥道:“誰敢近前!都不想活了?”


    一眾官兵聞言,慌忙跪拜,具言無意冒犯,請太子恕罪。


    宋筠看也不屑看一眼,自兩列官兵當間走出,“護送嚴大人迴府。”


    一眾官兵慌忙起身,道了謝,與嚴孝韓灰溜溜地走了。


    宋筠踱入書齋,見一眉目俊逸的男人端坐書桌側旁,正對著自己展顏而笑。


    “就知道是你,我算著日子呢。”宋筠笑道。


    “太子殿下之邀約,我江晚山豈敢不赴。”江晚山起身迎他坐下。


    “長話短說,我有麻煩了,可能得暫離京師一趟。”宋筠開門見山地說道,“你來得湊巧,我還有三天時間收拾行囊,這些侍兒我一個都帶不了,不過竹君我是一定會帶在身邊的;那邊我已替你疏通關節,秋後新大理寺卿一上任,會立即重審二十名劍案,屆時你的海捕文書就會撤銷,不過我們的敵人也清楚這一點,在海捕文書撤銷之前,追殺你的人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強,你要萬分小心……”


    “等等,你要去哪裏?”江晚山品出這話中的異樣來,當即打斷宋筠的話,“究竟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宋筠緘口不言,隻是微笑。


    “你若是真把我當朋友,就該同我說實話!”江晚山站起身來,凝視著宋筠的雙眼。


    “近年北境七大部族頻頻寇邊,北地各關士氣低迷,皇帝下令,由太子親自帶兵前往漠關,馳援邊事,太子稽留督戰,以壯士氣。”宋竹君忽然闖入來,接過宋筠的話,“太子殿下,我沒有說錯吧?”


    宋筠深深地歎了口氣:“不錯。”


    “早在半個月前,我就在嚴府下人的口中聽說了些消息——什麽消息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消息出自嚴府!太子殿下,這廝狼子野心,分明是要奪權!”宋竹君義憤填膺道。


    “如若不去,那就是公然抗旨。”宋筠平靜地說出最殘酷的事實,“不論他要做什麽,這一趟漠關我已是非走不可——晚山,保重。”


    江晚山一雙丹鳳明睛睜得渾圓,瞳仁隱隱顫動著,“什麽時候迴京?”


    宋筠搖頭。


    宋竹君亦搖頭。


    ——


    “君問歸期未……”一句還未吟罷,樓下不知怎地熱鬧起來,打斷李清幽難得的雅興。


    他推窗俯身看去。


    是紅事。


    看那新郎官,信是劍眉星目、一表人才,一身丹朱添金婚裳,腰掛一把青籬鐵樹柄、鯊皮魚紋鞘的九星寶劍,九粒金銀纏絲鈕中皆嵌清明血玉,身騎空群馬場獨有的黃沙追雲,配金鞍玉轡,纏紅羅,行在最前。


    後有一頂八抬大轎,轎夫皆帶劍,白玉雲頭、牛皮劍鞘,上嵌各色九粒圓玉。再後頭就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扛著各式各樣的禮品的隊伍,猶一條紅龍蜿蜒過街。


    路人或拱手道賀,或俯身拾紅。


    幾串炮仗炸開,雪泥飛濺,未等硝火味道散去,緊接著又是幾波鞭炮細密響亮的爆炸聲,隨那一隊大紅響徹街頭巷尾。街邊青煙如團,縈繞好一陣才散去。


    這架勢,非富即貴。


    王應到了金陵,恰似禽鳥入了樊籠,被囚於府中已有五日。他似乎早料到會是這種情況,迴來的第一日便往李清幽懷中塞了大把大把的銀票,局促地道了別,便再次一頭紮進府中。第三日王應派人給送了信來,信中說他被父親安排進了去漠關的行伍中,三日後便啟程,待他立下軍功當了大官,就徹底自由了,再也沒有人能夠束縛他了。


    李清幽偷偷爬上過王應家那幾堵老高的圍牆,看見院中有幾排擦得鋥亮的兵器架子,還有幾副甲胄在院中晾曬,想來也是個將門世家,王應的父親想要王應子承父業,實屬正常。


    唉。


    李清幽長歎一口氣,又往口中咕咚咕咚灌入幾口酒。


    他在這家客棧住了五日。據說這裏是整個金陵最好的酒樓,應有盡有。


    卻沒有一個能同他一起喝酒的人。


    “你這劍……”李清幽身後忽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他本能地轉身,手按劍柄,警覺地望著來人。


    但見來人眉清目秀,一襲白衣,銀絲斜走在左側,繡出個不知什麽奇獸的圖案,其騰雲駕霧,姿態若人,栩栩如生,腰間一側掛一枚月牙白玉,另一側掛著一柄珠光寶氣的長劍。


    “在下玉澈,碧玉清澈之玉澈,”那人拱手施禮道,“方才見足下腰間寶劍奇異,一時情難自禁,還望足下海涵。”


    “無礙無礙。”李清幽擺了擺手,難得有人搭話,便順著他的話說道,“看來玉澈公子對劍頗有研究,難道也是習武之人?”


    “在下不過略懂一二,都是些不入流的功夫,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玉澈道,“不過有一點你說得很對——我的確對劍很有研究。”


    李清幽聞言來了興趣,當即解下腰間弋鰩,交與玉澈道:“玉澈公子不妨指教一二?”


    玉澈麵露喜色,當即接過劍,手托劍鞘,另一手兩根指頭在劍鞘上遊走,將鞘麵撫過一遭,登時臉色一變。


    “玉澈公子,你沒事吧?”李清幽見他臉色異樣,便問道。


    玉澈示意他噤聲,旋即掣出劍來,往鞘內看了看,又仔細端詳起劍身。


    “沒錯,絕對錯不了!”玉澈忽然興奮地大喊,把李清幽嚇得一激靈。


    玉澈忽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去,兩眼掃視著街邊,忽而目光定住,李清幽隨他目視看去,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算命小攤,一個瞎子支著小幡,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的。


    李清幽正欲開口問,不想玉澈竟帶著劍縱身徑直跳下,往那算命瞎子奔去,李清幽大驚失色,生怕他抱著自己的劍跑了,無奈也跟著他翻身下去,幾乎連滾帶爬地跑到那攤子前。


    玉澈挽了個劍花,割破指頭,拈了攤前擺的一張符紙,將血一沾,遞給李清幽:“你看。”


    那符紙竟由黃變綠,最後變得如墨一般黑。


    “這……這是怎麽一迴事?”


    “此處人多耳雜,還是迴去說話。”玉澈不由分說抓著他往迴跑。


    李清幽忙叫苦不迭,心說不是你小子帶著我跳下來的麽。


    迴到樓中,玉澈把劍收入鞘中,把染血的符紙拍在桌上,神情嚴肅:“我接下來問你的問題,你必須實話實說,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明白嗎?”


    “這……我倆萍水相逢,我也沒有必要騙你吧?”李清幽不解道。


    “那最好。”玉澈說道,“我問你,這劍是別人給你的,還是你自己打造的?”


    “是我師父送給我的。”李清幽如實相告。


    “你師父?”玉澈麵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再次確認道。


    “不錯。”李清幽道。


    “你師父要害死你!”玉澈猛拍桌子,“這是一柄魔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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