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之下,積雪漸消,清冽雪水浸潤新泥,隱隱有了些新綠。


    入山門前的大道上人聲鼎沸,熱鬧得緊,不單有蒼山弟子,還有山腳下周遭城鎮村落的男女老少,頂著初春濕滑的霜道來此觀瞻三年一度的蒼山大試,自山門前起大排長龍,一眼望不到頭。有甚者還支起小攤,賣些自家做的雜食,摩肩接踵,熙攘如市,儼然成了個節日。


    那些還不到年紀的孩子望著山門前一簇簇雪白,發出“哇哇”的驚歎,年長者遠眺,眼中渾濁,早已看不太真切,隻依稀捕捉到雪白衣衫的輪廓,瞳仁明滅,鮮有言語。


    少年人總是惹人豔羨。


    珍貴的從來不是少年,而是少年時那些已不可追的遺憾。


    口口聲聲想要迴到少年時代的人,絕大多數隻不過想借著今時今日的閱曆去彌補當時留下的遺憾,糾正犯下的錯誤而已。


    若是時光倒轉僅僅隻是時光倒轉,那少年也僅僅隻是少年。


    少年人是不會珍惜少年時的。


    眾弟子浩浩蕩蕩聚集在山門前,兩條十人合抱的石柱分立山門兩側,上頭鐫刻的紋飾早被歲月侵蝕得不成樣子,間中幾百人,皆服雪白衣衫,後有幾十人持劍而立,將與試者同百姓隔開。


    李清幽站在人群中,忽覺一人拍他肩膀,還未等他迴頭,那令人生厭的聲音便鑽入耳朵。


    “李清幽,怎麽心不在焉的,難不成是在迴想昨夜的事?”此人名喚高鷹飛,渤海高氏,前朝三鎮節度使高千裏六世孫,家世顯赫,他也根本不是拜師學藝,而是他父親與掌門相熟,托在蒼山有個照應罷了。


    高鷹飛平日便與他不對付,此話一出必然是意有所指,隻不過他還不明白這話裏的究竟是什麽話。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李清幽冷笑,拍開他的手。


    “昨夜我看見柳師姐在你房門外……難道你不知我在說什麽?”高鷹飛還以冷笑,一把抓住他的手,咄咄逼人道,“別逼我把你們昨夜做的醜事抖出來。”


    “哦?那你倒說說,我們做了什麽?”李清幽嗬斥道,“說不出來?說不出來就滾開!”


    “好好好,你給我等著。”高鷹飛麵露不悅,但礙於考官在上,便假借擁擠狠狠推了李清幽一把。


    考核輕功的乃是淩虛四劍排行第三的何斫,六歲習武,天賦異稟,其身形頎長,麵貌瘦削冷峻,雙目銳利有如蒼鷹,為人正直嚴厲,高鷹飛斷然不敢惹他。


    李清幽一個踉蹌,險些栽倒,迴首怒目而視,高鷹飛見他發怒,旋即冷笑起來。


    這瘟神。


    李清幽低聲罵了一句,旋即逆著人潮向最後頭走去。


    他心中忽而湧起一陣莫名的酸楚。


    蒼山門中弟子大體分三類人,一類是周遭村鎮的少年少女,多為柳姓,出師後憑一身武藝可做鏢師、護院,或入行伍,或為捕快,亦可留在門中,有些天資的入得四堂教授技藝,無甚資質的可做些雜役;


    一類如高鷹飛之流,並未正式拜師,隻是家世顯赫,自幼無衣食之憂,大多頑劣,家中疏於管教,便托在蒼山門下,雖與眾人同吃同住,卻不屑於自稱蒼山弟子;


    還有一類,就是李清幽這般,無親無故,以蒼山為家的孩子,自幼便被收留在山門中,這些沒有家的孩子在山上長大,終年與苦寒為伴,見雪如歸家。


    沒有家的孩子仿佛活在世上就是要被人欺侮的。


    人群之後,李清幽遙望山巔,一縷溫熱的白氣唿在掌心。


    在最後頭往前看,隻能看見一條黑線,黑線往後延伸,才漸漸有了人的形狀,像一滴墨滲入水中,散入席天幕地的人潮。


    這時,高鷹飛也逆著人流往後走來。


    李清幽警覺地瞟了幾眼,並不見高鷹飛來找自己的麻煩。


    罷了。李清幽想道。高鷹飛這欺軟怕硬的東西,斷然不敢在柳師姐麵前跳腳,更不可能去找師父,師父知他秉性,不至聽信他一麵之詞。


    何斫獨立山門石柱頂上,一聲鳴嘯,人群一片寂靜,眾白衫自覺地分散開來,預留出些位置。


    “起!”但聞何斫高聲清喝。


    刹那間,無數道雪白的身影倏然動起,或借道旁枝幹以腳尖輕點騰躍而上,或飛踏幾步拂袖入空,尖利的破空聲一時不絕於耳。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四周空曠起來,李清幽才緩緩激發氣海,運作丹田,頓時氣貫周身,倏忽躍起,身影靈動疾行,頃刻掠過許多人,高鷹飛也被遠遠甩在後麵。


    高天之上,李清幽清瘦的身影格外顯眼。宛如一道神光,閃過晴雪暖陽之間,光耀得人不敢睜眼。


    冷風扯衫,捎來一陣並不惱人的微寒。


    自那次墜崖傷愈以來,他就再沒飛過那樣高,再沒俯瞰過蒼山的茫茫雪景。


    耳邊冷風拂過,隻見身側霜天倏忽飛過,青山白雪漸次入眼,山門內弟子早練聲聲清喝來迴衝撞,間中驚飛一兩隻蒼鷹,嘶鳴著擦身而過。


    忽而身子陡然一沉,踝邊好似給什麽東西梏住。他低頭一看,竟是一隻手。


    那手的手背青筋條條綻出,五指如惡獸之利爪,恨不能深深嵌入皮肉裏。


    他想錯了,高鷹飛並沒有就此作罷,反而更加瘋狂。高鷹飛死死抓住他腳踝,不要命一般往下拖,全然不顧自己也身在高空。


    “你瘋了!我與師姐之間什麽也沒有!”李清幽頓覺身子下墜,卻無處借力,耳邊風聲驟起,好似一張血盆大口,將周身氣力都隨風吸去。


    高鷹飛兩手攀上他身子,把他拚命往下拽,“你當我是豬?!”


    他猛然意識到高鷹飛已然癲狂,根本聽不進自己解釋,“你若不信,可以去問我師父!”


    他本想喚迴些高鷹飛的神智,不想高鷹飛聞言愈發暴怒,當即朝他身上狠蹬猛踹,他本就沒占得先機,身上再遭踢擊,頓時失去平衡,又往下墜,隻剩下一雙手本能地抓住高鷹飛大腿不放。


    “高鷹飛,你真要殺了我?!”他驚駭道。


    “我怎麽會殺你?”高鷹飛陰冷地笑道,“是你自己學藝不精。”說罷,高鷹飛一腳蹬在他肩上,他吃痛放手,墜落長天。


    高鷹飛的聲音很快消散在無邊空寂中。


    令人恐懼的下墜。


    他本能地恢複鷂躍姿,試圖停住下墜,可剛才與高鷹飛一通掙紮,自己早已內息紊亂,氣海空虛,根本無從調動真氣。


    晨曦有些晃眼,亂人心思。


    耳畔唯有烈風唿嘯,不合身的寬大衣衫一齊往上飛,似是掙紮著要脫離這具身體。


    疼


    席天卷地的疼。


    先是脊骨,然後蔓延至兩側肩胛,接著整個後背都好似撕裂一般痛起來,大臂完全失去了知覺,小臂與手指仿佛迷了路,無措地動著,未幾癱軟下來,筋骨一齊發痛,好似一串炮仗在經脈內恣意炸裂,劇烈的疼痛使他幾乎昏厥。


    疼也許是好事,往好處想,至少還是活著的;往壞處想,他並不知道自己傷得多重,保不齊最後還是要死的。


    罷了。


    哪個人最後不是要死的。


    李清幽躺倒在地,腹腔一收一縮,劇烈地咳起來,他笑,於是咳得更加厲害。


    但總覺得該死的另有其人。


    他掙紮著爬起來,身旁一簇一簇的斷枝,抬頭往上看,林間原本密集交錯的枝條生生被砸斷出一條通路,原本遮天蔽日的樹蔭一時穿出幾束日光來。


    須臾之間,腹腔一股冷氣貫通經絡,直衝天靈,四肢百骸瞬時斧鑿刀削一般痛起來,身上骨頭劈啪作響。


    “清幽,你沒事吧?我方才看到你摔下來!”有人落在他身旁,“要不要我替你叫大夫?”


    他抬頭一看,原是與自己同一屋住的柳三。柳三是山腳下柳鎮人氏,家中開有一家鐵匠鋪,十歲拜入蒼山門下,算來相識也有八年。


    “我不礙事的,你先走吧,不要落在後麵。”他站起身,拍了拍柳三的肩。


    “你真的沒事?”柳三驚詫道,“不用我背你到醫堂?”


    縱然他一百個不信,可李清幽是真真切切地站起來了。


    “好得很,能有我當年從白玉崖摔下去那麽高?”他衝柳三笑了笑。


    柳三不放心地又摸了摸他肩胛與脊背處,並無扭曲,看了後背也僅有些淺淺的擦傷,這才狐疑著運作輕功,腳邊生風,鷂子一般靈動的身姿眨眼間便隱入山林。


    方才那股死命壓抑著的疼痛一瞬間激得他腿肚子發顫,險些跪倒在地。


    李清幽能清楚地感受到,那股怪異的冷風遊遍周身,雖疼痛難忍,丹田之內卻不似方才一般空虛,當即打坐調息,運功試了試,驚覺氣海充盈、經絡舒暢,疼痛竟也淡去幾分。


    頭頂不斷有人踏空倏倏掠過,擾得林中棲禽撲簌簌驚飛,枝葉隨之沙沙作響。


    李清幽起訣在心,丹田氣海湧動,匯於足底,身邊細碎的沙石微塵和光同起,繞於身側飛旋翻騰。


    “寒江玉落,萬徑千山。”


    一道清瘦頎長的影子背光而起,一飛衝天。


    耳邊利風比下墜時烈過百倍、狂過百倍,仿佛妖魔的嘶吼。


    蒼山派輕功名為“捉雲”,姿態清麗,上可齊浮雲,遠能行千裏,以氣息與耐力為重,即便內力充盈,也幾乎不可能在瞬息間爆發出如此恐怖的速度。


    他無暇顧及,一連串翻飛旋躍,將無數人遠遠甩下,身後爆裂的風息在雲中殺出一條條令人驚駭的軌跡,若是血肉之軀,怕是要被這股氣流生生撕碎。


    群峰高峭,倏忽已過。


    須臾間,人已立在白玉崖邊。


    山崖下深不見底,濃霧籠罩,唯有寒風來,像倒轉的天,雲霓、重霄、烈風無不倒懸於蒼山之下。


    昨夜會麵那處,赫然立著一柄劍。


    李清幽挽劍細細端詳,劍鞘通體紫烏,觸之如鐵一般冰涼,兼有皮脂的柔韌,劍柄漆黑,有如美玉,不見尋常草木紋路。


    握劍,忽覺天旋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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