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州府衙前廳,周卿顏麵色平靜地端坐著,尚賢雖然麵有不虞之色, 但什麽也不說,隻是走來走去,讓人看得眼睛都要重影了。


    嚴開嬉笑著緩和氣氛,尚賢看在與他的同袍之情,不想與之難堪,便極不情願地坐在周卿顏旁邊。


    周卿顏一時恍然,難道尚賢以前對他的畢恭畢敬都是偽裝的,可他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真誠,怎麽看都不像是假的。


    也是,人有很多麵,也許是尚賢隻讓周卿顏看見了他想看到的那一麵,而其他的麵,他隱藏得很好。


    周卿顏想著想著,嘴角不禁泛起一抹苦笑,他在心裏自嘲:我有時不也是個偽君子嗎?偷看別人的信,冒充別人迴信,搶別人的妻……


    算了,能原諒自己的陰暗,也要能原諒別人的陰暗。


    況且,他都不打算向尚賢解釋,為何要冒充雲攸給他寫信,雖然是因為那時雲攸失蹤,他擔心尚賢收不到迴信會擔心,所以不得已為之。


    但他沒法解釋,越解釋就有更多事情需要解釋,解釋來解釋去,誤會隻會越來越深。


    所以他選擇閉口不談,也不奢求尚賢向他解釋,為何從戰場迴來,變得如此戾氣深重。


    更重要的,此刻戰事急迫,哪裏還有閑工夫去解釋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周卿顏開口第一句就是天大的事。


    “我在密信中說過,讓你迴皇城襄助安爍,現下蕭氏同黨和皇後一派皆有所行動,不管他們誰勝,對東郯來說皆是災禍,你豈會不知?”周卿顏抬眼看了尚賢一眼,神情間既無慍怒,也無責怨,仍舊是清淡淡的。


    沒等尚賢開口,嚴開補充道:“皇後和蕭氏一向主戰,皇後是南詔國和親而來的,她巴不得北蕭與東郯打得兩敗俱傷,況且南詔盛產鐵礦,兩國的兵器皆出自那裏,他們倒是賺得盆豐缽滿!”


    至於蕭氏為何主戰?三人心知肚明。


    蕭英禮掌管兵部,打仗可以生財,凡興師十萬,出兵千裏,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這中間經手的衙門,有多少油水可以拿,得到好處的官員皆把蕭家奉為財神爺,他們怎麽會眼看著蕭家倒台而不顧,這不一看皇後一派有所行動,即刻按捺不住籌謀發動宮變。


    但皇後絕不是個沉不住氣的人,她隻會看著鷸蚌相爭,她這個漁翁得利。


    她之所以一刻也等不了,是因為安爍和周卿顏的離間之計。


    “皇後這麽快便有所行動,不就是因為你們,讓那個叫……哦,一萬的倒黴鬼,讓他死在眾臣麵前,屍體上露出‘珩王枉死’四個字,皇後本來對兒子的死耿耿於懷,加上安爍告訴了她,月巫被通緝,是因為他知道永德帝害死八位皇子的真相,帝王害怕醜聞泄露,才不得已趕盡殺絕。”


    尚賢說到激動處,突然站起身,死死盯著周卿顏的眼睛,像是在質問,又像是在挑釁。


    周卿顏心緒有些起伏,他沒有說話。


    尚賢卻是向周卿顏笑起來:“通緝告示上說,月巫陷害九皇子是天煞孤星,謀害皇子罪不可赦。但永德帝已經害死了自己的八個孩子,他還會在乎九皇子蒙受不白之冤?他用這個罪名通緝月巫,肯定是真正的罪名難以啟齒,關乎他的顏麵……”


    尚賢故意將聲音拖長,似乎在等待著周卿顏的反應。


    周卿顏心底忽然有什麽東西驟然緊了,他慢慢迴過頭來一臉愕然地看著尚賢。


    這個表情,徹底出賣了他心裏所想。


    尚賢得意地走到嚴開麵前,像一個傳小話的婦人,扒在嚴開耳朵邊,眼睛卻是瞟著周卿顏,大聲道:“月巫定是與蕭貴妃有奸情,被永德帝當場抓獲,所以蕭貴妃和太子才會不明不白被軟禁起來。


    月巫乃陛下最信任的國師,一夜之間成了人人喊殺的通緝犯,殺月巫者,賞金萬兩,陛下對一個男人恨到這般田地,若不是因為私情,還會因為什麽呢?”


    嚴開的耳朵被尚賢噴出的熱氣燙得有些發紅,但是並沒有在意,還是饒有興致地聽著他說,直到他停下來,嚴開意猶未盡地盯著他,眼神中盡是迫切的期待。


    尚賢卻轉身走到周卿顏麵前,略帶戲謔地說:“月巫和蕭貴妃是何等精明之人,偷情偷出了一個兒子,尚且無人察覺,怎的就突然被陛下逮個正著,莫不是得了你們的幫助?”


    嚴開和尚賢同時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仿佛突然間領悟到了一些令人震驚的事情。


    他們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眼中滿是頓悟後的通透與豁然。


    可以說,喊冤和捉奸兩件事,直接推動了今日劍拔弩張的局麵。


    利用一萬的屍體為大皇子喊冤,直接驚動了皇後一派,複仇的火焰瞬間燃起。


    利用月巫與蕭貴妃的奸情,讓陛下震怒,太子受到牽連,蕭氏一黨不得不反。


    安爍和周卿顏,兩個看起來病嬌的無用男人,真是悶聲幹大事啊!


    周卿顏依然不動聲色,他不想解釋什麽,因為再怎麽解釋,麵前這兩個人也不會相信。


    他們隻相信,自己想要的結果。


    一萬死之前,確實與周卿顏講了他的計劃,他想要為大皇子喊冤。


    但根本沒有機會到禦前陳情,而且也不會有人相信他說的話。有時候,世人更願意相信死人的話。


    故而,他要去替雲攸受刑,他的髒腑早就在無數的戰事中嚴重受損,根本經不起杖刑,所以,他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但他沒有告訴周卿顏實情,他隻是說,若他不幸被打死,一定要讓屍體上的字得見天日,不然他會死不瞑目。


    周卿顏在禦前扒開一萬胸前的衣物,確是有意為之。這個從不落淚的少年將軍,因為一萬那家夥感人肺腑的哀求之言,熱淚縱橫。


    他說,他在胸前刻上“珩王枉死”四個字,時刻提醒自己,此生即使豁出性命,也要告知天下人這個秘密,對於他來說,埋藏了太多年的秘密,在心裏壓得太過沉重,那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他說,珩王是忠君愛民的大皇子,是英勇無畏的大將軍,是智謀過人的大軍師,是世人景仰的大英雄。如果他還活著,定能做個極好的君王,讓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


    他說,他不是打了敗仗,被敵軍包圍亂箭射死,他是被自己的國君、自己的父親、自己最敬愛的人,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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