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小村,但見茅舍儼然。李清幽走了半日,正是又累又餓之際,快步走近,卻見家家門戶緊閉,方才燃著的星點微光亦已悉數爍滅。


    怪哉。


    李清幽抬頭望天,天色已暗下來,適才嫋嫋炊煙卻沒那麽容易散去,淡淡的一片灰染在天際,似有若無地彌蒙著。


    吱呀——


    不遠處傳來一聲老舊的木門響動,李清幽循聲望去,隻見個老者顫顫巍巍試圖把門掩上,李清幽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一手掰住門縫,近乎乞求道:“老先生,這春寒襲人,不知可否借宿一宿?”


    “你走吧、走吧……我們已沒有口糧給你了……”不想這老者語氣竟比他還要可憐,甚至於爬滿皺紋的眼角都冒出星點淚花。


    “老先生你看,我有銀子,絕不會白吃白住的。”李清幽從盤纏裏掏出一角銀子,在老者麵前晃了晃。


    “你……你是什麽人?”老者聞言有些訝異,努力睜大了眼睛打量著他。


    李清幽心中有些顧慮,不與具言,隻扯了扯腰間那柄鐵水封死的劍暗示道:“老先生,我是山上來的。”


    “山?那一座山?你是哪一個大寨下的?”老者慌了神,當即開了門,朝李清幽連連告饒道,“老朽……老朽有眼不識泰山,家中貧寒,這位爺你看上什麽便拿吧……”


    李清幽頓時哭笑不得,矮身扶住老人,低聲道:“老先生,我是蒼山弟子,不是什麽強盜。”


    忽然,屋內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李清幽透過門縫望去,見一人自灶旁秸堆鑽出身來,撥著桌上燈芯,視之竟是個少女。


    那少女滿眼驚喜地望過來:“少俠!你是蒼山來的少俠?”


    老人顫巍巍揮起拐杖,作勢要打女孩,卻是沒一下實實在在落到她身上的,“真個該打的,不是叫你好生藏著麽!”


    “阿爺,他真是蒼山下來的少俠,咱們哪還用得著怕那些土匪呀!”少女喜上眉梢,親昵地摟著老人,將李清幽迎進門來。


    屋內不大,隨意掃一眼便能將屋內陳設盡收眼底,桌椅床鋪陳舊而不殘,當間置一火盆,燒得發白透紅的炭唿吸一般忽亮忽暗,陣陣暖意隨之撲麵而來。


    李清幽一整日未曾進食,少女便自告奮勇弄了些粗食煮熟,趁灶上餘溫未消,又燙了幾兩薄酒盛上,李清幽餓得兩眼發昏,也顧不得什麽禮節,將桌上酒食盡數狼吞虎咽席卷了下肚。


    與二人一番交談得知,此地處遮瀾山中,名為餘家村,老人名餘九,善釀,村中人稱餘老九,這少女是餘老九的孫女,名喚餘姝,餘姝父母皆為獵戶,身手過人,卻在餘姝年紀尚幼時便雙雙葬身野獸之口,隻留得祖孫二人相依為命。


    “嗬,說是野獸傷人,我爹娘在這山上打獵打了一輩子,豈能被野獸重傷致死!”餘姝一麵收拾碗筷一麵恨恨道。


    “這娃子,你少說兩句。”餘老九呷一口老酒,朝餘姝不斷擺手,示意她莫要多嘴。


    話說到這,饒是李清幽再愚笨,也該懂得其中緣由。


    “餘老,你實話實說,”李清幽壓低了聲,盡量不讓餘姝聽見,“餘姝的爹娘,是不是被山上的人害死的?”


    餘老九聞言先是一愣,旋即長歎了一口氣:“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們爺孫兩個,哪裏敢同遮雲寨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叫板呢?那幫天殺的隔三差五就來洗劫一遭,原先餘家村周圍還有幾個村子,近些年都被吃絕了,死的死逃的逃,如今隻剩了我們村,能活著就不錯了……”


    ——


    追問之下,李清幽才從餘老九口中得知,遮瀾山上有一大寨,名為遮雲寨,是周圍幾座山頭的大強盜聚集之所,寨主有個諢名叫遮雲龍,座下強盜數百人,幾乎都是十惡不赦的亡命徒,占山為王,靠打家劫舍為生,周邊幾座山的村鎮幾乎都被洗劫過,也並非沒有人反抗過,隻是力量太過微薄,反抗不成,反而遭到更加瘋狂的報複,遮雲龍當天便召集人馬,將那個村子所有人屠殺殆盡,整個村子也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


    “有這種事?官府不管麽?”李清幽聞言不免揪心,一股無名火瞬時湧上來。


    “嗐,官府要是有用,姝兒爹娘也不至於死了好幾年連個屍首都要不迴來。”餘老九不住眨眼,渾濁的瞳仁最終還是流下淚來,“那幫天殺的捕快,還處處幫著遮雲寨的強盜,簡直比自家兄弟還親!唉……我都這年紀了,本來也沒剩下幾年,可姝兒呢?她的年歲還長著,總不能一輩子過著這種豬狗不如的日子吧!我的姝兒、我的姝兒該怎麽辦呢?”


    正言語間,屋外一陣嘈雜。


    餘姝使帕子擦了擦手,正要去開門看看,李清幽起身攔住,抬手放在唇間,示意二人噤聲,旋即覆耳貼在門板上。


    隻聽得門外一連串婦人嗚咽聲、嬰孩哭鬧聲、哀求聲、叫罵聲,一聲淒厲過一聲。


    腳步聲。


    那腳步愈發逼近,伴隨著白鐵出鞘時與刀鞘內壁摩擦的聲音。


    ——


    屋外。


    幾人擎著火把,另幾人持刀而立,頭上皆包玄巾,將一條麵上遍布疤痕的黝黑漢子護在當間,那疤麵黑漢戴一頂夾棉的鬥笠,身著粗布短衫,胸口大敞著,一雙吊梢眼四處巡視,身子卻紋絲不動,在寒風中立著,仿佛不知冷一般。


    頭上戴烏巾的十幾個嘍囉挨家挨戶破門,將人拖出來,一頭紮進屋裏搜刮財物和糧食。


    “老子就說聞著有酒味兒,怎麽可能……”一個黑頭巾罵罵咧咧地推門。


    下一秒,他整個人就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渾身上下隻剩了哼哼的力氣。


    疤臉黑漢瞳仁一定,鎖死在那個飛出去的嘍囉身上,很快,他的目光又落到那間屋子上。


    那屋子裏走出來一個人。


    那人身著一襲染了不少風霜汙濁的白衫,穿銀絲衣帶環身,下掛一柄樣式奇詭的長劍。抬眼望去,但見此人長發高懸,幾縷玄烏鬢絲微垂著,隨風微擺,步步相近,眉目逐漸清明,見他麵如冠玉,劍眉底下一對傲氣十足的眼,鋒銳目光隨忿然神色直刺入疤臉黑漢眼眸當間。


    “做掉他。”黑漢緩緩開口。


    刹那間,身旁五個膀大腰圓的持刀烏頭巾離弦箭一般飛身前去,齊齊出刀,寒光頻閃,風聲重如鐵。


    好慢的刀。


    李清幽冷笑。眼中幾把刀的軌跡,清晰可見。


    十幾年的苦練,豈是幾個半路出家的強盜比得上的。


    丹田驟暖,真氣一瞬間貫通全身,“啪啪啪”一連三腳,將三人淩空踢翻,手中刀還沒落地,李清幽已將剩餘兩人的小臂夾在腋下,稍一施力,那兩人便繳了械,五把刀一並“丁零當啷”落在地上。


    見幾個人都吃了癟,餘下的黑頭巾也放下手頭活計,全聚集起來,足有二三十人,亮出二三十把明晃晃的刀,將李清幽團團圍住。


    亂刀落下,交在一處,李清幽一矮身,解了劍握在手中,身形如弓,一拳當胸轟退其中一人,那人失了平衡,不由自主往後仰去,李清幽把劍送前,那人本能地抓住兩端,於是被借力往外頂,身後人也失去平衡,一並後仰,最終摔得人仰馬翻,瞬時辟開一條道。


    見他突出重圍來,這幫烏合之眾未戰兀自先亂了陣腳,爭先恐後地上前舉刀亂砍,李清幽遊刃有餘,遊走在人群中,以劍鞘悉數拆招,不多時便將一眾人手中武器全部卸下。


    一人忽暴起,兩臂大張,試圖攔腰箍住李清幽,不想李清幽將身一閃,反拽住那人腳踝,將他拗得淩空一翻,當即跌了個仰麵朝天。餘下的人竟不約而同地效仿這惡狗撲食,一撥人驀地一擁而上,撲空之後緊接著幾人再次撲來,愈發難以躲閃。


    李清幽見狀亦不再留手,心中默起劍訣,那柄未脫鞘的廢劍竟如尋常劍一般起勢,劍氣凜凜,爆發出陣陣不可思議的鳴嘯,隨意揮出幾下,便震得眾人連連後退。


    疤臉黑漢一驚,麵露異樣,喚左右掣出刀來,兩手接過,各握一柄,喝退一眾嘍囉,踏空幾步飛身撲向李清幽,雙刀狠狠照頭劈將下來,李清幽忙將劍打橫截下雙刀,兩股真氣急劇消磨,空氣中發出極其尖銳的爆鳴。


    片刻,忽聽得一聲炸響,李清幽後退幾步,唇角溢出點滴血漬。


    那疤臉黑漢也不好過,幾近貼地滑行出去,兩膝幾乎磨穿,將兩把刀插在地上才勉強支住身子。


    “你……你是誰?”疤臉黑漢早已沒了先前的銳氣,喘著粗氣問道。


    “蒼山,李清幽。”李清幽撣了撣身上塵泥,站起身來。


    “為何要同我遮雲寨作對?”


    “我倒還想問問你,為何遮雲寨要燒殺搶掠、官賊勾結魚肉鄉裏?為何一群有手有腳的大男子,要來欺些老弱婦孺,教他們過不上一天安生日子!”李清幽手握廢劍,直指疤臉黑漢,怒吼道,“你問我為何要與遮雲寨作對?我告訴你,我為公理、為道義!為了讓你這種畜生再也不能欺負平頭百姓!”


    李清幽說罷,疾步閃身至黑漢身前,淩空飛起一腳,重重甩在他的疤臉上,將他踢得喉中一腔鮮血撒出,死魚一般癱倒在地。


    “滾!一輩子不準再踏足餘家村半步,否則我會親手把你的腦袋一切兩半!”李清幽揪起黑漢衣襟,迫使他與自己對視,用平生最為狠厲的語氣威脅道。


    黑漢點頭如搗蒜,滿口鮮血,不住念叨著“少俠饒命”,連滾帶爬領著眾匪往村外逃去。


    ——


    村民們陸陸續續迴了屋,收拾停當,又紛紛趕來餘老九家中向李清幽道謝,各式各樣的謝禮堆了滿桌:一片不知何處撕下的宣紙、一個紅薯、一小碗百家米、幾紮野菜、秸稈編的草蜢子……李清幽大多用不上,全留給了餘老九祖孫二人。


    “唉……”餘老九不住長歎。


    “阿爺,少俠把他們全趕跑了,難道不是好事?歎氣做什麽呀?”餘姝搖晃著餘老九的胳臂,眼中滿是對李清幽的崇敬。


    李清幽躲閃著不敢望向她,生怕一個錯誤的眼神


    “後生,你本事了得,替我們趕跑了那群瘟神,可你也就此得罪了遮雲寨,他們不會放過你的。”餘老九愁眉不展,“那遮雲寨寨主更是武功了得,隻怕……”


    “您且寬心,我不久留,明日天一亮便走。”李清幽心知自己幾斤幾兩,這幾個雜魚水貨倒還能勉強應付,倘若今夜再多幾個人,亦或來個武功稍強的角色,恐怕是無法全身而退。


    餘姝聞言把嘴一撅,登時不高興了:“阿爺,李少俠對我們恩重如山,你怎話裏話外趕著人家走呢!”


    “不不不,你阿爺沒有那個意思,”李清幽慌忙解釋道,“況且我原本也隻是打算借宿一宿而已。”


    餘姝扭頭覆被臥榻,不與言語。


    沉默半晌。


    餘老九忽然低聲開口:“少俠,老朽我有個不情之請……”


    “但說無妨。”李清幽道。


    餘老九並未開口,而是拉著李清幽來到屋外,仍是閉口不言,好一陣沉默。


    時間仿佛被冷冽的寒氣拉得極長,於一唿一吸間緩慢地流逝,被口鼻中唿出的溫熱氣息包裹,如塵埃一般散去。


    “李少俠,你是一個好人。”餘老九布滿褶皺的脖頸來迴滾動了幾下。


    “請你帶姝兒走吧。”


    “老先生,這、這玩笑可開不得!”李清幽腦袋霎時一片空白。他打死也想不到這餘老頭竟會提出這種無理要求來,一時之間慌了神,連連擺手,“不行的、這可不行……”


    “李少俠,你聽我說,我沒有多少日子了,要是不為姝兒尋個好人家,按她這性子,日後免不了要遭人欺負。”餘老九鄭重其事地說道,“李少俠你一表人才,又會武功,我這小孫女脾氣雖然壞了些,但是心腸不壞,還吃得苦,洗衣燒飯樣樣都能做,就是留在身邊當個侍兒也好……”


    “您可想過,姝兒她願意離開自己的爺爺,隨我一個素昧平生的江湖客四處漂泊嗎?”李清幽深揖道。


    “老朽我年少時也讀過幾天書,曉得‘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四處漂泊,總比留在這鬼地方好吧?留在這兒,日後隻有被遮瀾山上那些土匪……老朽實在是不願姝兒受這等非人的痛苦,少俠你就幫人幫到底吧!”餘老九說著便要下跪,李清幽連忙上前攙住他。


    李清幽長歎一聲,思索了片刻道:“我答應你,不過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我不能將餘姝留在身邊,不過我可以替餘姝尋個好去處;第二,除非她自己同意跟我走,否則我是不會帶她走的。”


    餘老九佝僂著身子站定,兩手覆在李清幽手上,眼中已是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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