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攸醒來時,周卿顏靜靜地躺在她身邊。


    他緊緊攥住她的左手,安詳地閉著眼,沉沉睡去,眉間卻隱隱透出無限的悲愴。


    雲攸掀開狐裘軟被,身子向外微微挪動,似是擔心吵醒周卿顏。


    周卿顏攥著她的手的右手終於鬆開,她剛要下床時,一隻手箍在她的腰上,順勢向下拉扯,兩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


    雲攸一動不敢動,側著身倚在床頭,手撐著腦袋,打量著周卿顏,嘴邊不禁勾起溫柔的微笑。


    他露在裘被外枯瘦的手,像是被剔了肉一樣,隻剩下了可怖的皮包白骨。


    這裏是陵源峰山腰的一處洞府,龍骨石床雕刻鳳凰翎羽之案;煉藥爐旁,一座七彩琉璃瓊樓立於紫竹之中。一叢長青草間,眼見一隻三角靈鹿悠然漫步,時而傳來鶴鳴清朗之聲。


    枇杷樹上的果實、熱流湧動的噴泉、桌案上的甘泉清茶、香爐上縈繞的香氣,似是夢中見過。


    雲攸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閉上眼又睜開,一切都是那麽真實,觸手可及。


    她的肚子發出“咕咕”的響聲,在空曠的洞府中迴音迴蕩,三角靈鹿如神靈般飄到她跟前,頭頂的鹿角在她的腿上摩挲。


    “啪”的一聲,洞門被粗魯地推開,風唿唿地往屋裏灌。


    餘浩瀚哈了口寒涼的白氣:“師父讓你過去,隨我來!”


    三角靈鹿似是受到驚嚇,怏怏地退到雲攸身邊,發出沮喪的“哼哼”聲。


    雲攸蹲下身撫摸三角靈鹿的頭,眼神溫柔細膩,與方才瞪餘浩瀚的眼神有天差之別。


    陵源山穀,春風粼粼,溪水淙淙,飛瀑琤琤,與峰頂的淒寒景象大相徑庭。


    雲攸走上鋪錦流霞的紅杏花路,一陣清風吹來,一片片嬌俏的花瓣宛如天女散花般落下,落在她的發梢、肩頭和裙擺上,恍惚中感覺自己也暈染了一身花香。


    餘浩瀚埋首疾行,時而眼神焦灼地迴頭看一眼雲攸。


    她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旋轉著追逐飛揚的落花,嘴角笑意盈盈。


    當兩人走到一處古鬆下,雲攸打趣道:“我們的賭約可還作數?這棵樹,你在上麵掛三日如何?”


    “若你能保住性命,自然是作數的。”餘浩瀚低沉的聲音有些顫抖,眼神失去了焦點,眸中充滿了恐懼和驚慌。


    雲攸本想消解餘浩瀚緊張的情緒,看來並未奏效。


    他師父真的如此可怕?讓這個膽大包天的家夥,嚇成這副鬼樣子。雲攸想到這裏,便更迫不及待想見到方媚娘,好好看看她是何方神聖。


    霎時,古鬆後一陣陰風,颯颯地響。一個孱弱的白發老人,裹著墨色的披風,佝僂著身子把頭探出來。


    她的臉上傷疤縱橫交錯,陰鷙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餘浩瀚“砰”一聲跪倒在地,埋首伏地,隻露出額上的刺青,戰戰兢兢地說:“師父,徒兒無意冒犯您,隻是蕭世翁給這個姑娘下了毒,命在旦夕,若無解藥必死無疑……”


    方媚娘犀利的眼神如鷹隼般四處查探,確定無其他人,方才從古鬆後顫顫巍巍走出來。


    “她死不死,與我何幹?蕭世翁那個忘恩負義的老家夥,已經被凍成冰人,跪在陵源峰頂,永生永世,為他所犯的罪孽贖罪。”方媚娘每個字擲地有聲,且帶著陰陽怪氣的聲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方媚娘討厭男人,尤其討厭深情的男人。


    周卿顏用血肉之軀救雲攸那一幕,感天動地,卻讓方媚娘憎惡至極。若不是餘浩瀚拚死相護,恐怕雲攸和周卿顏早已凍死。


    “你且去守著周卿顏,他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問!”雲攸肅然吩咐道,與方才拾花的單純模樣大相徑庭。


    餘浩瀚本來還有一絲猶豫,但想起雲攸是他們三人中的最強者,自己留在這裏貌似隻是個累贅,便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


    雲攸緊緊攥著拳,又鬆開。她輕撫肩上的花瓣,嘴角泛起微不可見的憎惡。


    “小時候,我娘親常常對我說,不要隨意抖落飄在肩上的花瓣,那是在乎你的人隨風而寄的相思。”雲攸滿眼傷懷,“不知方媚娘午夜夢迴時,有沒有想起月靈族那些因你而逝的靈魂。”


    雲攸的表情從鄙夷到淡漠,平靜得像是在對空氣說話。


    方媚娘本是月靈族的馭獸師,常駐在燕翎山一帶,守護山中生靈。


    永德帝熱衷於狩獵,皇家獵場的獸物已不能滿足他殺戮的快意,便遣蕭世翁潛入燕翎山捕捉巨型野獸。


    燕翎山設有毒瘴,非月靈族人不得進入。


    年輕時的蕭世翁胸懷淩霄之誌,為達升官進爵的目的,無所不用其極。


    他自製木鵲從紫峰山飛到燕翎山,摔斷了腿被善良的方媚娘所救。


    方媚娘長期與靈獸為伴,初見玉樹臨風的蕭世翁,毫無抵抗之力。


    三個月的相伴,她逐漸沉醉在他的甜言蜜語中,淪陷在他的極致溫柔裏,不可自拔。


    在他山盟海誓的攻勢下,她決定與他私定終身。


    “燕翎山的萬千生靈,世世代代守護月靈族眾,何罪之有?你幫蕭世翁大肆圍捕靈獸時,可想過燕翎山失守,東郯國入侵者長驅直入,守護蒼生的月靈族,二十萬族眾慘遭屠戮。”雲攸嘴角冷冷地往下垂著,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勢,和與生俱來的矜貴。


    “你是誰……你是月靈族……幸存……”


    方媚娘眼光驚愕,她艱難向前挪動一步,又向後退了兩步,深吸一口氣,麵前似是堵著刀山火海,心中灼燒得滾燙,憑著滿身沸騰的熱血,勉強支撐她又向前挪了幾步。


    “你是……可破寒冰陣的,隻有小月姬……”


    方媚娘眼珠迸出,咧著嘴的臉已然變形,雙唇劇烈顫抖著,似是在醞釀一場暴風驟雨般的慟哭。


    雲攸直勾勾盯著她,眸光懾人,帶著殺氣和冷漠至極的疏離,似有冰刃刺破人心。


    痛到極致,無淚可落;傷到極致,無聲無息。


    方媚娘砰然跪地,伴隨著膝蓋著地的撞擊聲,媚娘目眥欲裂,嘶聲喊道:“小月姬,媚娘該死,千刀萬剮不足以贖罪。媚娘苟活於世多年,隻盼有一日剁了那負心漢,再以死謝罪……”


    “以死謝罪?你百死難贖其罪!”雲攸一掌擊倒古鬆,“你為一個男人,致使燕翎山傾覆,靈獸四散逃亡,傷民無數,所有人將怨恨加諸於月靈族,仇怨結成罪咒,封印月靈族眾精魂,在祭靈域遭受無盡的折磨,一分一秒不得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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