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攸淡然向前邁出一步,躬身一揖,就在高台上的眾人都緊盯著她時,她倏忽抬起頭,嫣然一笑,眼神明亮而鎮定,不緊不慢道:“奴婢第一次進宮,並未見過貴妃娘娘,因此行禮不周,這是奴婢第一罪。奴婢衣著不修邊幅,入不得貴妃娘娘的眼,娘娘在看到奴婢之後受到了驚嚇,這是奴婢第二罪。蕭貴妃是陛下的嬪妃,娘娘著人教訓奴婢,確實是在情理之中,卻反倒因為奴婢受到責罰,實屬奴婢第三罪。陛下乃聖明天子,賞罰分明,若是陛下再如此做,奴婢惶恐,怕是要有第四罪了。奴婢人微言輕,但陛下明察秋毫,還請高抬貴手,且讓奴婢隻得其三罪吧!”


    娓娓道完,雲攸叩頭下去,行了一個大禮。


    “好一張伶牙利嘴。”雲攸的話句句在理,永德帝反而說不出半句反駁之語。


    雲攸從未受過尊卑禮製的教化,自是不會摧眉折腰事權貴,但此番討好奉承,隻為將蕭貴妃徹底拉攏到自己的陣營。


    周卿顏耳畔響起了雲攸曾經說過的“若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誌也”,如今她這般卑躬屈膝,定是如打斷了她的脊梁骨一般疼吧……


    安爍亦神色黯然,他隻記住了那句“衣著不修邊幅”,心中愧疚難當。他暗暗責怪自己,未能好生照料雲攸,讓她受了甚多委屈。


    兩個男人麵麵相覷,心酸、心疼……匯成一股苦澀的滋味,在舌尖打了個轉,順著喉嚨,一路滑進心裏。


    雲攸顧不上瞅他們一眼,一雙清澈的眼眸盈盈地望著高台上的帝王,嘴角崇拜的弧度恰如其分,一副人畜無害、楚楚動人的模樣。


    永德帝心軟了一截,柔聲道:“平身吧,你且說說,如何才能返老還童?若你說得在理,朕就滿足你一個要求;若你滿口胡言,今日便摘下你的腦袋!”


    此話一出,安爍頓感有一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額間滲出細微的汗珠。


    他對永德帝的恐懼,與生俱來,即使帝王用最溫柔的聲音說出來的話,依然令他毛骨悚然。


    周卿顏則麵不改色,他相信以雲攸的睿智機敏、能言善道,沒有她說不服的人。


    雲攸雙膝酸軟,一隻手強撐著地才搖搖晃晃站起身。當然,她沒有這般脆弱,這樣佯裝一番,就是為了讓永德帝相信,她真的是個年過六旬的老嫗。


    可這一番佯裝脆弱,真真捅了安爍的心窩子,心疼得汩汩冒血。他忍不住走上前,卻被周卿顏一把拉了迴去。


    周卿顏微不可見地搖搖頭,安爍黯然退迴去。


    雲攸仰首望天,雙手合十虔誠道:“陽壽天定,積德方能得蒼天眷顧,唯有心懷蒼生,為民造福,方為積德長壽之本。”


    永德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示意她接著說下去。


    “陛下乃天之子,承天命、順民心、解民憂、除荒病,而後得民心。天下之民,老有所養,幼有所學,病有所醫,則感念君之厚德。厚德載壽,加之奴婢的師父孚圖神醫為陛下親製秘丸延年益壽,蒼天護靈,神醫護身,陛下定會萬壽無疆。”雲攸說得慷慨激昂,相比她的說辭,她的情緒仿佛更能感染人。


    永德帝愣怔片刻,所有人的目光皆聚集在他臉上,一張探查不出情緒的臉,讓人倍感煎熬。


    偌大的鳳儀宮鴉雀無聲,連蕭貴妃的貓,也識趣地窩在牡丹花下,靜觀其變。


    哈哈……哈哈……


    永德帝笑了,笑容可掬。


    哈哈……哈哈……


    眾人都笑了,如釋重負。


    周卿顏麵上雲淡風輕,實則卻暗暗捏著一把汗。


    與天子博弈,絕不可先露怯意,盡力維持麵上的淡然從容、不卑不亢。雲攸不僅做到了這一切,還深諳帝王之心。


    永德帝向來以“德配天地”自詡,無論他相不相信雲攸的一番說辭,但他都要表現得深信不疑。


    因為,雲攸所說皆是有德之君該做的事,永德帝問罪雲攸,那便是不認同雲攸所說,那就是不認同自己“德配天地”的人設。


    高,真是高!


    更妙的是,用孚圖神醫這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作為“金絲甲”護身,便多了七分勝算。


    的確,雲攸從不做無十分勝算的事。


    蕭貴妃雖未聽懂雲攸的話,但見帝王笑顏,心中喜不自勝,暗暗慶幸自己押對了寶。


    一陣風吹過,一些被烈日烤炙得發焦的樹葉,金絲楠樹的葉子卷起邊兒,從樹上紛紛落下。


    台階上的一眾人站在鎏金寶頂下,上覆黃色琉璃瓦射出炫目的光,正刺向台階下頂著烈日暴曬的雲攸。


    雲攸的兩鬢已被汗水浸濕,整個人像泡了水一樣。


    沒有周卿顏那般定力,安爍的世界都在燃燒,焦灼不安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移動。


    他想勸說永德帝迴到殿內,讓雲攸擺脫烈日的灼燒。


    正要開口之際,卻被一陣沉悶的撞擊聲打斷。


    恍然迴頭,隻見雲攸癱倒在地,頭枕右臂,臉向下護在臂彎中。


    周卿顏心口像有什麽填著、壓著、箍著,緊得連氣也喘不出來。


    安爍渾身顫抖,半張著嘴,發出一聲嘶啞的驚叫,感到像刀劈開了胸膛。


    “她……暈厥了……”蕭貴妃捂著嘴,指著雲攸蜷縮的身子,嚇得麵如土色。


    安爍此時已經顧不上旁人的目光,狂奔到雲攸的身邊,甚至身邊的人都成了一道影子,隻有雲攸真真切切烙印於他的眼眸中。


    永德帝麵色晦暗不明,一雙眼死死盯在安爍身上。


    都說麟王安爍柔弱不能自理,永德帝不敢相信,方才那動如脫兔的人影,竟然是孱弱的安爍。


    周卿顏似是看出了永德帝的心思,上前一步,擋在帝王麵前,半個身子置於烈日之下。


    他躬身行禮,淡然道:“陛下,麟王定是擔心這老嫗若是熱死,便無人為陛下尋那長壽之法。王爺孝心為首,心急而失了禮數,還望陛下恕罪。”


    周卿顏的眼皮開始直跳,麵上卻是泰然自若。


    這種假話,若是以前的周卿顏說出來,定會臉紅冒汗。


    可現在的周卿顏麽……


    唯獨唇邊若有若無的那抹鄙夷,有些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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